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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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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拜别

书籍名:《碎铁衣》    作者: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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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街巷冷清,鸟雀踩上树梢望月,却忽被几声凄厉惨叫骇得胆战心惊,扑翅远去,原处只剩风卷枝条惹起晃响,带着余悸静听哀鸣。
  一片乱声中,张凌踩上宋府后墙,一眼便瞧见了靠站在墙外的陆修,还偏就对着他站立的位置跳了下去。
  陆修动作也快,转身接了人就拉起他的手腕往别处走,却正巧遇上带禁军前来的陆天睿。见状,他扯回往前走的张凌,转身跃上高墙,跳往另一条小道,待行至西霞街的水岸边后方才停步。
  张凌不满道:“见鬼啊要跑这么快,怕他做什么,都督府大将军又怎样,要杀不照样是斩一刀的事。”
  陆修不由分说地拉过张凌的手,撩着河水替他清洗沾上的血渍,连同指缝也细细抹过。
  “听好了,往后都督府的事不要管,里头的人也不准伤。”
  “为……”
  “别问。”陆修摊掌示意张凌将另一只手伸来,张凌也乖乖照办了。
  “我还懒得问,”张凌将洗好的那只手往衣衫上蹭了蹭,才从怀里掏出一锭白银,“这是今日领的赏,再加上原先的那些,可够给你赎身用了?”
  陆修看了一眼,推拒道:“我不用赎身。”
  “就因为九年前你俩一起逃命,还是因为他给你出主意让你被徐玢看中,养成了死士?”
  陆修说:“那时落魄,成了死士也算寻到条生路,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
  张凌冷笑:“你刚进来那会儿,拳脚功夫没几套,在练武场受人欺负时怎么不念着我帮你的那点好。”
  指缝里染的血不好清理,陆修蘸着水低头替他擦抹,说:“你会出手是嫌他们扰你清净,不是为了帮我。”
  “我不管,反正也算是帮了,你自己也认了这个恩情,不然为什么成天冷着脸还要跟在我屁股后面跑。”
  陆修抬眼看他:“认栽,满意了?”
  张凌却说:“把钱还我。”
  “想干什么?”
  “我向姓许的把你买过来行吧,你这么喜欢替人卖命,以后当我的死士不就成了。”
  “别闹。”
  张凌不爽地甩了手,水渍全往陆修脸上溅去:“谁和你闹?你为我死不是死吗,非得绕着姓许的一个人转,我就不信你替他干的事还不够还人情的,我主子徐玢死了,我他娘的就是个自由身,不乐意和你一起把命押这儿,你要是想替他送死就送,还给人留个屁念想!我张凌从小就是个硬肠子,没心没肺,你好端端地往我这儿挤算什么,你要是想替他干一辈子的活儿,就别对我这么好行吗!”
  他将那锭白银狠狠拍往地面,起身转头就走,手臂却被人往后拽了一把。他不回头也知道拉着他的人是陆修,因为以往总是这样,他不高兴了就走,也只有陆修会忍受他耍的小性子。
  “又觉得我在闹了?”张凌说。
  陆修叹了一声:“哥和你走,等把手头上的事办完了之后就走。”
  ——
  次日,宋秉被人挑断手筋脚筋的事很快便传遍了阇城,后几天的夜里也总有些风声,所幸暗中有人相助,所以也没再出什么意外。
  连连几日,岑昱和江时卿的警告轮番在耳边回响,宋秉也知,此时他已成了颜有迁的弃子,而且还是个对颜有迁有威胁的弃子,所以才会被人赶尽杀绝,可他不同于岑昱那般能用性命孤注一掷,他身旁还有宋韫,可他断了手筋脚筋便等同于废人一个,如何能保宋韫安然无恙。
  他想到了江时卿,他现在唯有的价值便是一份关于先太子坠江案的口供,而最需要这份口供的人应当是与颜氏敌对的江时卿。
  此后,宋秉与宋韫在屋里深谈到了半夜,次日宋韫便托温开森的帮忙,偷摸去了趟江宅。
  直到北境的消息传至阇城时,又已过了数日,此时宵禁,夜间闷热不散,荟梅院中换上一片浓绿,偶有几丝暖风袭得树叶抖擞,窸窣声中兼有虫鸣作响。
  江时卿手扶门环叩了几声,就听里头脚步渐近,待门栓卸下,门扉开了条细缝,里头那人方才渐渐露身。
  “淮川来了。”一语夹带盼声,好似亲近却又退缩。
  江时卿与他对望一眼,欠身道:“姜太师。”
  姜瑜笑容忽滞,只觉他们二人之间所隔的这道门槛,已经成了逾越不过的前尘与今世,诚如他离去那日所言,江时卿已经活成了自己的模样,可他却困于“先生”二字,在他们朝夕相处的九年间无法释然。
  就如徐玢死讯传来之时,他木然地坐在荟梅院中独饮,每饮一杯,都不曾觉得释然。
  徐玢给他的酒没毒。那日徐玢坐在屋里沉思了许久,在猜到许弋煦叛变的那一刻,他已经决定好最后赴死的那人是谁了。
  只是直至徐玢离去之时,姜瑜仍以为酒中有毒,一人独坐在屋内等到夜半也无事发生,才听懂徐玢那日所言的“太迟了”是何意味。
  徐玢在悔恨,若他与沙蛇没有关联,若九年前他没有与冯氏共谋过卫柠之战,若他没对程源君心生怨怼,若他能早些和姜瑜见面,被劝一句“回头是岸”,或许他当真就回头了。
  但就是太迟了。
  后来何啸在岙州寻见姜瑜,将他带到荟梅院后,袁牧城便带着江时卿来见过他一面。
  可江时卿没再叫过他“先生”了。
  从分别起,一直到今日。
  姜瑜知道他与江时卿之间应当还是有些误会,也总想找个机会寻他说开,却不知怎么开这个口,只好先把人往屋里带。
  屋里坐着高荔和温尧二人,只待姜瑜把房门一合,温尧便先开口道:“淮川,今日你邀我们前来,可是为了明日之事?”
  江时卿伏身行礼道:“各位大人,淮川今日斗胆将诸位请来,是想替宋韫姑娘求个情,也为我自己求个情。”
  温尧扶了扶他的手臂,说:“起来说话。”
  江时卿这才端坐道:“待明日之事一成,宋韫姑娘往后的日子恐会不好过,还请各位大人至少要保她性命无忧,这一请求不仅是宋秉答应配合时提的条件,也是我欠宋韫姑娘的人情。”
  高荔应道:“无论宋秉做过何事,宋韫姑娘终是无辜的,祸不及他人,能保自然是要尽力去保。”
  江时卿叩首致谢。
  “只是淮川还有一事要求。”
  温尧猜到些许:“是因为靖平王府郡主一事?”
  江时卿颔首,道:“北境粮草急缺,户部尚书许弋煦以运粮一事作为威胁,如今颜氏在户部里的势力都可为他所用,粮草若出了差错,御州营即刻便会危在旦夕,到时恐连整个北境都会处于危难之中,骁安心系御州营,如今郡主已经出了事,我不能不担忧北境和骁安。”
  袁牧晴是温尧的外甥女,同温豫总有那么些相似,听闻噩耗时,温尧当下便摔杯以示悲愤,眼下再提此事,他也难平心绪:“牧晴出了这样的事,御州营粮草供应定然会引起重视,不超过两日也就该走水路运粮了,至于许弋煦,待明日过后,我等即刻请求监察院加派人手,督管粮草运输,北境绝不容许再出差错。”
  高荔也接道:“再不济,我身为户部侍郎,还能亲自到那头接管粮草。”
  见江时卿紧蹙的眉头仍未舒展开,姜瑜猜到他仍有话语未能道尽,便说:“陆大将军已向陛下告假,过两日便要启程往御州去了,淮川,你是不是也想去西境?”
  “是。”江时卿说。
  他想见袁牧城,要趁西境当年的梦魇还未将他吞噬尽之前,趁自己还来得及允诺之前。
  这样的迫切使他夜间难眠,摸着身侧的空枕便能记起袁牧城在西境,可他的父母兄弟全数死在了那处,他不要与袁牧城天人两隔,不要袁牧城独自沉湎在失去长姐的悲痛中。
  “想去就去吧。”温尧说。
  江时卿动容,又听高荔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既为大黎臣子,定当坚守此处,尽付一腔赤诚热血,哪怕垂垂老矣,也只道鞠躬尽瘁,你虽无官职在身,也已尽付臣心,想做什么都无需再顾虑了。”
  姜瑜点头,抬手轻盖向江时卿的头顶,说:“去吧淮川,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这里的事就交给先生和诸位大人吧。”
  江时卿眼眶骤红,砰然一声叩地,伏身久久不动。
  ——
  待江时卿回到江宅时,易沁尘已在院中候了许久。
  “怎么还没睡?”江时卿上前问道。
  易沁尘转身面向他,说:“听絮果说,你们明日就要走了?”
  “他嘴够快的,”江时卿笑道,“不过这些时日多亏你相助,往后姜太师和宋秉宋韫父女二人的安危,还需麻烦你多费心了。”
  “太客气,”易沁尘说,“林颂说要留着加入暗卫,他就不和你们一起走了,明日行事匆忙,我也就不送了,如此也算是拜别了。”
  说着,易沁尘笑着冲他拱手行礼。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带去的吗?”江时卿说。
  知他话中指的是顾南行,易沁尘只淡淡地摇了个头。
  “不用,让他平安就好,”易沁尘说,“你也是。”
  江时卿轻笑,回礼道了一声:“保重。”
  ——
  晨间日头渐升,热意自地面断续烘起,刘昭禹还未到时,迎晨殿内话声不断,各大臣只听今日要选任太尉,却无人听见一点走漏的风声,可刘昭禹的心思最难琢磨,也因而引得殿堂内猜测不断。
  直到一熟悉面容跟随刘昭禹进殿,众臣俯首噤声,却个个都如遇雷霆,被惊得双目颤动。
  刘昭禹选的太尉正是姜瑜。
  一个消亡于十一年前,甚至还在阇城立了衣冠冢的“死人”。
  颜有迁站立阶下抬目直视着那张阔别了十一年的面容,喉间滑动不止,他瞧见的是一具本该埋没于江底的尸骨,那具尸骨浑身都带着讨命的气势。
  姜太尉。
  他听着这一声从刘昭禹口中道出的称谓,猛然感受到了冯若平被刘昭弼辜负时的愤恨。
  这是一种背叛,刘昭禹的背叛。
  颜有迁垂眸想着,心中翻覆起了恨意,压得心头发沉。
  这种压抑同时也在许弋煦心里兜转许久,直至退朝后,许弋煦沉着面色于甬道上行走,却正巧迎面碰上了姜瑜,便只好恭敬行礼。
  “许尚书瞧见老夫时好似有几分失望,是没想到老夫命大?”姜瑜淡然道。
  江时卿前些日子的虚伪面目一幕幕反复在脑中轮转,沉浸于被耍弄和欺骗的愤懑中,许弋煦无暇与他虚与委蛇,直说道:“原来徐玢还留了这一手,他说给我备了份大礼,不会就是您吧?”
  姜瑜说:“许尚书这算是自认罪行了?”
  许弋煦假笑道:“姜太尉耳清目明,让人羡煞。”
  未待两人再用言语互讽几个回合,传信的宫人一路小跑至许弋煦身后,对他低语了几句。
  姜瑜看了他几眼,便见许弋煦神色阴寒,朝他作揖道:“下官有事告退,还望太尉大人见谅。”
  正待他转身时,姜瑜说了一句:“未至散值便擅离职守可要落罪,许尚书三思。”
  比起别的,落罪二字对于许弋煦来说,实在太没分量,但姜瑜这话让他听出了威胁,他心中颇有些不适,便沉了脸,寒声应道:“多谢姜太尉提醒。”
  托宫人传话的人正是许府管事,眼下正在宫门外踱步候着许弋煦,一见他来,便匆匆地上前鞠身。
  “怎么回事?”许弋煦问。
  管事答:“今早宋秉去了江宅一趟,现在江宅走水,火势渐猛。”
  许弋煦当即踩上马车,问:“宋秉和江时卿呢?”
  “没见有人出来过,但现在江宅火势太大,还不知里头的状况。”
  许弋煦怒道:“不知道就进去找,烧成灰了也要给我找出来!”
  马车一路疾行至江宅外,远远便能瞧见那处浓烟直滚向云霄,只有禁军在旁疏散着人群,用人墙开出条道来用于提水救火。
  车停在不远处,许弋煦甩开车帘跳下,就见几名跟在他身侧的死士已往他这处跑来,许是刚从火场里冲出,个个都熏黑了脸。
  “怎么样?”许弋煦问。
  一名死士答:“火势刚起时陆修便先冲了进去,后来进去的弟兄现在出来了几个,称寻见一处暗道,但已经从里头堵死了。”
  暗道。许弋煦咬着牙,他道江时卿被围困于江宅之时如何寻人做了暗杀一事,原是早便为此准备了暗道!
  江时卿,你就非要逃是吗!
  许弋煦念着这个名字攥紧了拳,视线也跟着往身侧扫了一圈,却不见陆修的身影。
  “陆修呢?”许弋煦问。
  “进去后就没出来过了,恐怕已经……”
  “寻人进去找!”许弋煦的眼神已沉得让人生畏,“这边继续派人盯着,另外,召集死士,一队盯紧姜瑜,另一队带上家伙跟我出城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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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自《诗经·小雅·北山》
  指路:袁牧城带江时卿见姜瑜的伏笔埋在8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