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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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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昔日

书籍名:《碎铁衣》    作者: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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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石子分明还稳稳地留在手背上,只消那手倏地一转,石子便又被抛起,落在了吕晟的掌心,只有两颗被弹落在外,往边上滚了去。
  与此同时,阑王府内一片瓦块砰然撞地,化作碎片散落一地,寂静得有如一滩死水。
  “皋刘氏景翁复!”
  衣袍自阑王府东面屋顶向北扬起,宽衣揽风摇曳,伴有三声招魂,哀哀切切。
  声落,衣袍于满院的萧条光景中坠下,寿终。
  ——
  卫旭王府中,吕晟蹲在地面数着江时卿手背上的石子,笑道:“一年没见,你这手掌可大了不少,往后老爹没得便宜占咯!”
  吕晟长着一身壮肉,身材高大魁梧,蹲在地面玩石子已显得违和,冲江时卿笑着时更让人觉得那铁骨里头透着柔情。
  “父亲过奖。”江时卿小声应道,可他又耐不住夸奖,还垂首挠了挠脸,一片青紫色随即顺着他的动作不经意从袖间滑出。
  吕晟看着蹙了眉:“羡风,你这腕上淤青是哪儿弄的?”
  江时卿忙缩了手,双眼忽闪,声量也弱:“不……不小心碰的。”
  吕晟瞧他心虚,还想多问几句时,管事却进来行了礼,低声通报道:“王爷,阑王薨了。”
  闻言,吕晟对管事微微颔首,脸色猝然沉了不少,他低头沉默片刻,转头抚了抚江时卿的头顶,道:“羡风,老爹有点事要处理,你先回房休息休息。”
  江时卿慌神地遮着手腕,点了头后忙不迭地躲回了卧房。
  落日的余晖殆尽,惊鹊跳下枝头,月色渐明,已是入夜。离芳长公主方从阑王府回来,添了一身的劳累反而顾不上悲伤。
  “王兄这两年身子孱弱,身旁又没个人照顾,前几日我去探望他时,他拉着我的手交代了不少后事,”说着,离芳长公主叹了口气,“今日这事,我也算有了个准备。”
  吕晟捏着她的肩头,只得轻轻地拍了拍她以示安慰。长公主回头牵了他的手,掩不住满脸的忧心:“只是王爷方才回来几天,便成天有事要忙,万要顾及身体才是。”
  吕晟替长公主拢了额边的碎发,而后挪至她身侧坐下,才说道:“早前便听闻朝中因公开暗卫一事闹得厉害,陛下才下了要公开暗卫身份的旨意,太子便在巡视粮道途中坠了江,尸骨无存,陛下也因此思虑过重久病不起。可皓勋失了弟妹,移至御州营久居也难得回来,我此番回阇本欲探望陛下,哪知阑王也……”
  “眼下咱们还真算是到了这个年纪,免不了要经历几场生离死别,只道这几年运势不济,先后没了不少人,”长公主顿了顿,才问,“不知萦州可还安好?”
  吕羡云和吕羡鸿尚且还在萦州,如今算来也有一年未能归家,长公主挂念他们二人,本以为此次能见上一面,却没想到只有吕晟一人回来了。她怕直截了当地问,吕晟会觉得她怪罪,于是只能旁敲侧击地问问他们俩的近况。
  吕晟自是明白她心里所想,便解释道:“大渪近期蠢蠢欲动,我自作主张让羡云羡鸿留在萦州,你莫要怪我。”
  长公主摇了摇头:“他们已过弱冠,又跟了清晖军好些年,该替你担些家国重担了。”
  吕晟细细地看了看面前那人,可近一年的风沙把他的眼睛吹花了,如今靠着烛光竟还有些瞧不真切。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覆在长公主的手背上,说道:“萦州倒也还算安宁,就是劳你一人在阇城里带羡风,还要操持王府的琐事,辛苦了。”
  长公主浅笑着垂了眸,而后反过来握着那双大手,说:“王爷此次回来能待多久?”
  吕晟摇头道:“难说,但想必待不了多久,只可惜故人越来越少,这阇城每回一次,看着都变了个样啊。”
  吕晟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寂静安稳的长夜了,如今又遭遇了不少故人离世,便难耐心中的感慨,忆起往昔来。
  “想当年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巴狼部和乌森部在北方肆虐,北境常年陷于战乱,陛下擅武,便成天混在军队里,那时我与皓勋还年轻,行事虎头虎脑的,不谈什么尊卑有别,便也因此结识了陛下,我们三人情同手足,一起出生入死,立了不少功,总算是守住了大黎北境。因那几年的情义,陛下继位后便要破例封我与皓勋为亲王。当时这个提议遭到了众多大臣的反对,陛下也心知肚明,大臣们顾虑的是两个异姓亲王分管兵权,迟早会让大黎改姓,可陛下视我与皓勋为生死之交,直言我们三人的情分早越过世俗利益,便也还是给了我们封赏。”
  说到这儿,他垂头叹了一叹:“可我与皓勋享了二十余年的亲王待遇,靠着战功来表明忠心,却仍旧惶恐不安啊。我们胜,旁人会觊觎我们过于强大威胁皇室,我们败,便又会有人质疑我们的忠心,还苦了将士和百姓。弟妹去年没得突然,我赶回来瞧皓勋时便觉得他瘦了好些,再一想,弟妹那时分明才痊愈不久,好端端地怎会闹出病逝一事。可此事若是深究下去,恐怕我见不到你和羡风时都会日夜难安。”
  长公主明白吕晟的意思,他是在怀疑温豫的死另有隐情。
  这些年针对他和袁皓勋的人太多了,可靖平王府招到了这样的祸事袁皓勋却不追究,说明对方是个他惹不起的人物,因此他看着袁皓勋悲痛,心里不是滋味,亦是担心长公主和吕羡风在阇城里的安危。
  “我们三人的情义抵不过旁人的算计,如今太子又出了事,只剩我这卫旭王府还算家室安宁,”吕晟对着那晃出重影的烛火,接着说,“可这日子还是变了样,想来不久之后,朝中便又要因立储一事闹得不眠不休了。”
  前不久出了刘昭烨坠江一事,如今丧礼办了,朝中上下悲恸于失去了个最具贤德又深得民心的太子,可却始终没有人能给出个准确的说法,阇城内的百姓又把此事传得匪夷所思,更让人辨不清事实了。
  长公主亦是对此事颇有疑问,便对吕晟说道:“话说太子坠江一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我听了好几种说法,都听不明白。”
  吕晟说:“阇城到御州的粮道方才修缮完工不久,陛下原先是想让五皇子北上巡视一番,再顺路到御州营里慰问暄和军,哪知出发前几日五皇子患病,便由太子替他去了。待到约定时日,太子照常北上,队伍途径卞吾江时,一群受惊马匹突然冲出,将队伍冲散,太子座下马匹受惊,直往江边冲去,慌乱时,马匹蹄下忽然踩了个空,便带着太子一同坠江了。后来马匹尸体被冲至下游让人捞起,却独独见不着太子。那几日皓勋也派人过去打捞,怎么也寻不见人,就连随行队伍中的姜太师也没了踪迹。”
  “那可有查到些什么?”长公主问。
  吕晟答道:“只知马匹粮草给人动过手脚,那群受惊马匹也应当是有人刻意所为,只是这原先北上巡视的人该是五皇子,也不知下手之人,针对的究竟是谁。”
  长公主怅然道:“说到底,也还是逃不开权谋纷争那点事。”
  “只盼,”吕晟握住了长公主的手,“莫要再生变了。”
  ——
  外头夜色沉沉,丁叔抱着堆劈好的木柴跨进柴房,却被守在烛台旁的江时卿惊了一惊。
  “三小公子这个时辰该到房中休憩,怎的到这柴房里头了?”丁叔放了木柴,赶忙劝道,“这儿污秽,您踏进来可是要脏了衣袍了。”
  丁叔年事也高,在卫旭王府做了十余年的仆人,原先做的是庖厨,可后来伤了腰,不能成天站着,便也只能干些杂活。可他这腰背如今越生越弯,怎么也直不起来了。
  他也算看着江时卿长大的。江时卿生得秀气,幼时还算爱笑,常跑到庖厨寻他玩乐,可不知为何这些年江时卿性格愈发羞怯,说话时都不敢抬头看人,不过这少年也还是会记得他腰背的旧疾,时不时过来给他送点膏药。
  “我……不觉得脏。”江时卿抬头仓促地看了他一眼。
  丁叔弓着身,拿过烛台,把人往屋外带去:“里头杂,三小公子到外头坐吧。”
  到了屋外,丁叔寻了块干净的旧布,铺在台阶上让江时卿坐着,自己则特意往下挪了层台阶,直接坐在那地面上了。
  黑夜掩了日光刺下来的锋芒,让江时卿稍稍放松了些。他抠着手指犹疑了不久,才鼓起勇气开了口:“丁叔,我明儿个可以不上学堂吗?”
  丁叔转过头却还是避开了眼,只垂眸看着江时卿脚上的那双鞋,说道:“三小公子为何不想上学堂,那可是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没去过的地方,您上的学堂又是专为皇子世子开设的,贵气得很。”
  江时卿双眸又黯淡了不少:“那为什么大哥二哥去不了,我却能去呢?”
  丁叔笑答:“长公主是皇室血脉,三位公子自是能到国子监里入学的,只不过王爷不爱张扬又想带二位公子学武,便让二位公子在府中学了。小公子生得最俊俏,又不同二位公子那般喜欢舞刀弄剑,到里头入学自是最好的。”
  “俊俏”两字对江时卿来说,不是福分。这几年他因这两个字,招来的都是些张牙舞爪的恶鬼。
  想着想着,他又忍不住地哆嗦,只敢垂眼看着自己的靴子,怯懦地把脚往里缩了缩。
  “可我,”江时卿咬了咬下唇,声音更低了,“不是母亲生的。”
  “呸呸呸,”丁叔宽慰道,“是谁同我们家小公子说这样的话,您可莫要放心里头。”
  十三年了,卫旭王府里难免有些闲言碎语,江时卿听见过,也全都记在了心里,后来他在国子监里听到的话更加不堪入耳,可他只默默受着,没敢同任何人说。他知道这事丁叔没法安慰他,但还是礼貌性地应了一句:“嗯。”
  丁叔正想转回头,目光瞥见江时卿的衣衫,又突然记起前几日江时卿给他送药时,手臂有处擦伤,当时他正洗着菜,不小心弄湿了江时卿的衣袖才瞧见的。可那时他一问,江时卿只说是自己走路时不小心绊着了。
  也不知他那伤后来有没有上过药,于是丁叔就多问了句:“对了,小公子手上的伤可还要紧不?”
  江时卿心里一紧,突然揪着衣袍支吾道:“不……不要紧,丁叔您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说完,江时卿两步并作一步跨下台阶,就这么快步钻入了黑夜中。
  “三小公子走慢点,当心绊着了。”丁叔看他仓促离开的模样,心里头觉得奇怪,却也没法追问,只得扶着腰起身合起了柴房的门,转头往自己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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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阑王原名刘景翁,丧礼习俗参考自《士丧礼》
  江时卿这时候叫吕羡风,但为了阅读方便,还是选用江时卿这个名字进行叙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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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人物:
  吕晟:卫旭王。吕羡风(江时卿)的养父,离芳长公主的丈夫。
  离芳长公主:皇帝刘昀的姐妹,吕羡风的养母。
  丁叔:卫旭王府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