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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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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书籍名:《望明月》    作者:燕赵

  何四小姐一回来,听到父亲说起这个消息,倒不太乐意。她近来新剪了头发,刘海整齐地垂在一双柳眉上,圆眼睛圆脸,漂亮得带了点稚气。何杏莉在家中虽是四小姐,实际却比五少爷何凌山还要小几个月,不过因为何凌山初拜在何宗奎门下时,四小姐怎么都不肯叫他一句哥哥。何凌山无意和女孩子争长短,便自愿改作了排在最末的那一位,何杏莉得到这一个台阶,以为自己暂时获得了胜利,也就颇为满意,没有再提出反对的意见。
  她随手从花瓶里抽了一朵玉兰,放在鼻端轻嗅几下,用眼角瞟向父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去。”
  在女儿面前,何宗奎倒是一个千依百顺的慈父。他得了脸色,反而陪着笑道:“让你假期待在家里,你又要嫌闷。现在我有机会带你去别的地方玩一玩,怎么就变成是我别有居心了?”
  何杏莉踢了踢双腿,嘴上丝毫不给何宗奎面子:“爸爸,你还当我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吗?你要是真出去散心,怎么会不带上兰姨?你让大哥和凌山陪你一同去,一定是为了办公事,既然是办公事,做什么要带上我呢?”
  她轻哼一声,把那支玉兰丢到脚下:“准是你又想让我去认识什么小姐少爷了,爸爸,朋友是要靠自己来交,哪有人会像你这样强行把人凑在一起,真没意思。”
  这厢父女两个正在客室里谈话,就见何凌山走了进来。他即将代何宗奎去赴一场酒会,发起者是当地商会的理事,何宗奎在其中入了一股,便也在受邀之列。何凌山换了黑西服,踏着长靴,大衣披在肩上,身形笔挺而高挑,何杏莉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几眼,看完又觉得不好意思,忙把脑袋转向旁边。她嘴上虽总喜欢取笑何凌山像只乌鸦一般,天天都穿黑衣,但心里大约也懂得几分。何凌山今年才刚到二十岁,相对于他在帮中所当的地位来说,实在有些太过年轻了,只好用深重的颜色压一压,让他显得老成些。
  不过他原本就有副惹人注目的面孔,又正值青春年少,像是一颗刚刚被打磨完毕,晶莹璀璨的宝石,那份光彩是再沉肃的颜色都压不住的。
  何凌山先是唤了一声义父,旋即道:“我十分钟之后就走,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不等何宗奎出声,杏莉抢先叫嚷起来:“凌山,我也要去!”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躲在何凌山背后,赌气一般:“我才不要和爸爸一起待在家里,你带我出去玩吧。”
  “胡闹!”何宗奎脸色一沉,斥道:“凌山是去办正事,你一个姑娘家家,去搅和什么?”
  杏莉从何凌山背后探出头来,冲着父亲重重哼了一声:“什么正事,不就是吃饭喝酒吗?我和凌山一样大,为什么凌山可以去,我就去不得?”
  男人之间的酒局,哪里是吃饭喝酒那样简单。这次东家将宴会摆在金辉楼,这是邑陵远近闻名的风月场,席间必定会有佳丽作陪,下了酒桌,免不了还要赌上几把。不过这其间种种,都不适合向杏莉说明。何宗奎舍不得严辞训斥女儿,唯有好言好语地哄道:“杏莉,你想要凌山陪你出门,那我让他明天什么都不做,任由你差遣,这样可以满意了吗?”
  杏莉被动摇了,正仰着下巴左右权衡,忽见何凌山低下头来,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他的拒绝比父亲任何一句话都来得有效,杏莉敢于顶撞父亲,却不敢向这位只比自己大了几个月的哥哥耍横。她气馁地低下头,小声道:“那……那好吧。”
  等到这位难缠的四小姐离开后,何宗奎才松了一口气,默默地喝了半杯茶。他想是想起了什么,蓦地转过头,看向安静坐在一边的何凌山,笑道:“杏莉到底是小孩子脾气,喜欢和同龄人相处。不过除了你以外。我还没有见过她对哪位男同学这样热情过。”
  何凌山只道:“现在我是她的兄弟,她自然会更加亲近一点。”
  “嗳,你这话有一点不对。”何宗奎摇了几下头,道:“她在她大哥面前,还要比见到我更加放肆呢!她遇见你倒是十分安分。”
  说完这句话,何宗奎抚了抚下巴,微笑着问:“小五,你十七岁来到靖帮,现在也有二十了,你成天都在为帮里的事忙碌,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私事吗?”
  何凌山闻言一怔,一时没有说话。何宗奎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论男女,提起这种事大约都是有一点害羞的。他正想拐弯抹角地引导几句,却见何凌山垂下眼睛,极轻地笑了一笑。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笑容里似乎藏了一点隐秘的快乐,但愁绪却比快乐更加深重,一点都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笑意,不肯将自己的心事泄露一分一毫。何凌山站起身,对他的义父道:“时间不早了,如若义父没有要交代的,我就先走一步。”
  他不想说的事情,何宗奎也没有办法勉强。何凌山走出何公馆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夜幕似是盛着墨的玻璃罩子,远处隐隐又透出了一点蓝。他合上了车门,恰见层层密云被风吹散,月光如雾如烟一样幽幽地散进了人间,今夜大概是不会下雪了。
  夜里的金辉楼还是一样热闹,远远地就看到它缠着彩灯的招牌在夜色中招摇。何凌山刚一踏进去,迎面即是一阵熏暖的香风、金辉楼里灯火朦胧,莺声燕语伴着宾客的笑闹此起彼落地喧沸着,老板娘正在二楼张望,一眼就看见了厅堂里神情冷淡,一身黑衣的何凌山。
  她呀了一声,步履轻盈地迈下阶梯,伸手要来拉何凌山的衣袖,笑道:“何五爷,秦老板刚刚还问起了您呢,请您快跟我上楼吧。”
  何凌山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避过她的手,道:“你带路。”
  金辉楼的老板娘虽过了青春年华,不过年轻的风韵犹在,遭到这样的冷遇还是头一回。她瞟了这不解风情的年轻人一样,扭过身子,往楼上走去。
  今日相聚的都是熟面孔,何凌山简略地寒暄过后,又见席间众人之间,坐着一名十分清秀的女子。她穿着湖色薄袄,乌发盘了髻,和一帮子金辉楼姐妹坐在一起,对上何凌山的视线,便对他微微一笑,提起裙摆,娉娉婷婷地来到他身边坐下。
  一名唇上蓄着短须,面色红润的青年笑道:“青蓉未免太给五少爷面子了,方才我们几个求了你许久,让你同我们坐在一起,你都不肯。怎么五少爷一到,你却肯主动相就了?”
  青蓉端起一杯酒,说道:“诸位大爷何苦取笑我这个小女子,方才我要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自罚一杯就是了。”
  语罢,她仰起脖颈,一口干了杯中的酒,继而将杯口向下,点了几点,向众人示意。
  她既起了个头,其余人自然不甘示弱,敬人的,自饮的,这场酒席就算是开始了。来到邑陵之前,何凌山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不过因着许多避不过的应酬,也渐渐练出了一点酒量。今天他作为贵客之一,年纪又是最轻的,免不了要被敬几轮。青蓉知道他酒量平常,暗暗替他挡了几杯,即便如此,等到筵席结束,何凌山还是被灌下不少。
  其余人拉拉扯扯地上了赌桌,何凌山没有应邀,他刚准备起身,身子却向前一倾,险些撞在座椅上。
  青蓉忙搀住他的手臂,低声问:“怎么了?还站得稳吗?”
  何凌山闭了闭眼睛,他喝酒从不上脸,即使是醉了,一张面孔依旧是如冰似雪,没有丝毫软化。他轻轻推开青蓉,答道:“让我缓一缓。”
  “我扶你去坐一坐。”青蓉根本不容他拒绝,她拿起何凌山的手套,小心地替他戴好,这才抓住了他的手,引着他向外走去。
  这一次何凌山没有再坚持,他跟随青蓉到了对方房内,被安置在一把软椅上。青蓉利索地打了盆热水,拧好毛巾把子,又在上面撒了几滴花露水,这才回到何凌山身边,递到他手里。
  她看着何凌山,无奈又烦扰地叹了口气,叉着腰道:“你那位做大哥的实在不像话,他不是爱喝酒吗,这时候怎么不自己上阵,反而要你这个弟弟来替他出阵。”
  何凌山将毛巾贴在脸上,不知要怎么回答,只好叫了一声:“青蓉姐。”
  青蓉拿他没有办法,她在何凌山身边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这几日春桥都没有来见我,是不是因为前几日他又和他父亲吵架了?”
  何凌山今日来这里一趟,原本就是打算替春桥传话。他点了一下头,说道:“大哥说,父亲这些天盯得紧,下个星期他就来看你。”
  听到这句话,青蓉低下头,又不肯出声了。她静立良久,终于伸手在何凌山肩头按了按,道:“你在我这儿歇一会,等时间到了,我再来叫你。”
  说完,不等何凌山说话,她拿起一盒烟,径自往内室去了。
  金辉楼里依然十分热闹,就算隔了层层门窗,仍有种种声响潮水般涌入何凌山的耳中。这情形竟有些久违的似曾相识,何凌山闭着眼睛沉思了许久,终于记起来,他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喧闹,还是在数年前,还是他在春华巷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的头便止不住一阵阵地疼了起来。何凌山难以入睡,便直起身子,在房间四处搜寻了片刻。
  他的手边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是叠崭新的报纸。何凌山百无聊赖,于是顺手拿起了一张翻阅。
  这是份盛行于坊间的小报,上面所登的大多是些花国名伶的品评小传。何凌山随意扫了几眼,又翻转过去,一则配着照片的新闻忽然跃入了眼帘。
  那则新闻的主角是名红极一时的女明星,叫做冯曼华。她是近些年被捧起来的,一露脸,就红遍了半边天。新闻中写道,冯曼华在出演下一部电影后,就要辞别银幕,嫁入高门。而她所嫁的对象,正是燕南声名赫赫,年仅三十五的黑道龙头。
  撰写这则新闻的人称这双人为“郎才女貌”,何凌山看着报纸上那张模糊的照片,上面的一男一女距镜头极远,连面貌都难以分辨。
  但是只凭这一瞥,何凌山就已经可以断定,照片上的确实是他这三年来,心心念念,魂梦牵绊的那个人。
  他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处处都在崩裂粉碎,碎石泥沙轰然下落,乱成一团。他紧紧地攥住那张报纸,想都来不及想,只仓皇地抓着它,从青蓉的房间里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