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碎铁衣

乐读窝 > 杂文随笔 > 碎铁衣

第124章 南行

书籍名:《碎铁衣》    作者:不道不道寒

  ======================
  饶琨已死,同日,萦州东、西、南三侧遭大黎军队围堵,北侧虽与乌森部相邻,却有山脉拦截,大渪副将败于武霄马下,士兵多数遭遇围歼,仅有少数人四散逃脱,自此,萦州收归大黎国土。
  硝烟自焦黑尘土向上弥漫,延至云霄,被遮挡的日光之下,横尸遍野,血味冲天。胜方将士来往于战场清理残骸,堆叠的尸身尚未僵透,便被搬往推车之上,运往巨坑中掩埋。
  劲马撒蹄冲破浓烟飞驰而出,顾南行顶着半脸污血自战场策马归来,扬鞭直朝萦州城门奔去。
  有人在那处见过冯翰的踪迹。他搅动心中恨意,咬碎了这个姓名。
  刀未收鞘,削开长风时刃口血滴亦是沿路飞洒,顾南行抖绳从边际现身,却遥遥望见城门边伫立着一个身影,目光好似遭到灼烫一般,其间的恨怒皆被熔化了。
  只待将近之时,马蹄收力,渐渐停慢,迎面灌来的清风将腥气冲淡,独裹着缦立在不远处的那人,将衣摆卷起又朝他吹来。
  他们默然不语,却又相视而笑,即使隔着风沙黄土,也早已归于对方的眼眸。
  易沁尘。顾南行默念着他的归处,将刀扎入地面,跃下马匹朝那方向奔去。
  两个胸膛相撞的那刻,易沁尘张臂搂住了他,像拥住了一个在这片土地之上游离了九年的亡魂。
  “说好我去找你的,你让我食言了。”顾南行说着,狗似的拱他,若能卸下这身甲胄,更将兴奋至扑他舔他。
  易沁尘被他外露的喜悦黏得脚步难稳,直往后趔趄了几步。
  “让我看看你。”易沁尘抵着他冲来的力道,把那脸捧在手中,看得细入毫芒。
  温热的指尖重覆上脸庞,自前额抚向眉眼,将要沿着眼角下触时却忽被顾南行攥进了手掌。
  “有血,脏,等今夜洗干净了,给你可劲儿地摸。”顾南行将那手指靠在唇边亲吻,更觉得那双有神的眼睛生得漂亮,只是被风沙迷得泛起了红。
  怎奈风又大了些,顾南行伸掌护在他眼旁,替他挡着旋起的风沙,说:“乖,到个能避风的地方等我,我一会儿就来接你。”
  易沁尘不安起来:“你要去哪儿?”
  “还剩个人头没砍,须得趁热打铁。”
  “我和你一起。”
  可顾南行没有应许,只将腕上银镯取下后轻轻扣到了易沁尘手中。
  “先生给我的银镯,套在你腕上,就当下聘了,再多的礼往后我一件件补,”顾南行又将一块碎玉放在他手心,“这碎玉是赖昌的,也先揣你怀里放着,我记性差,回头你记得提醒我交给淮川。”
  他将一个个物件交由易沁尘手中,便当做自己许的诺,每个字说的都是他会回来。
  易沁尘怔然地望着,被这阵仓促的分离惊得心绪难定,只想扯住顾南行,要他别再前行。可他不该是感情用事的人。
  “易沁尘。”
  愣神之余,听闻耳边一声沉响,易沁尘抬眸看去,却被捏着双颊堵了呼吸。
  亲吻来得急促,进而柔得发软,热意随着津液递送在唇齿间,留的都是眷恋。
  “我很想你。”顾南行对着他的唇又多吻了两下。
  易沁尘方想抬手拥住他,那身躯却从胸前离去,阔步远行。
  少时,身后城楼忽起一阵杂声,易沁尘昂首仰望,见那处人头攒动,四下奔逃,凭着直觉,他快步上前挥手打马,另一手直搂过顾南行的脖颈将人藏在身下扑倒向地面。
  一时间,城楼上炸声震天,迸溅的沙石木屑倾落,将两人埋没。
  双耳轰鸣,顾南行晃头醒神,极快地翻身将易沁尘搂在怀中唤着。可耳边鸣响不止,饶是他喊破了声,也叫不醒人。
  待那城门之上火势燃起时,易沁尘才回了些意识,再听见声时,只觉得有人正用手抚开他口鼻处落的沙砾。他呛着声迷糊地睁开眼,却被顾南行紧紧抱在了怀中。
  “我没事。”易沁尘反拍着他的后背,声音都哑了不少。
  可城门处乱声不减,顾南行转头再望时,却见冯翰自硝烟碎石中冲出,这才明白方才那场炸声是冯翰利用早埋于城楼上的火药,借箭矢击翻火把所造成的,他要待城门防守被炸散后,驱马奔逃向城外。
  顾南行眼中生出更重的怒意,当即吹哨将马召回。
  “保护好自己。”顾南行抚了把易沁尘的后脑,起身牵过马头,刚要上马时便听身后一声呐喊。
  “顾南行!”
  他循声望去,易沁尘已是喊红了眼。
  “你若是敢死——”
  “死不了。”顾南行说。
  易沁尘恳求地看着他,只盼那身影在回身朝他走来后便不会再离开了。
  顾南行当真朝他走来了,蹲下后便揽过他的肩背,把他的脸往怀中按,却只说了声:“等我。”
  那胸膛再次离他而去,易沁尘伸手试着挽留,指尖却自那人臂上落至手背,再又扑向风中。
  顾南行就这么走了。
  易沁尘生出莫大的慌乱感,眼看那人越行越远,他全然不顾身上的划伤,撑地而起后便奔入城中寻马,朝着那身影追去。
  风声呼哧,擦过双耳留下轰声,易沁尘紧握缰绳飞驰,或大或小的伤口经冷风刺挠,痛意阵阵。
  霞光染天,泼红了江面,前方两匹骏马正散在草地上低头觅食,易沁尘见状停马,隔着枝条依稀可辨顾南行的身影,便听着缠斗声往江边找寻。
  傍晚凉风习习,吹飒了林叶,易沁尘拨开灌木疾步朝江边行去,却猛被勾住了衣摆,他回身强扯,只在那衣衫垂落向地面之时,前方轰声随着火光掀起,周侧树木被冲撞出一层绿浪。
  他本能地屈身躲避,再回神时就于漫天落叶中朝那侧奔去。
  落叶无痕,卷往江面后却点染出一片血色黄昏。
  易沁尘一步一踱地踩过满地残火,跨过烂泥般的尸块,却在靠近江岸的那刻软腿跪倒在了地面。
  他看到了腕上的银镯,记起顾南行说要娶他的誓言,却也只是懵然地想着,想着顾南行的模样,却怎么也记不清晰他的轮廓。他恸然地恨着,该恨谁也不知道了。
  再听不清任何声响,更不知身后赶来的援兵,他将赖昌的碎玉轻放在岸边,才蓄尽最后一丝气力起身挪往江畔。
  暮霞,泠风,霜水,一湾江色,美得粲然。可除却顾南行,旁的这些,与他何干。
  他瞧着满江金红,双目失色,终是抬靴迈空,展臂坠向了江面。
  ——
  易沁尘被救起后便留在了萦州军营中,冯翰炸死的消息已敲定,唯独顾南行不知所踪,袁牧城和江时卿各自派人沿着江岸寻了数日,数日无果。
  不日,何啸乘胜逐北,领兵直入大渪截毁供往东侧的粮草,饶舜和被困于大渪东侧,进退维谷,又因痛失爱子悲愤难耐,终是大病不起。与此同时,刘昭烨以袁牧城的名义派使者传信至大渪,约见皇帝邬臻于两国交界处进行和谈。
  饶家遭遇重击,大渪深陷被动,又因战事多年频繁不止,筹粮运粮损耗巨大,民愤日渐高涨,恐遭民间起义,又为保大渪所剩兵力,邬臻最终应许和谈,于约定之日与刘昭烨和袁牧城面见。
  双方详谈三日,终达成一纸协议,邬臻愿以饶舜和换回剩余十万大渪军队兵力,将于大渪境内亲自将人交递至何啸手中。
  西境捷报传至御州营时,巴狼部也已败退,陆天睿在前线协助作战多时,眼下才与袁皓勋和袁牧捷一同自前线退回到御州营中。
  因着天气渐冷,再加之路途奔波,方才落定休整了半日,袁牧捷双腿便起了隐痛,陆天睿寻来军医后,便吩咐旁人熬了敷腿的汤药端进帐中,可袁牧捷这人要强,纵使双腿瘫残,也还是坚持自己擦药。
  见他熟练地拎着双腿上榻,却还是不免将盆中的汤药溅洒出来,陆天睿接过他手中的帕子,便在榻侧坐了下来。
  “这些事我能做。”袁牧捷伸手要夺那帕子,却被陆天睿撤手躲开了。
  “得了,就别逞强了,没谁会有不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
  陆天睿将那帕子沥至半干,便摊开敷在了那人膝上,又说:“听闻你这些年将身旁的随从都打发走了,哪要这么犟,会痛会哭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又不丢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接受自己因为软弱而成为一个废人。
  袁牧捷想着,不再说话,只低头看着那帕子腾出的热气,迟钝地感受着隐隐热意,却也被陆天睿无意落在他面庞上的目光灼得不自在。
  觉出自己的失礼,陆天睿仓促地挪了眼,只在那片刻的直视后回味着故人的旧影。
  袁牧捷与袁牧晴生得有六七分像,平日忙于战事他无暇细看,如今静坐帐中借灯火凝视,他一时竟忘了神,恍惚间以为袁牧晴还留在此处,留在他身侧。
  袁牧捷看出了他的心事,说道:“想她便去看看吧,牌位摆在老爹帐中,你同他说一声,他自会许你进帐的,你们已经好些年没见过了,也是……时局所限。”
  陆天睿苦笑着说:“一个是都督府大将军,一个是靖平王府的郡主,若是两家联姻,大黎内外军权均由靖平王占据了大半,到时旁人张口便能称靖平王拥兵自重、功高盖主,对陛下和整个皇室来说,这是多大的威胁。牧晴这些年与我疏远的原因,我怎会不清楚,如今陛下会许我前来,也是因为我们两家再无联姻的可能,生在官宦之家,真是……罢了,都到如今了,也没什么好感慨的。”
  袁牧捷趁时转了话锋:“如今北境战局暂时平稳,多亏你帮了大忙,只是都督府的事务脱手了这么些时日,你回去该忙了。”
  “此次北行,我不只是来看牧晴的,我也想多历练历练奇思,好让他接管都督府。”
  袁牧捷略显惊异:“你要辞官?”
  陆天睿摇头道:“我想自请调往北境,保家卫国在哪儿都行,但阇城已经没她的身影了,我不想余生连个能想起她的地方都寻不到。”
  这段情缘无疾而终,却也成了陆天睿此生都放不下的心事,袁牧捷不知从何安慰,沉默半晌,应道:“你自有打算就好。”
  膝上的帕子已放凉,陆天睿又重新沥了帕子,袁牧捷双手不沾水,早已晾干,便拾起枕边的兵书,借着光翻看。
  瞧那页角翻翘得厉害,陆天睿笑了几声:“你和骁安那小子还真是半点不同,他半点不喜打仗,你倒是一空闲就翻这兵书,都给你翻烂了。”
  袁牧捷神色微动,却也平静:“你怎么知道他不喜上战场,不喜又怎会打出今日的战果。”
  陆天睿说:“你看他这些年有半点小时候的影子吗,那些混样都是从军营里头学的,有几个笑脸能是真心的?当然这些话他没说过,我也是自己看出来的,你是他亲哥,我就不信他没和你交过心。总之此次西境大捷,他有点出息,得了你和靖平王的亲传,往后在咱们面前可别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翻页的手指顿了片刻,隐隐有些发颤,袁牧捷觉得嗓中发干,却还勉强咽了几下。
  他当真不知道,还理所当然地以为袁牧城想上战场,想立战功,就同他一样。如今他才幡然醒悟,自己原来一直浸在难堪的嫉妒心中,什么都不知道。
  陆天睿以为他正阅着书本,又说:“对了,季冬那姑娘也在营中忙了不久,谒门庄的顾副庄主是她主子,但听闻追捕冯翰时出了事,今日她听见消息愣了半晌,我和她有过几面之缘,待骁安处理完军务准备回阇述职后,我也差不多该回阇城了,到时若是谒门庄也要随着东行,她或许就和我一同走了。”
  袁牧捷缓慢地翻页,却只浑浑噩噩地听进了几个字,也不详究陆天睿说了什么,他沉在难平的情绪中,便也随口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