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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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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踌躇

书籍名:《碎铁衣》    作者: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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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南行已经在回廊中踱了一炷香,在他不远处的便是姜瑜的卧房。
  他知道自己迟早都会上前叩开那扇门,却不知该怎么往那边迈出步子。他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却偏偏在这件事上拿不定主意。
  在心里又默数了五十个数后,顾南行终于说服自己走到了姜瑜房前。
  屈起的手指方才触到门板,那扇门却恰好开了。姜瑜站在门前,像是早就知道来人会是顾南行一般,没有半点惊异。
  “南行。”姜瑜冲顾南行勾了勾手,示意他进屋。
  顾南行见到人后,心里的顾虑反而放下了一些,便合上门跟着姜瑜往里走去。
  姜瑜缓步行至桌前,停步肃立。他负手背身站着,像见不到前路也没有归途的孤影,止步不前又无路可退时只剩下了悲凉和沉默。
  “你都知道了吧?”姜瑜的声音在寂静中独响。
  顾南行看着那背影,沉默了片刻,觉得从前那个总浸于笔墨中的温润君子这么站着时,却让人看不明白了。
  “先生说的是淮川的事吗?”他问。
  姜瑜垂了头,道:“此次去芩州,你为的便是这件事吧?”
  “是,”顾南行应得很干脆,“所以我也想问先生,这件事要不要和淮川说?”
  姜瑜稍稍侧了侧身:“你有犹疑,是不是因为我身为知情人却将此事隐瞒了这么些年,所以你觉得不该说了?”
  “也是,也不是,因为我还想问清楚,”顾南行顿了顿,“先生为什么要瞒着淮川?”
  这个疑问在他脑中盘旋了许久,如今把话问出口后,他的心稍稍释然了一些。
  姜瑜垂首摇着头,自嘲了一声:“说来惭愧,提起缘由,恐怕你们唤的这句‘先生’都要被糟蹋了。”
  顾南行的心又沉回了原地:“先生何出此言?”
  姜瑜闭眸沉默了许久,他在努力正视自己,可脑海中勾勒出的那个身影挥毫泼墨,高谈阔论,却还天天想着把没有称帝之心的人改造成他心中的君主,着实可笑。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淮川凭着复仇的信念活着,可我想让他当帝王,他若知道真相,或许会身负更多仇恨,或许会更不愿去夺帝位,而我看中的君主,恰恰不该有太多爱恨情仇,他应当狠心无情,才能稳坐君主之位,守住大黎江山……我起初不愿告诉他的原因,就是这些。”
  “那如今呢?”顾南行问。
  “如今,”姜瑜仰头喟叹道,“我惊觉自己是个俗人,除却政治理想,也盼你们安乐、盼晚年静好,可外敌侵我王土,战火烧我边境,内乱扰我朝堂,这苍茫天地之下的江山,何以强大,何以久安!”
  那个身影在俯瞰山河大地,却不敢让世人看清自己的真面目,而那个原先伸手可触的朝堂,如今也只能出现在梦乡中了。姜瑜扶着桌面,一如被击碎了傲骨:“我放不下求了半生的辅政理想,可我也知道淮川不想当帝王,我不逼他了,也不想再骗他,可我扯不下老脸,许多话都不敢说出口,就怕他怨我恨我。”
  顾南行看着那人独自撑靠在桌前扶额叹息的背影,看着窗外打进来的光影把那个人照得更孤寂更凄凉,却只能用沉默来回应。
  姜瑜抹了一把脸,转过身说道:“南行,你若知晓自己敬爱的先生这些年对你的好都是在欺你瞒你,是想让你变成成全他理想的工具,你还能原谅他吗?”
  顾南行垂了眸,九年的朝夕相处并非南柯一梦,他们之间的恩怨是非早就算不清了。
  “我不知道,”顾南行如实答道,“但无论您起初选择留在鹤谷的缘由是什么,先生于我、于淮川都有教养之恩,我和淮川把您与林梦先生视作养父,来日也想尽心尽力报你们二位的恩情,若要将这些都算作恩怨的话,这些年已经说不好是谁在欠谁了。”
  姜瑜咽了忍入喉间的热泪,一步一步朝着顾南行走去。
  “南行啊——”姜瑜伸手拍在他肩上,哽着声垂头缓了许久,才加重力道又往他肩上拍了拍,“我知他至今都过得不快活,幼时遭骂,少时负仇,如今竟连半条命都损了,他本不必如此的。”
  “同他说吧,”姜瑜轻声说了一句,转身挪着步踽踽行至桌前,垂头又哽了一声,“……同他说吧。”
  ——
  晚饭是慈姑领着季冬做的,季冬从小跟着阿爷,后来随顾南行到了鹤谷后身旁也没个女子作伴。往前她想寻个人互相依偎,却还要对姜瑜教导过的“男女授受不亲”生出几分忌惮,如今慈姑来了,她终于能同那些有母亲的女子一般,有人亲近,有人拥抱,自然也就开心。
  而慈姑年过半百尚未成家,大好青春葬在先前遭的半生悲苦中,常常感伤,她本就心肠软,眼下见到季冬这样的小姑娘更是心生怜爱,于是两人才处了一日便已亲近得如同亲人一般了。
  用过晚饭后,江时卿把手串和笔筒分头往钟鼎山和姜瑜房中送去,便独自回了自己的卧房。
  一个精致的红檀木盒敞着静放在桌面,江时卿靠在窗沿默然望了许久。那狼牙瞧着醒目,混着烈日和浓血的味道,亦有立在山巅嚎叫的倨傲。
  他鬼使神差般地屈服于这种带着阳光和山风的野性,如今又生出避讳之心,只敢远远地看着它。
  就如同他靠近袁牧城后,又要胆怯地往后撤退几步。
  他总觉得袁牧城身上的光芒太热烈,他向往了许久,再次触碰到时还试图把这种热意带到自己躲藏着的阴暗地府中,却发觉这种光只能留在人间。
  所以他带不走,便干脆就不要了。
  “啪嗒”几声,打下的雨滴砸在屋檐,向下四溅。
  落雨了。
  江时卿将手伸至窗外,捉了几丝清风,接了几粒碎雨,竟也把从袁牧城那里偷来的一点暖意都拋到风雨中去了。
  他扣下盒盖,背朝榻边屈身入睡。淅沥雨声响了半个长夜,江时卿半张脸都埋在被褥中,却睡得异常安稳。
  他梦见自己被一只大狗卷在绒毛中,一整夜感受到的都是温热的呼吸和起伏的胸膛,那些厮杀中的怒吼和飞溅的鲜血都与他无关,对他的嘲笑和辱骂也一同被碾碎在大狗的脚掌下……
  雨声歇,漏声长,竟是一夜安眠。
  ——
  白日里阴云满天,不多时,雨又续着昨夜那波劈然落下。
  “落雨了。”易沁尘侧坐窗边,喝完钟鼎山配来的药后,含着苦味说了一句。
  顾南行收了空碗,把一颗蜜饯塞进他嘴中,说:“昨夜就落了,还溅了些到廊下,现在外头地湿,你走时得留心些。”
  易沁尘笑了,对着顾南行的方向轻唤了一声:“南行。”
  顾南行转头:“怎么?”
  易沁尘伸手往身前扬了扬,没碰到人后便收了手放在膝上,说道:“就叫叫你。”
  顾南行放了手里的碗,往他那侧走去,背身靠在窗台处说道:“阇城不比芩州,你别什么人都信,傻愣愣地背我回去还把自己磕出一身伤也就罢了,林颂就替你付了个药钱便又把人往家里头带,待你这双眼治好了,我非得带你好好认认人。”
  “我这双眼是看不见了,但还算换回了两次好运气,往家里头带的都是好人。”易沁尘扬着嘴角,单纯得不染尘灰,顾南行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起在芩州那会儿,顾南行便心有余悸。那晚他烧得昏头转向,被易沁尘背回了家中,待到再醒时,却发现林颂就靠在他床边睡着。再一细问,他才知原来易沁尘都不知道林颂便是偷了他两回的那个小贼,只听林颂说要寻人报恩便把他带了回来。
  直至今日,易沁尘也仍不知林颂原先做过什么,还以为他跟在身边只是为了报顾南行的恩情,再加上他心里还记着林颂替他付过药钱,于是又理所当然地认为林颂就是个好人。
  顾南行也没戳穿,想着若林颂真能改过,借着报恩的名义对易沁尘偿还些自己的愧疚也好,便把林颂带在身边了。
  “傻子。”顾南行轻声说了一句,便弯腰蹲在了易沁尘的面前,带着那人的手寻见了自己的脸庞。
  顾南行领着他的手从额头摸到下巴,而后松了手,说道:“记着了,我长这个模样,往后瞧得见了可别把我认岔,像我这种好心的坏人不多了。”
  易沁尘浅浅地笑了笑,便顺着那轮廓又重新细抚了一遍。那人温软的指尖从眉头划过鼻梁,又慢慢抚过唇角最后落在了下颌,顾南行感受着这阵细腻的触摸,心里那阵朦胧的感觉忽然炸开了,待云雾消弭之后现出一片从未有过的清晰。
  他直愣愣地望着易沁尘,却听着那人笑言道:“剑眉星目,一点泪痣,鼻高而直,公子乃富贵乐天之相,纵前尘孤苦,也必能渡过劫难,日后定然福泽深厚,家室圆满。”
  像是着了魔一般,听完这段话后,顾南行盘腿坐在地面,将下巴搭在了易沁尘的膝头,而后牵过那人的手,说:“再摸摸,我瞧你还能摸出什么名堂来?”
  易沁尘愣了愣,便又上手在他眉间抚了抚,说道:“公子眉头有痕,心中愁闷,想是有琐事烦扰。”
  其实易沁尘一直都知道他有心事。
  被戳中心坎,顾南行乍觉身侧有了个依靠,就如同独困于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时,他忽然寻见了一叶小舟,撑船之人伸手将他拉上了船,要载他远离困着他的这片海域,游向岸边。
  “沁尘。”顾南行握住了那人的手指,低声唤道。
  易沁尘应道:“嗯?”
  顾南行直起了身,说:“若有个人在不明不白中活了二十余年,你知道真相后,会告诉他吗?”
  易沁尘想了想,回道:“若他过得不如意,为何不告诉他?”
  “因为他知道真相后,也并不会如意。”顾南行说着,回想起这些年江时卿每一回毒发却又带着仇恨爬回人间的模样。再多揽一道仇恨在心里,他不知道江时卿会做何选择,毕竟这种活法真的太苦了。
  易沁尘依旧温和:“既然都不如意,何不让他活得明白一些?”
  顾南行静了片刻,又道:“可若是他知道真相后,还是觉得不明不白时会好过一些呢?”
  易沁尘轻轻叹了一声:“你虽替他想了这么多,但你给过他选择吗?有些谎话一旦说出口,便要做好随时被揭穿的准备,到时他不仅要承受知道真相的痛苦,还要再多忍受一份被人欺瞒的苦楚,当真会好过一些吗?”
  不会好过的。自江时卿来到这世上的那刻起,便注定这辈子不会再好过了。
  顾南行想着,怔了许久,便又听易沁尘放轻了声音,道:“你没把握能瞒他一世,便不要瞒这一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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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声歇,漏声长”改自张元干《浣溪沙·一枕秋风两处凉》中的“雨声初歇漏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