第七十二章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我想的是——‘你就坐在栏杆上……为什么不直接摔下去呢？’”
听到这句话，乔麟扭头看了一眼关若鹜。
他的表情看起来比较平静，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一般人不会察觉他的真正想法。但实际上，关老师已经捕捉到了他的瞬间反应。
惊讶，其实是刹那间的情绪。只要有那转瞬即逝的一刻，关若鹜就能察觉乔麟对自己的说辞感到诧异。
“很意外吗？”关老师冲他笑了笑，“我又不是泥人，忽然被泼脏水，生气也很正常吧？”
“但你对她的心理干预和暗示，做得非常好……”乔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真正想法，只能描述道，“意图自杀者其实对任何变动都很敏锐，我虽然听到那个女孩一直在喊她并不信任你，但事实上，她确实已经听从你的指挥了。”
“乔麟，我不敢相信你现在居然还会对这些感到意外。”关老师冲身边的年轻人眨眨眼，“这应该是基本的专业素养啊。”
“可你说过，她的谎言，不仅仅是谎报孩子父亲这件事。”乔麟回道，“还有自杀，对吧？那个女孩并不是真的要自杀，她只是要一个筹码。你只是当时没说出来。”
“算了吧，给那姑娘一个面子。”关老师笑了笑，“而且我确实为了把她叫下来，骗她了。要是再刺激她，她‘过路魔’上身，心说‘你说我自杀是假的，那我就真的做给你看’，真的去寻死就有麻烦了。”
乔麟皱了皱眉头：“所以她只是为了给她肚子的孩子找个人喜当爹？”
“不止。”关老师笑了笑，“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只是你陷在里面没看清。她为什么要找我配合，其实最重要的就是给父母一个合理化解释。而为人父母者，对孩子的期望再多，退步到最后，也就是希望孩子平安健康。”
“所以说，是用自杀的可能来逼迫父母退步？”乔麟眯了眯眼，“她就这么想要这个孩子？我以为一般大学生出了这种事会自己悄悄去解决。而且孩子的生父也没有要出面的意思，那个女孩到底想生下孩子来干什么？”
关若鹜回道：“这个我就无可奉告了。”
“我知道，我也不是真的要知道答案。”乔麟回道，“不是要自杀，而是要引人关注而达到目的，所以她要特意去到学生来来往往的图书馆楼顶站那么久。她这样根本就是在浪费公共资源……”
“那么，如果你今天处于我的位置呢？”关若鹜问道，“你会说，‘我不是孩子的父亲，你也不是真的要自杀，有本事你就跳下去’吗？”
“……不会。”乔麟和关若鹜一起上了下地铁的手扶电梯，看着半侧着站在前面关若鹜，轻声道，“但我担心，我只是冷静的时候会这么想。”
关若鹜回头看向他。
“是担心……‘正义的使者’又跑出来吗？”
“正义的使者”，是关老师给当年“惩治霸凌”的乔麟的外号。更准确来说，是指一种状态，一种意图用自己的力量给自己认为“有罪”的人“处以私刑”的状态。
近年来，类似这种不依靠官方力量，自行“复仇”的艺术作品愈发受到市场喜爱。在一定程度上来说，这确实也算是一种容易让人“上瘾”的心理状态。
乔麟听着关若鹜的问话，垂下眼，有一丝丝的消沉之意：“也不算吧……但我就是，下意识地觉得我不该冲在自杀现场的最前线，我可能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就像你在餐厅里说的那样，怕自己说错话，结果根本发挥不好？”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乔麟跟着关若鹜下了电梯，两人一起在通往地铁站的地下美食街穿行，“坦白来讲，自从五年前发生那些事之后，我一直在心理学当中寻求一种方法——不是为了让我的暗示和催眠技巧更上一层楼，而是让自己敏锐一点，不要在不恰当的时候说了不恰当的话。我不想说这是什么吃一堑长一智，或者‘赎罪’之类的，我只是不想又产生什么恶果。”
嘈杂的人流中，除非很贴近他们，不然是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的。所以关老师回应的语调很正常：“那你找到这种方法了吗？”
“不好说。”乔麟抹把脸，“但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在紧急现场的表现总会不由自主地畏手畏脚，这是事实。楚总说我缺乏‘进攻性’，这样会没办法打破干预对象的防线。”
“噗……”关若鹜笑起来，“他当初在心理干预的时候敢给你们做催眠，确实是很具有‘攻击性’的人。”
“可我……”
“可你怕你的‘进攻性’会出现在恰恰相反的方向？”关若鹜笑了笑，“乔麟，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要把你一起带来这个现场吗？”
“……啊？”乔麟茫然道，“不是顺便吗？我好歹也是专业的，指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你这个状态，难道我要指望你冲到最前面去把那个女孩劝下来？”关若鹜好笑道，“你才在餐厅里说过你不在状态的事，我要是直接给你委以重任，这就是我的问题了。”
“那你……”
“我只是想让你亲自看看现场。”关若鹜走在人群之中，表情闲适，丝毫没有说教的神态，“让你看看，即便在最紧急的第一线，即便我对意图自杀的人全无好感，但以类似催眠和暗示的技巧来‘进攻’，还是没问题的。”
“……我知道理论上是没问题。”乔麟想了一会儿，回道，“我只是在担心我自己的问题，并不是在担心这种做法。关老师的技巧扎实，专业度高，会成功并不奇怪。但你成功了，不代表以后我也能成功。”
“确实不代表，但你看到了成功的实例。”关老师笑道，“给你看点成功案例，增加点信心，没坏处。”
“……你给我下暗示了？”
乔麟忽然听懂了关若鹜的意思，他让自己目击这个现场，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心里营造一种“不会出错，能够成功”的氛围。广义上来说，这就是暗示的一种！
“我只是给你一种……沉浸式体验？”关若鹜耸耸肩，“会有什么效果我也不知道，但这不是碰上了吗？这样的经验，可不是经常有的。”
乔麟若有所思。
两人进了地铁站，到了乘车的站台，因为要去的方向不一样，所以要就此分别了。
乔麟看着关若鹜一副自在的模样，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老师，今天……就这样吗？”
“那不然？”关老师的桃花眼眨了眨，“你还想和我去吃晚饭啊？那可不行哦。”
“我是说……”乔麟不知怎么问才好，“老师以后还会找我吗？你会把这些事……告诉谁呢？李老师的家人？”
“关于最后那两个问题，我还要想一想。”关若鹜笑了笑，“不过我个人来说，不会再因为这件事而找你了。当然，要是你想因为这件事来和我聊聊，那又是另外的价钱啦。”
“……啊？”乔麟疑惑了一瞬，“就这样吗？”
“对，就这样。”关若鹜垂下眼，笑着轻叹一声，“说实话，我也觉得有点高拿轻放。而且要我和楚越做一样的决定，我多少有点逆反心理。”
“和楚总一样的……？”
“现在还不能说完全一样，但是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想法。”关若鹜抬眼，和乔麟对上，“只是我对他的做法不敢苟同。他亲自看着你，监督你，为了让你自己走出来而选择不点破，以此来不逼迫你。可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你反而会瞻前顾后，战战兢兢。你如今这个状况，他也有很重要的责任。这么久还没让你调整过来，是他的失职。”
“……啊？”
“他啊，说好听就是有点坚持己见，说难听叫刚愎自用，所以我总是下意识地想要质疑他的方案。”关若鹜笑道，“悄悄告诉你，我之前还怀疑过是不是他当初的催眠除了问题，所以才让后面那几个同学承受不住压力才自杀的。”
“啊？！”
“谁让他总是拦着我调查呢？简直就跟大反派一样好不好？”关若鹜轻笑两声，“说起来，还要感谢今天这个女孩子。我亲历了一次自杀干预的第一现场，心理感受上多少有点理解你和他了。所以虽然很突兀，我还是做了决定。”
“关老师……”
“你当时还小呢。让你落到那种境遇，成年人们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吧。”关若鹜说道，“我不能认同你当时的做法，但说实话，那是官方没办法追究的事。如果我私自处理这件事，和当初的你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乔麟默默地看着他。
“而且，你也得到了惩罚。你自以为的胜利，现在变成了禁锢你的枷锁。”关若鹜轻叹一声，“如果你确实有‘赎罪’的想法，还是别把自己故步自封吧。你该去拯救更多的人。”
“我……”
“楚越愿意让你单独面对我，恐怕也是希望我拉你这一把。虽然讨厌被他利用，可我查到了，事已至此也不好说什么。”关若鹜伸出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让那些事成为支持你的信念吧。如果你确实明白了当初你的做法不正确，现在就应该努力在正确的道路上行进。”
乔麟扭头看了看那只搭在肩膀上的手，看着上面的白色绷带，点点头。
“哎，和你说话又错过了一趟地铁。”关若鹜忽然话锋一转，收回手道，“我的车快来啦，这回真的走了。再见啦，加油！”
乔麟点点头，露出个微微的笑意：“老师再见。”
关若鹜冲他竖了一下大拇指，然后转身，朝站台另一边走去。
青年的身影很快就汇入了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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