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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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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认主

书籍名:《碎铁衣》    作者: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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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熠耀,映明了脚下参差的长阶,绕过几个迂回后,阴凉之气扑面而来,视野也随之变得敞亮。
  江时卿粗粗地扫了一眼,便能觉出这校场的布局规整,要素齐全。隔开了烈日寒风,这里夏日凉风旷荡,冬季驱寒煦暖,不仅温度舒适,位置又隐蔽,是个用来密训杀手的绝佳藏匿点。
  江时卿一路观望,随着袁牧城和周奇思到押着沙蛇的牢狱外转了一圈,才又跟到班房里坐了会儿。
  “共一百七十七人?”江时卿转着手中新串好的念珠,问道。
  周奇思说道:“不到,自尽者五十七人,如今还余一百二十人。”
  沙蛇皆是死士,被捕后难免寻死,因此留住这些人的性命不比逼着他们认罪伏诛容易。
  江时卿自是懂这个道理,便也冲人微笑着颔首道:“关押这些亡命之徒还需多费些心思,有劳周都尉了。”
  周奇思作揖,回道:“末将职责所在,江公子客气。”
  江时卿接着说:“谒门庄已寻见这些黑户的旧识共五十余人,只是人证皆是平民百姓,他们担忧当面对质会招致报复,所以恐怕还得劳烦周都尉将这些沙蛇的画像制出,也好方便指认。”
  闻言,周奇思命人递了本册子过去,说:“末将这些天寻了画师,已经照着每个人的样貌画了像,这是新制的册子,姓名与画像都对上了,将军和江公子可要再核实一遍?”
  袁牧城接过那册子,借着光翻了翻,说:“如此甚好,周都尉办事靠得住。”
  见袁牧城专心地翻着册子,江时卿转身对着周奇思说道:“不知赖昌此刻关押何处,周都尉能否带个路?”
  “当然。”周奇思动作也快,说完便微微抬起手,在前领起了路。
  江时卿抬脚走出了两步,却被袁牧城捏着颈子轻轻拉了一把。他像只被人衔住死穴的小兽,挣扎不得,只好顺着那力道往后退了几步。
  看他那模样,袁牧城轻笑了一声,说:“一会儿我去接你,何啸领回了个人,我带你去见一眼。”
  ——
  牢门打开时,赖昌正合眼仰躺在榻上,尽管听见了声,他也还是无动于衷,直到久久听不见牢门合上的动静,他才勉强地撑开了只眼睛往那旁瞥去,却只见一名面生男子自行坐在靠墙摆放的矮桌前,将手中的酒搁在了桌面上。
  虽未见过江时卿,但赖昌也猜到了些他的身份,便抻开腰,支起条腿,说:“听了你的命令办事,结果过了这么久才见到本尊,真是惭愧啊。”
  江时卿也不管他,只浅笑着轻拨手中的念珠,再又斟了杯酒,推向了赖昌那侧。
  赖昌瞧着那杯酒,哼笑了一声:“要杀要剐请便,倒也不必搞这种排场,不值。”
  江时卿却自顾自倒了杯水,尝着那白水味,说:“赖昌是你来阇城后顶替的姓名,但可惜我只知你姓童,不知该如何尊称比较合适?”
  赖昌起了身,把酒杯里的酒水喝尽后,才盘着腿坐下,用那杯身轻轻嗑着桌面,说:“一个姓名而已,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早在我倒戈时大渪便不会再要我这个叛徒了,本名本姓又有什么意义。”
  江时卿对着那一声声的磕响静静地喝完了水,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沿着桌面缓缓推了过去。
  “这是阿童的遗物,”江时卿说,“尸骸不易存放,只得行了火葬,骨灰则暂时安置在了盒中。没先问过你的意见,冒犯了。”
  赖昌揭开外头蒙着的帕子,把包着的半块碎玉握在手心搓揉着,眼底泛了红。他搓了搓鼻头,深吸了几口气后,把那碎玉揣进了怀中。
  “也算体面。”赖昌嬉笑着直接从桌面上取了个倒扣着的碗,倒满后仰头一饮而尽。
  见他大口吞咽时额角凸起的青筋,江时卿说:“今日这出不是送行酒,赖兄弟不必视死如归。”
  赖昌抬眼静视了他片刻,放了空碗,说:“还想让我做什么,说吧。”
  手中的念珠转了又转,江时卿看着轮转着的菩提子,说:“只是好奇赖兄弟心中的家国情义,是为何物?”
  “家国情义,”赖昌大笑了几声,“一个被自己国家背叛过的人,连情义都没有,心中又哪里还有家国。”
  江时卿跟着露了笑,片刻后才说:“我们若想留你一命,还你自由,你会去做什么?”
  赖昌敛起笑,缓缓道出两个字:“报仇。”
  “谁的仇?”江时卿抬眸与他对视着,眼中也带着些冷酷的笑意。
  赖昌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长吁了口气,懒懒地背靠着墙面,说:“这地儿舒坦,不经日晒雨淋,也没有打打杀杀,我每日每夜好吃好喝,倒是想通了不少事。”
  他伸指蘸着洒出的零星酒水,在桌面上缓缓画出了个“蛇”字。
  “沙蛇对大渪而言,本就是砍完人便可弃作废品的刀,我们的亲友也只是他们用来管束凶刀时的把柄罢了。其实在沙蛇被投放至大黎境内时,我们便不可能再活着回到大渪了,就算无人反水,但毕竟我们已深入大黎多年,再回去,恐怕也是要被扣上叛徒的罪名给处决了。”
  他望着桌面上的水渍,抬掌一抹,笑道:“人与人之间没了情义,不就讲求个利益吗,正如我这些日子享的清福,可都不是白来的。”
  江时卿淡然道:“既然谈到了利益,不若我们再做一笔交易如何?”
  赖昌挥了挥两只空袖,说:“我孑然一身,没值钱的东西了。”
  “不是还有一条命吗,”江时卿说,“那可是挖遍死人堆都寻不见的珍稀玩意儿。”
  赖昌别过头,说:“你要就拿去好了,不用整这些好听的话。”
  念珠一颗一颗转着,碰出的轻响好似带着蛊气,正一点点侵入人心。
  “不想活下来报仇吗?”江时卿忽然停了手,空气都像凝结了一般。
  一句话直中命门,赖昌不经意地抽动了眉头,在这昏暗之地里滋长的恨意竟失了分寸,全数灌冲向颅顶。
  他扯了扯嘴角,转脸阴沉沉地看着江时卿,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把这条算得上珍稀玩意儿的命给你,你替我向大渪讨回阿童的命债,如何?”
  江时卿笑道:“成交。”
  手掌转了两圈,念珠被极快地缠在了虎口处,随即桌面被赖昌的脑袋叩起了一阵闷响,江时卿狠力地按着他,另一手已经亮出了匕首。
  发潮的木质味与酒香掺兑着,赖昌合眼嗅着这气味,却迟迟等不见头顶的匕首落下。
  “痛快点。”赖昌说。
  江时卿展颜一笑,须臾间,锋刃斩落,凉意瞬时沁了心。
  绷到极致的弦断开之后,一切都静了,只是偶有发丝轻划眼睫,挠出了点痒。
  刀声已落,赖昌恍了神,缓缓睁开眼,却只见那匕首带着绺碎发直卡入桌面,刀口还闪着寒光,仅差毫厘就可破开肌肤,引得鲜血喷溅。
  牢里静得可怕,赖昌尚且还顶着那冰凉的桌面,就听江时卿俯身说道:“记着了,现在这条命算我给你的,阿童的命债来日我定会为你讨,但从此刻开始,我只要你的绝对忠诚。”
  赖昌咧嘴笑了起来。
  江时卿撤了身,将匕首放在帕子间细细擦拭着,脸上不见一点表情。
  “今夜亥时六刻会有人来这里接你,”江时卿说,“我们改日再会。”
  说完,他将匕首收起,直往门外走去。
  “我若不应呢?”赖昌在他身后举着酒坛磕了磕桌板。
  江时卿笑了笑,取出一锭银子往后拋去,赖昌伸手接了,夹在指间细观着。
  “典身钱。”江时卿说。
  赖昌把那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举坛冲江时卿敬了一口,才咂摸着那酒味慢悠悠地笑出了声。
  “再会啊,”赖昌说,“我的好主子。”
  ——
  维明军入阇的消息传至寅王府已有两日,冯若平无端消失了这两日之后,再次进了这府门,一来便急匆匆地寻见刘昭弼,说了一通话。
  刘昭弼坐在他身侧听着话,却出神地盯着那烛台看了许久。
  烛油又盛满了烛台,慢慢地凝固起来,堆得毫无美感,凌乱臃肿。
  “弼儿,”冯若平轻轻推了推游神的刘昭弼,“弼儿。”
  刘昭弼眼中聚起了点神,转过头应道:“舅父。”
  见他神色恹恹,冯若平担忧道:“听明白了吗,明日入阇的维明军便会离阇撤往西境,刑部也会在那时将无人认领的囚犯死尸运往城外乱葬岗,需得委屈你扮做死尸混在里头。刑部那几个人我已经打点好了,另外,我还向徐太尉手底下的学生递了消息,待到维明军出城,守门护卫查验死尸时,将有一批死士出来闹事,到时有人会趁乱先将你送出,维明军自会护送你去往西境,万一……”
  “舅父。”刘昭弼又叫了一声。
  冯若平问:“哪里听不明白?”
  刘昭弼看向他,却是不甘不愿的。
  “我们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刘昭弼此话一出,冯若平当场拍案而起:“弼儿!还差一步你的脚就该迈上刑场了你知不知道?这时候再有顾虑,你便是要冯氏全族同你一起陪葬!”
  “自卫柠战起,什么事您都特意要晚一步再同我说,”刘昭弼说,“我的顾虑对您而言,真的重要吗。”
  对刘昭弼来说,一切从来都没有挽回的余地,因为冯若平总是一言不发地做了这些事,等到酿成了后果,才会转头来告诉他真相。
  刘昭弼永远也忘不了,九年前冯若平告诉他卫柠战真相的那一刻,他有多骇然。
  那日冯翰领了封赏,他欢喜地上门庆贺,可他敬爱了十余年的舅父却在那一天,当着他的面,口口声声将通敌叛国说成是替他清除佞臣,保全刘氏大权。
  为了护住冯氏,他自此无端便被拽入深潭中,又被人拖向了谋反之路,越走越远。
  九年前是如此,九年后依旧也是如此。
  “舅父,”刘昭弼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这刑场,是您推着我上的。”
  “放肆!”冯若平变了脸色,他扶着桌面颤巍巍地指着刘昭弼的额头,恨道,“你以为一个亲王身份能护得了你几时,没有舅父和你表哥,莫说如今,就是这一辈子,你都是个被自己亲兄弟踩在田地里抬不起头的农人!”
  “但至少我能活得心安。”
  冯若平气得发笑:“好啊,真好啊……你非要到这个关头跟我犟是吗!”
  他一把扯过刘昭弼的衣襟,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道:“到时候做皇帝的人难道会是我冯若平吗?刘昭弼你扪心自问,待功成名就之后,得了天下耀武扬威的人是谁!我一心扶你上位,把自己的人头抵在你脚下让你踩,是为了谁啊?!”
  刘昭弼被拎着衣领一语不发,眼中的神采已经磨尽了。
  此时,管事自门外匆匆跑来。
  “侯爷!”
  冯若平松了手,挥开乱了的衣袖,问:“什么事?!”
  “外头刚来的消息,说徐太尉下落不明,眼下太尉府已被禁军围了,还有……”
  管事不敢抬头看他的眼色,渐渐顿了声,冯若平不耐烦地低喝道:“说完!”
  “还有,”管事说,“陛下传旨召您和寅王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