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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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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书籍名:《望明月》    作者:燕赵

  温鸣玉去沪清前身体就没有恢复,回到燕南后,又接连病了数日。等到他身体终于见好了,佩玲才从房间里走出来,找兄长交谈。
  佩玲踏进客厅时,温鸣玉正披着外衣,坐在沙发里吃药。他原本就清瘦,又病过一场,更似一杆摇落了枝叶的竹,连手腕上的骨骼轮廓都清晰可见。佩玲被吓过一场,见到他难免忐忑,温鸣玉没有出声,她甚至不敢主动坐下,只站在兄长的身旁,轻轻道:“三哥,你生我的气也好,担忧盛欢也好,总是健康最重要。”
  “我的健康当然重要。”温鸣玉轻笑一声,将两片白色药丸放入口中,就水咽了下去:“如果我有事,你还能依靠谁?”
  得到这一句似真似假的责问,佩玲立时低下头去,深深地闭了闭眼睛。她捏紧了另一只手的拇指,鼓起勇气开口:“就算没有盛敬渊,我也会想要把盛欢带走的。”
  她双膝一屈,干脆地跪在了兄长的身侧:“盛欢会发生意外,责任的确全部在于我。我做了错事,就算您因此讨厌我了,要将我从这个家中赶出去,我也……绝对没有二话。”
  温鸣玉侧头扫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父亲,动不动就喜欢罚跪,坐吧。”
  他的态度越是轻描淡写,佩玲就越发惴惴不安。温鸣玉这样在意盛欢,当日在医院里得知盛欢失踪的消息,他只凭三言两语,就猜到了她是头号的嫌疑人。佩玲被兄长一通电话叫去晋安,问完了前因后果,温鸣玉不顾医生的劝阻,强行出院去往沪清,想要先一步拦下盛敬渊。
  只是谁都没有料到,盛欢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并不在盛敬渊的身边。佩玲刚刚遭遇过心上人的背叛,尚没有从难过中恢复过来,就要面临兄长的追究。她倒真有些心灰意冷了,想着就算失去哥哥的庇护,从先前那个人人奉承,周旋往来于男人堆里的交际圈脱离出去,也没有什么所谓。但时至今日,她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盛欢的消息,这实在不是一个乐观的预兆。要是盛欢因此出了什么事故,温鸣玉给她的处置,就绝没有逐出家门那么简单了。
  佩玲小心翼翼地坐下,主动请求:“三哥,我愿意帮您寻找那孩子,直到盛欢回家为止。”
  提到盛欢,温鸣玉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片刻的沉默后,他道:“找人的事,是身为人父应尽的责任,不需要你来插手。”
  他的指尖慢慢地敲了几下扶手,玉一样莹润的指甲因为用力,难得沁出了淡淡的粉色。温鸣玉又道:“佩玲。以后盛欢的事,你都不必过问了。我不想听,盛欢未必也想要你的管束。”
  佩玲难得在兄长面前固执一次,急道:“可是,他还小——”
  “十七岁,也不算小了。”温鸣玉语调轻柔地打断了妹妹,说完这句话,他倦懒地用手撑住了头,后面的几个字轻得像一阵微风:“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佩玲还想要争辩,但还未张口,却见温鸣玉的眼睫一抬,静静地望向她。他的眼睛宛如冷雨潇潇的秋夜,清寒得甚至有几分肃杀的意味。佩玲的那些话统统被冻在喉间,再要开口,已没有了先前的勇气。
  她唯有做一个识趣的人,站起身,向兄长一低头:“在珑园待了许多天,我也有些想念云港的朋友,就不再继续打扰三哥了。”
  温鸣玉应了一声,只问:“打算哪一天回去?”
  佩玲道:“明天我就差人去买船票。”
  她向温鸣玉辞别后,正转身要走,温鸣玉忽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他取出自己的佩枪,啪的一声扔在案上:“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其他什么可以送你,这样东西,你倒可以收下。”他看着佩玲,微微地笑起来:“我的妹妹,总不甘愿白白地任人戏弄,对不对?”
  佩玲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过后,她匆匆上前,抓起了那把手枪。她半句话也不说,仅是对温鸣玉潦草地一躬身,旋即抬手在眼角抹了一把,大步离去了。
  她离开没有多久,许瀚成叹着气走进来,看见温鸣玉默默地坐着,手里有张薄薄的信纸。他走近一看,那张纸果然是盛欢留下的信。他从少年时就跟随温鸣玉,直至今日,哪里见过主人这副模样。温鸣玉看信时,脸上仍带着极淡的笑容。不过那缕笑意与欢愉和喜悦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许瀚成看见他的神情,心里愈发地不忍,忍不住道:“三爷,你在笑什么?”
  温鸣玉听见他的声音,这才动了一动,把信纸慢慢叠起,夹进了手旁的一本书里。那书略旧了,不过保存得还算完好,扉页上竖排着三字,叫做《长庆集》。许瀚成知道温鸣玉虽在新时代里长大,可作风却老派,喜欢的也多是旧文字,也就没有多加关注。温鸣玉收好了信,又静坐了一阵,才道:“我是笑我自己。”
  他没有再就这几句话再说下去,自己先问道:“还是没有少爷的消息吗?”
  许瀚成明明是个八尺大汉,被这样一问,反把头深深地勾下去,低声回复:“没有。我把能派的人都派了出去,到处找过,都没有任何的线索。”
  温鸣玉的眉头蹙了起来,轻轻吸了口气。许瀚成立即紧张地看过去,问道:“三爷,您的头又痛了?”
  温鸣玉不答这个问题,却道:“让他们继续找。就算把这片海翻过来,我也要知道他在哪里。”
  他的语调听起来冷硬得不近人情,只不过其中少了一份狠戾,倒是无奈大过于威胁。许瀚成无由地想起咏棠被绑架的那几天,那段时日温鸣玉固然忧虑,但一直是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然而盛欢这一次失踪,温鸣玉貌似仍保持着冷静,但这是他从小到大,一日一年培养而成、根深蒂固的性情。就算他表现得再从容,许瀚成也看得出来,温鸣玉在这件事上毫无把握。
  许瀚成心中一痛,他的主人,到底还是要受人之常情这四个字的折磨。
  他汇报完了近几天的事宜,正要退出去,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三爷,少爷听说你生病,就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想要回燕城来看您,现下正等您回一个电话给他。”
  温鸣玉前几天身体不适,所有电话都是由管家与许瀚成代接。听到咏棠的名字,他的眉再度皱了皱,答道:“他这个年纪,只用把心思放在学业上。你让他安心读书,我的事情,不用他来操心。”
  许瀚成应了一声,还没有动作,又听温鸣玉道:“算了,电话由我来打,你出去吧。”
  等到另一个人退出去后,厅中就没有了任何声响,只余庭里一株榆树被风拂动,轻微的窸窣声时有时无地,一阵阵地吹进窗里来。温鸣玉身体虚弱,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独处多过于和同龄人交往,一旦多了人声,他便觉得吵闹。几十年以来,他本以为自己习惯了这种安静,他的闲暇时间,多是这样无波无澜地流去了,一次风浪都不曾兴起。
  盛欢的闯入于他来说是一份意料之外的惊喜,亦是前所未有的劫难。温鸣玉唯一的屏障被打破,从此暴露在天光风雨之下。他失去了保护,如今即便是最轻的风,最温柔的日光,对他来说都宛如利刃尖刺。
  即使是当下这样的安静,他也不习惯了。
  从燕南到沪清的路程中隔了一片靖海,还要途径邑陵。邑陵与沪清相邻,虽比不上燕南与沪清的热闹,但几处临水,从四海来的船只从早至晚络绎不绝,倒是同样繁荣。
  月色凄凄,照着海上一只小小的渔船,乌蓬底下悬着一盏橘色的灯。灯火微弱,晕出的光只能照亮底下的一个人。那人年纪似乎不大,穿了身不太合体的衣衫,盘起双腿,双手搁在膝头上,正出神地望着水中的月影。他的衣衫似乎十分陈旧了,被洗得发灰,肘下一处还打了枚颜色迥异的补丁,活像只长了袖筒的麻布袋子,衬得穿衣服的人愈发清瘦。
  暗蓝色的布帘往上一掀,另一人从船舱里钻出,对那少年道:“孩子,来里面坐吧,夜深了,风凉。”
  听到这道粗糙老迈的声音,坐在船头的人回头望了一眼,旋即答道:“我想吹一吹风,您不用管我。”
  船舱里的老人没有坚持,他默默地退回去,不消多时,又端着一只杯子走到少年身边,将杯子递给他。那少年接过了,杯子缺了个口,触手温热,里面是暗黄色的茶水,几角粗大的茶叶沉在杯底,偶尔随着船身晃动。
  少年道了一声谢,就此再没有说话。老人陪着坐了一会,他年纪大了,受不起夜间湿润的寒气,没多久就再度回到舱里。他喝下一杯茶,又见门帘被风卷起一角,少年的背影依旧静静地伫在夜色中,一次都没有动过。
  这少年是老人从海中捞上来的,那日他早起去捕鱼,天尚没有全亮,这少年远远地从海中游过来,还把他吓了一大跳。对方不知是游了多久,一张脸被冻得毫无血色,与他说了几句话,就昏睡过去,直至他靠岸才醒过来。老人盘问了一番,少年便说自己从小与双亲失散,长大后又受人蒙骗,要被卖去别的地方,这才趁乘船时偷偷跳了海,想要另寻一条生路。老人膝下无子,见少年还不到十八岁,又无依无靠,不禁对这漂亮又安静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当日就把他领回家里,让他先休息一天再说。
  邑陵不同于燕南与沪清,燕南有温鸣玉掌控,沪清又是阮鹤江一家独大,因而很少发生内斗。邑陵帮派虽多,却都势均力敌,相互牵制,又因在其间来往的外客众多,鱼龙混杂,督办张信奎软弱无为,以至邑陵各派势力纷争不断,动乱频频。不过这些混乱向来与权贵阔人们是不相干的,自然也没有人愿意治理。
  老人和妻子相依为命,长久地受到码头上一群地痞无赖欺压,每半个月,就有人上门来索要好处。要是给了少了,他们便破口大骂,有时还要动拳脚。那少年来到老人家中的第一天,就撞上了这桩麻烦。
  那日要钱的几名无赖都醉醺醺的,收了钱仍不肯走,又在老人家中乱砸一气。老人上去劝阻,反被推了一把。最后解决了这场风波却是这位少年,他年纪虽小,处事却老成,知道这些地头蛇最为难缠,就取了自己的钱将他们都打发出去。
  也因为这桩事故,老人挽留了少年一番,让他又在家中多住了两天。这少年常常陪伴他出海捕鱼,有时又独自出门,直至晚上才回来。老人只当他在另找谋生的门路,没有过问,何况这少年很少说话,问了他也未必会回答。
  渔船渐渐地泊岸了,少年抢先利落地跳了下去,自发接过老人手里的重物,默默地站在岸边等待。
  老人安置好船只,正打算和少年一同回去。两人行至半途,忽然听见从远处传来一声短促又模糊的震响。
  那少年脚步一顿,神情陡然变得紧张了,扭头对老人道:“快走!”
  他的话音未落,即见有人从长街的另一头奔了过来,那人跑得跌跌撞撞,一直捂着肩头。待离得近了,老人才发现来人半个肩膀都被血浸透,当即吓得啊呀一声,拉着盛欢就要往一边躲避。
  又有一队人从那人来的方向追出,喝道:“站住,你跑不了的!”
  少年见到这般阵势,反倒站定了,径自站在街边观望片刻,又对老人道:“老伯,您先避一避。”
  语罢,他带着老人找了个躲避的地方,自己却拔腿跑了出去,跟在那逃命的人身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喝道:“跟着我!”
  那人被吓了一大跳,慌乱之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倒真的跟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拐进一条窄巷里。这里的道路纵横交错,那少年带着他一路畅行,转了几转,身后的追兵渐渐连声音都听不到了。两人最后来到一栋破旧的房屋前,少年将门一推,对他道:“里面没有人,进来吧。”
  受伤的人犹豫了数十秒,继而一咬牙,跟着少年进去了。里面果然是间荒废无人的院子,少年看了看他,说道:“这里没有人会找过来,你可以放心。”
  那人此刻警觉起来,后退几步,眯起眼睛审视他。他没有道谢,反而冷冷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在他打量那少年的同时,那少年也在看他,两人视线一碰,少年反问道:“你是何亦鸿?”
  那人一怔,他看这少年分明是张陌生面孔,却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何亦鸿疑心大起,喝道:“你是谁的人?”
  少年不惊不惧,迎着他的目光,坦然答道:“我找了你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