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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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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书籍名:《望明月》    作者:燕赵

  盛欢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场绑架,毕竟时间都过去了近五个月,再过一个月,即可算作半年。这段时日,他连噩梦都不再做了,只有受伤的腿偶尔会使他想起这段惨烈的经历。
  他还为此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能从阴影底下走出去,他不怕受伤,因为伤口总是可以愈合的,顶多变成一块疤,了结得干脆利落。盛欢更怕那件事会在心里留下痕迹,一旦怕了,就是在认输,盛欢不愿自己输在这种事上。
  昨夜下过大雨,风刮倒了院中的紫藤花架子,管家找来了几名下人,正在前前后后的修补。盛欢从旁边路过,一名捧着工具的男佣连忙向他行礼,那人一弯腰,怀里的东西就摇摇欲坠,有只木盒子哐当一声滚落下来,摔出了满地银亮细长的东西。
  那些东西有扁的顶端,底下尖锐的一点,淬着锋利迫人的光芒。盛欢一看见它们,喉咙就像忽然被什么攥住了,气息一时间全部堵在胸腔里,眼前满是那东西瘆人的尖端。恍惚间,他的手背仿佛再次被什么撕裂一般,燎起火辣辣的痛楚。盛欢后退两步,两眼死死瞪着脚底。他又记起来了,那天的情景再度狰狞地在他脑中复活,有人牢牢摁住他的手,冰冷的铁扎破皮肤,穿透血肉,沉重地、缓慢地打入了他的体内。钉入第二下时,盛欢猛地倒抽一口气,像是被颜料泼进眼睛里,世界一下子变成了花花绿绿的斑斓色块。
  在旁监工的管家发现他的状况有异,反应也是极快,立马骂道:“笨手笨脚,怎么做事的,把钉子都收走,快一点!”管家一边说,一边步履匆忙地走向盛欢,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一边拉,柔声道:“小少爷,没事了,没事了。这里是珑园,是你的家,我带你去那边坐坐。”
  盛欢木偶似的跟着对方走了几步,倏然苏醒了一线神智。他拂落管家的手,推开蹲在地上手忙脚乱的佣人,用力抓起一把钉子。那些冰凉冷硬的东西落到手心里时,盛欢全身都炸起了鸡皮疙瘩,两手发冷,他只能逼着自己将它们握紧。
  钉子尖利的底端渐渐压入他的手心,这次盛欢没有察觉到痛,他只觉得麻,钉子一枚枚的从他指缝间漏下去。他想握紧,可是双手根本不听使唤,此时的他像个被暴晒的雪人,全身滚烫,却在冰凉地融化,最后只剩小小的一点,比手心里的钉子还要小。
  有人从身后扶起盛欢,要夺走他手里的东西,盛欢连忙一躲,喝道:“走开!”
  佣人不敢动了,盛欢发着颤,长长地吸气,把手一松,钉子哗啦一声散在地上。他心跳快得直犯恶心,脸侧有虚汗淌落,盛欢顾不得擦,仅是咬紧牙关,伸出手,想捡起其中的一颗。
  盛欢自己都觉得荒谬,一堆死物,再平常不过的东西,他怎么会害怕?他连刀和枪都没有怕过,为什么要害怕几颗钉子?
  可他的手仍在发颤,指尖几乎跟冰一样冷。那颗钉子捉到半空,又从他的掌心滚落下去,盛欢想接住它,但他的双手也宛如是铁铸的,浇满铜汁,连弯曲一下都做不到。
  最后盛欢还是被管家半哄半迫地送回了房间,管家本以为他被吓坏了,正准备找来五小姐去陪一陪。谁知当天下午,盛欢又神色如常地走出卧室,照样练字看书,与往常没有任何不一样,唯一不对的,就是他今天睡得似乎要比往常早。
  等到晚上十点多,温鸣玉回到珑园的时候,管家立即将白天的情形向他禀报了一遍。
  从前温鸣玉对盛欢不闻不问,管家同样不太喜欢这位来路不正的小少爷,他长得太像盛云遏了,一看到他,管家就要想到那个可恨的女人。他是温家的忠仆,日夜都在忧心少主人是否要因此孤独终老,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几个月后,温鸣玉又把那位小少爷接了回来。
  既然少主人都认可了盛欢,管家自然没有异议,这次他是把盛欢当做珑园下一个主人看待的,不敢有一点的怠慢。
  温鸣玉听完,当即转头去了盛欢的房间。里面没有灯光,一点声音都听不见,盛欢似乎真的已经睡了。他走进月门,慢慢绕到屏风后面,还没有撩开帐子,那床帐忽然动了动,被一把撩了起来,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那眼睛似乎是两颗磁石,吸纳了夜晚的凉气,正冷冷地、戒备地望向他。
  两人视线相对,盛欢一愣,神情中的戒备淡去了,轻轻地唤道:“鸣玉?”
  “嗯。”温鸣玉拉开帐子,在床边坐了下来,垂下眼打量着盛欢。离近了,才发现这孩子脸色苍白,双颊又浮着一层极浅的红,他顺手把掌心搭在盛欢额前,停驻了片刻,蹙眉道:“有些烫,怎么不叫医生来看看?”
  盛欢躺倒下去,含含糊糊地回答:“没关系,我睡一觉就好。”
  温鸣玉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从八点到现在,怎么还不见你睡?”
  盛欢不说话了,他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像只往巢穴里躲的松鼠。温鸣玉将手搭在被子上,轻轻拍了两下,忽觉盛欢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捉住他的衣摆。如今明明是夏日,对方反而怕冷似的,往他身边贴。
  沉默半晌后,盛欢才冒出一句话:“我连钉子都怕。”
  他的语气恨恨的,带着几分不甘,像是在和自己置气。温鸣玉捉住盛欢的手,审视那一块凸起的疤痕,低声道:“怕又怎样,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可丢脸的。”
  盛欢却不满意这个回答,他骤然抓住温鸣玉的手指,睁着眼睛仰视他。看了一阵,盛欢才闷闷不乐的错开目光,他无法开这个口。要是告诉温鸣玉,自己的这份恐惧可能远比对方想象的深,或许他下次看见钉子,仍旧是这个反应,温鸣玉一定会觉得他没有出息。
  温鸣玉忽然道:“一颗钉子,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并没有什么威胁。你害怕的不是它。你只是在害怕那个抓住你,用钉子弄伤你的人而已,所以你才会这样不高兴,对不对?”
  他一言道破了盛欢的心事,盛欢咬了咬嘴唇,极不情愿地点了几下头。
  温鸣玉笑了笑,像安抚一个小孩子似的,摸着盛欢的头。他道:“这倒很好办。”
  见盛欢急急地想要发问,温鸣玉的手指下移,轻轻地摁在身侧人的唇上。他俯下`身,像在做什么秘密的约定一般,嘴唇贴近盛欢的耳朵,轻柔地、沙哑地说了话:“有件事,我本来想等你腿上的伤痊愈以后,再交给你处理。”
  他的气息吹拂在盛欢耳侧,激起一阵轻微的酥痒,盛欢的嘴被对方捂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正想挣脱了问一问是什么事,又听温鸣玉道:“不用急,这几天你先休息,把精神养好一些,那件事可没有那么容易做好。”
  温鸣玉与盛欢立下了这个哑谜般的约定,数日之后,盛欢都没有等到对方的通知,倒是有天上午,温鸣玉让许瀚成来找了他一趟。
  对方道:“三爷让我来接你上码头转一转,反正你待在家里也没有事,不如先去那里看看。”
  盛欢心中一动,料想这趟出行,大概就是温鸣玉所要他做的事。但若仅仅是出门一趟,那个人又不必特地事先通知一番,他既有意保密,盛欢也唯有做个知情识趣的人,没有多问,只跟着许瀚成上了汽车,往城北去了。
  燕南北临靖海,南际赤江,燕城这一带的码头,自然尤为的热闹。不过许瀚成今天带盛欢来游览的,却并不是个货运码头,这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多是行色匆匆的商人旅客。透过密密叠叠的人群,再往前便是一望无际的海了。出行的人提着皮箱,三五成群,或是形单影只,都在往泊在岸边大大小小的船上赶。等时间一到,这些船就如同一片片浮在水上的落叶,各自往天涯四处飘散开去。
  从前还在盛云遏身边的时候,盛欢总是很羡慕那些即将背井离乡,去往他方的游子。江河湖海仿佛是一把利落的刀,不管多深的牵绊,再浓烈的爱恨,只要漂得够远,统统会被它们一下裁断,等双脚踏在陌生的土地上,他又是一个无牵无挂,宛如初生的人了。
  许瀚成带盛欢找了一处茶摊歇脚,只是看着人流来去。似乎也没有其他的事。盛欢坐了一阵子,实在难掩疑虑,正打算他主动询问,忽见一名黑衫汉子从人流中闪出来,先是对盛欢鞠了一躬,旋即附在许瀚成耳边,神情凝重地报告着什么。
  许瀚成应道:“好,我知道了。”那黑衣人直起身,一脸紧张地站在旁边。许瀚成拍了拍衣衫的下摆,站了起来,又对盛欢道:“小少爷,码头上来了位客人,我先去见一见,请你在这里稍坐几分钟。”
  见盛欢蹙起眉看着自己,许瀚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吧,我就算是自己受伤,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盛欢这才点头应允了,许瀚成一走,只剩下几个保镖陪着他。盛欢猜到许瀚成大概是故意避开的,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若他所想的没错,或许很快就会有意外发生了。
  在这同一时刻,几名手提行李,神色紧张的男子簇拥着一名穿灰袍子,形容委顿的青年出现在码头上。那青年瘦得皮包骨头,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眼珠子却灵活得有些过分,时而左右乱转,不安定地惊惶着,问他身边的人:“船几时可以开?”
  对方回答:“大少爷,二十分钟后就开,您都问了好几遍啦。”
  青年立即现出一副怒容,踢打那位答话的人,骂道:“怎么,我还问不得了吗?我就算再问十遍、一百遍,你都要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被打的人一声不吭,也不敢闪避。他的大少爷近来被折磨得性情大变,经常说了几句话,就要大发脾气,要敢不顺从,大少爷便会闹得更加厉害。青年不依不饶地骂了几句,另外几人连忙拉住他,劝道:“大少爷,您消消气,这里人多,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这疯疯癫癫的青年,即是黄绍桐了。自从绑架事件失败以后,他日日东躲西藏,但不论躲在什么地方,黄绍桐都像被人监视着一般,坐卧都无法安宁。起先他还计划着想办法逃离燕南,结果就在行动的当夜,他们立刻遭到了袭击,身边的人死了一个,却让他逃出生天。黄绍桐也不傻,很快就猜出这是温鸣玉有意为之,那个人就是要让他知道,他的行踪全在对方的掌控之中,温鸣玉不杀他,也不让他逃走,这是种刻意的折磨。
  黄绍桐的一名属下不堪忍受这种日日处于仇敌的监视之下,死活不由自身的生活,吊死在自己的房里。黄绍桐倒是撑了下来,温鸣玉都没有出面,他若先不战而败,这也太窝囊,太可笑了,他绝不承认这样的结局。
  他苦等了数个月,终于找到机会,摆脱了那个人的眼线,今日就可以乘船离开。不过数月的躲藏已让黄绍桐变得神经质又多疑,他走在大路上,总觉得到处都有人在窥伺,逼得黄绍桐想要发疯。
  黄绍桐正在东张西望,视线钻过乌泱泱的人群,忽然一凝,停驻在一个路边的小茶摊上。
  在茶摊的凉棚底下,端坐着一名少年。那少年穿着纺绸长衫,面孔雪白,眉目如画,俨然是个阔人家的少爷。若非黄绍桐见过他衣着破旧,万分狼狈的模样,一定同样会被骗过去。黄绍桐注视着那少年,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记得那一日,这人被自己折磨得奄奄一息,像是已经枯萎了、濒死了。可数月后再相见,他们的位置仿佛被颠倒,濒死的变成了他,而这名少年又奇迹般地复苏过来,变得光彩夺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怔忡着,那少年恰好也扭头望向这里,目光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脸上。
  盛欢霍然站起,不可置信的瞪着黄绍桐。一看见这个人,他的血液宛如化作了岩浆,在体内滚烫地翻腾起来。黄绍桐打断他一条腿,让他受了整整数月的折磨——还企图要温鸣玉的命,这种仇恨,盛欢是无法放下的。
  但不论怒火如何翻涌,他的双腿始终不听使唤,一动不动地停驻在原地。盛欢的脑中闪现出许多遗忘已久的画面,就连疼痛似乎也一并苏醒了,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不由自主地紧紧按住掌心的疤痕。
  黄绍桐明知这次相遇诡异而不合时宜,绝非什么好事,却还是忍不住挥开下属的手,怀着一点莫名的兴奋,大步朝盛欢走过去。待到两人距离拉近了,黄绍桐才发现盛欢身后还站着几名面色不善的大汉,把两手负在背后,正冷冰冰地盯着他。
  他的下属也追了过来,见到这种情形,即刻察觉到不对,喝道:“大少爷,这是温家的人!”
  有个反应快的,已经准备拔枪了,不料他还没有来得及动作,盛欢身后的保镖已怒骂一声,抢先扑向他们。
  两伙人缠斗在一起,刀枪齐出,阵势十分骇人。这场突发的变故吓坏了周遭的旅客,有人不住尖叫,人群顿时像遭到火燎的蜂群,轰然一下四处奔逃。黄绍桐趁着这个时机,陡然抢前几步,抬手想要抓住身前的少年。
  盛欢两腿发麻,迅速往后躲,动作大得甚至撞歪了身侧的桌子。黄绍桐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恐惧,不禁露出一个寡淡扭曲的笑容,完全不顾身后的混乱,逼近盛欢道:“你到底是温鸣玉的什么人?”
  他每靠近一步,盛欢就要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这种反应似乎让黄绍桐十分愉快,他压低嗓音开口:“你怕我?你胆子不是很大吗,那天就算被我打断一条腿,你都可以一声不吭,为什么现在反倒要往后躲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黄绍桐悄悄将手探至腰间,指尖勾住手枪,想要将它拔出来。到这个时候,黄绍桐仍旧没有把盛欢放在眼里,他以为盛欢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还被自己吓破了胆。等他解决掉这个小麻烦,再去登船也不迟。
  盛欢发现了对方的动作,头皮一炸,一时也顾不上怕或不怕了,连忙一脚踹翻了桌子,朝黄绍桐踢去。黄绍桐没料到他会骤然发难,只好抬手护在身前,连连往后退避。
  盛欢不能给对方任何拔枪的机会,他行动不便,干脆抄起一把椅子,迎面砸向对方。黄绍桐又是一躲,反被盛欢抓住空隙,欺近了身侧。好在做这种事时,盛欢完全不需要思考,一切可以只凭本能。他想也不想,抓起那只倒在地上的长凳,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掼在黄绍桐身上。
  黄绍桐镇日吸食鸦片,身体极其虚弱,哪里遭得起这一下。他惨叫一声,整个人都狼狈地滚倒在地,两手哆哆嗦嗦地在腰间乱摸。盛欢虽占了上风,却完全不如以往那样冷静,看到对方还想要找枪,他在慌乱之中,唯有一把将黄绍桐摁住了,两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往身后扭去。
  黄绍桐的皮肤冰冷,附着一层薄薄的汗水,摸上去就像是毒蛇的黏液。就在两人相触的瞬间,黄绍桐突然反手一抓,指尖用力掐进盛欢掌心的疤痕里,神情狰狞地回过头:“你离我这么近,就不怕我又在你手上扎一颗钉子吗?”
  听到钉子这两个字,盛欢身躯一僵,手上的力道也下意识地松了些许。黄绍桐趁机抽出手,飞快往腰间抓去。
  谁知盛欢此刻的反应更快,他再度握住黄绍桐的手腕,干脆利落地往反方向一拗。
  若他真心想要动手解决一个人,是绝不会有半分留情的。对自己是如此,对别人同样如此,这便是盛欢与温鸣玉共同的冷酷之处了。只闻底下的躯体发出一道怪异的脆响,黄绍桐随之仰起头,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痛得像条被刮鳞剖腹的鱼,不住上下扑腾。
  盛欢抓着那条软垂下去的手臂,喘息声重得他自己都能听见。他仍旧在害怕,不过害怕并不会对他所做的事造成影响。何况他曾经害怕的对象正虚弱无力地倒在地上,连挣开他都做不到,盛欢摁着黄绍桐,忽然生出了些许的茫然——这个曾出现在他噩梦中的人,竟是这样脆弱,不堪一击,他根本没有花费什么力气,就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制伏了。。
  黄绍桐面上满是汗水,咬牙切齿地瞪着盛欢:“你——”他刚挤出一个字,忽然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向盛欢身后,嘴唇颤抖起来。
  “温……温鸣玉!”这一声比方才还要凄厉,黄绍桐额角青筋凸浮,疯狂地在盛欢手下挣扎:“温鸣玉!我要杀了你!”
  盛欢心头一震,想要回头,但黄绍桐挣扎得实在太厉害,让他根本不敢分神。所幸没有僵持多久,就有几名黑衣人替盛欢制住黄绍桐,将他摁在地上。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握住盛欢的手臂,把他轻轻地拽了起来,手的主人在身侧问道:“吓坏了?”
  如果说方才盛欢还有七分的恐惧,此刻听到这道声音,那七分也霎时烟消云散了。他侧过脸,急急地看向身后的人,认真地反问:“这件事,我办的好吗?”
  温鸣玉一怔,继而微微笑了笑,在盛欢的脑后轻轻揉了一把。他没有答话,径自走到黄绍桐身前,低着头打量了他一阵,淡淡道:“我实在太高估你了。”
  黄绍桐气得两眼通红,偏偏无法动弹,只能竭力抬起头,怒视着温鸣玉:“我差一点就能杀了你,杀了你的侄子,你凭什么说这句话!”
  温鸣玉笑道:“没有做成的事,也值得拿出来吹嘘吗?”
  他用脚尖拨开黄绍桐的衣摆,俯下`身,将对方别在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又唤道:“盛欢,过来。”
  看到温鸣玉的动作,盛欢已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意思,他迟疑片刻,还是依言走到对方身边。温鸣玉一手拉住他,将那支手枪塞进盛欢手中,又握着他的手,将保险拨开。盛欢的手腕因那道声音打了个颤,略显惶然地去看温鸣玉。
  “别紧张。”温鸣玉覆住盛欢的手背,明明是颇为残酷的举止,他做得却很亲昵:“如果你想不再害怕一个人,最好的办法……”
  他手把手地教盛欢怎样握枪,怎样将子弹推入枪膛中。两人的手指缠在一起,这是他们首度在外人面前如此亲昵。黄绍桐见枪口慢慢地对准了自己,气得满面通红,叫道:“温鸣玉,你有本事就亲手杀了我!”
  温鸣玉并不理会,他将盛欢的手臂往下压了压,一手扶着他的脸,替他调整瞄准的角度,这才续道:“就是让那个人十倍、百倍地更加害怕你。”
  他话音刚落,倏然扣动扳机,砰地开了一枪。盛欢被震得险些松手,黄绍桐更是尖声惊叫,死命踢动着双腿。谁知这一枪并没有击中他,只在黄绍桐身侧打出了一道弹痕。盛欢第一次接触枪,就用活人来做靶子,不禁无比心慌。他的手心里满是冷汗,不住想要往后躲。然而温鸣玉就站在他的背后,盛欢一退,便自发靠进了对方怀里,再也无处可逃了。
  温鸣玉一手揽着他的腰,不许他乱动,贴在盛欢耳边道:“盛欢,你要考虑清楚。如果你真的想要接手家业,就不能害怕开枪。就算今天让你逃避了,但是迟早有一天,你的手会有不得不沾血的时候。”
  他停顿了几秒,再开口时,音调比平日要冷了许多:“要是连一个仇人都不敢动,就证明你根本不适合入这一行,趁早放弃吧。”
  温鸣玉的话音未落,盛欢蓦然抬起手,对着黄绍桐开了一枪。
  这枪打中了,黄绍桐的右腿应声炸开一蓬血花,痛得他两眼几乎翻了白,身躯无力的弹动几下,口中挤出含混不清的惨叫。盛欢紧紧咬住嘴唇,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若没有温鸣玉撑着,他或许站也站不稳了。
  温鸣玉似乎没有料到盛欢会动手,他沉默了半晌,突然轻轻叹了一声。
  他抓着盛欢的手腕,将瞄准的部位移至黄绍桐的胸前,沉声道:“方才那枪打的不准,再来。”
  许久之前,温鸣玉见了血都要捂住盛欢的眼睛,现在却亲手教他杀人。盛欢隐约猜得出对方的举动只是想要吓退自己,那个人不愿意弄脏他的手。但眼下盛欢不得不从对方的羽翼下走出去。否则偌大一个温家,全部都要由温鸣玉一个人支撑,而他则要真正变成一个依靠着对方才能存活下去的人——他不甘愿。
  盛欢根本不甘愿依附任何人。
  有冷汗沿着盛欢的额头滚落,滴在睫毛上。他顾不得擦,仅是深吸一口气,慢慢稳住发抖的双手。温鸣玉的手指仍与他纠缠在一起,盛欢悄悄又往后靠了靠,察觉到对方的体温隔着衣衫,温热的,无声的裹住了自己。他僵硬的手指微微一动,搭在扳机上,暗想着:就算这一刻他犯了罪,这也是有温鸣玉一同参与的,对方手上染了那样多的血腥,都承受下来了,难道他就做不到吗?
  想到这里,盛欢横下心来,正要动作,不料温鸣玉突然拨开他的手指,将枪夺了过去。
  枪声一连响了三下,次次都命中黄绍桐的胸口。这次温鸣玉没有捂他的眼睛,盛欢睁大双眼,看见黄绍桐胸前慢慢洇开大片鲜红的颜色,这个人仍瞪着眼睛,视线死死地缠在温鸣玉身上,似乎十分的不甘愿。
  黄绍桐无力地抽搐着,气若游丝地诅咒道:“温鸣玉……我、我就算变成了鬼,都要找到你,我要杀了你……”
  他眼中布满血丝,脸色青白,那样子竟真有几分像厉鬼。他蓦地一转眼,狠毒的目光落在盛欢脸上,盛欢呼吸一滞,刚后退一步,脑袋却被一只手扳转到别的方向,温鸣玉的声音道:“想来找我,你就不怕我让你连鬼都做不成吗?”
  语罢,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次黄绍桐彻底安静了,盛欢怔怔的盯着前方,颤声问:“鸣玉?”
  他的身体尚未复原,经历了这番折腾后,四肢都有些发软。温鸣玉仍不准他把头扭过来,只随手将那把手枪一扔,扶着盛欢道:“别看了,我可不想你做噩梦。”
  原来他还是不放心,盛欢无奈地挣了一下,想拿先前对方说过的话来说服温鸣玉:“我迟早都要看的。”
  “不许看。”温鸣玉直接牵过了他。强迫盛欢跟自己往回走。沉默了一阵子,温鸣玉又问道:“还会害怕钉子吗?”
  码头上又恢复了平静,盛欢跟在温鸣玉身后,还是想要回头看一看。就在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有一个人刚刚丧命,就算那是盛欢的仇人,他的心情也依旧是阴郁的,没有一分一毫的高兴。
  杀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好,他想道。
  盛欢握住了温鸣玉的手指,如若没有那么多人在场,他甚至想要抱上去,不把对方松开。
  他终于答道:“或许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