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碎铁衣

乐读窝 > 杂文随笔 > 碎铁衣

第133章 落雨

书籍名:《碎铁衣》    作者:不道不道寒

  ======================
  御医已退下不久,袁牧城尚在探着药碗的温度,刘昭禹却已伸手挑开床帷,将寝殿内的其余人都先摒退了。
  “开窗透个风吧。”刘昭禹靠着垫高的枕,声音还有些乏。
  窗已支起,空气中的凉意迎面将人扑醒,把屋里的沉闷也搅散了。
  “在你出征前,我应许过,只要你活着回来,我就学狗叫给你听。”
  刘昭禹的话声自耳后传来,袁牧城回身看他,再又走近了,带着久违的调侃语气,道:“没让你真的叫,都是当爹的人了,像什么样。”
  恍若从前又觉得时过境迁,刘昭禹生出点欣然,但那点留不住的喜色很快又随风散了,他垂眸道:“怀上这孩子只是一个权宜之策,如今看来,反倒还让他们母子二人跟着我受罪,他们余生都摆脱不了我刘昭禹的姓名,我够对不住他们的。”
  袁牧城没再说什么,只在冷风侵满全屋前将药碗递了过去:“药还热着,喝了吧。”
  刘昭禹被削得清瘦,两颊处的颧骨都已凸显了不少,袁牧城看那人蹙眉咽下苦药,只在接过药碗时看似无意地问了句:“说实话,你怪我吗?”
  “我自己做的选择,怪不了任何人,这些话你别再说了。若还当我是兄弟,就帮我做件事吧,”刘昭禹说,“太后纵使犯下过错,也还是我的生母,我不求别的,只盼二哥能网开一面,留她性命,另外,我只求淳妃和她腹中胎儿平安。”
  他顿了顿,才又轻笑着说:“这些话你替我向二哥转达吧。你知道的,我不敢看他。”
  那笑容像被汤药浸苦了,可又全是刘昭禹不再有所掩饰的真容。他在袁牧城面前,就是他自己。
  “好。”袁牧城应了,他知道刘昭禹的心结已经缠死了,解开了刘昭烨那方的,却也扯乱了颜氏那方的,虽说对兄弟的愧疚能得以减缓,但别的情感或是此生都无法全然释怀了。
  听他应话,刘昭禹又说:“暗卫算是我私建的队伍,还得托你向易沁尘知会一声,待领完俸禄,往后暗卫便该散了,那些未公开的身份不必再示人,毕竟也算是政权更替,他们作为我的人,日后总会被各种理由盯上的。
  “还有最后一件事,礼陈寺一案不会再有人追究,这是我唯能替羡风做的事了。至于你,对不住了,我思前想后,竟也不知给你留些什么才合适,连好好的庆功宴都来不及为你大办一场,却只能想起少时和你的赌约,那便算我输了那局,送你个痛快。”
  袁牧城轻笑:“挺好,宴会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说白了就是一群人的应酬,办了还费力不讨好。”
  霎时,床帷被刮出了翻涌的浪,风忽地劲烈起来,天色又暗,聚起的云也将沉沉压下。刘昭禹看向那进风的窗,犹见昨夜脑中幻想的景象,不觉道出了声:“一起风,天就变得快。”
  袁牧城感知着那股风雨前的冷意,起身再去合窗:“外头风大,你躺好,我先把窗关了。”
  随那叉竿收起,风声隔在了窗外,屋中声响一静,话谈时的那点松懈好像不曾存在过,可刘昭禹看着那背影却笑了起来:“等做了太上皇,我想挪到上曦苑里住着,那里清静,听不到别人笑我蠢傻,骂我荒唐。”
  预感到压抑,袁牧城摸着那窗棂久没回身,便听身后那人叫了自己一声。
  “牧城。”
  刘昭禹多年未曾这么叫过他了。
  “我出不去这宫墙了,你若有了自由,别靠他人的评述来记我。替我向靖平王和靖方侯带个好,往后你走时我就不送了。”
  屋内定是空荡的,所以那声音听着寂寥,比在荒山野岭中还让人觉得凄哀。袁牧城终于明白那阵压抑从何而来,便也渐渐握紧了拳,再不同他强颜欢笑。
  “刘昭禹,你别和我来这套,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刘昭禹因这语气怔愣片刻,才忽然笑了起来,将靠枕直朝他扔过去:“想什么呢,你还没个亲王爵位,再要面子也召不动太上皇来送。”
  袁牧城接过那枕头,抬头确认刘昭禹那笑容的真假,才稍稍放松了些。
  刘昭禹又笑:“该要落雨了,羡风应当还在等你,走吧,带把伞去,风冷,别要着凉了。”言罢,他将身后垫枕均数撤开,也不再坐着,背身躺了下去。
  袁牧城走了。
  这寝殿中再又只剩一阵冷寂,刘昭禹掖紧了厚被,静听渐落的雨声,双肩却缓缓抽动起来。蓄不住的晶莹成注自鼻梁斜滑而落,最终还是匿在了这场大雨里。
  ——
  沉云压下,深长甬道被雨浇得暝茫,颜有迁手带枷锁,迎雨颓然而行,却在那片茫然中看见一个身影。梁远青抬手示意亲卫军停步,只在雨中静候着这场对峙的落幕。
  雨自伞檐滑落,坠向地面,颜有迁朝往那处,一步一顿地走去。
  “我方才怎会忘了你呢,吕羡风,是你,杀了凌永。”颜有迁被雨淋湿了脸,却也燃起了火,那咬牙注目的面庞,狠怒得像只龇牙的恶犬。
  江时卿擎伞立在原地,仅有衣摆被溅雨沾湿。
  “恨吗?”他冷漠地问着,手中伞柄被人猛然挥落。伞翻仰而落,滚至地面摇摆,雨点瞬时落满了江时卿的头顶。
  “他是我儿,他是我儿!”
  颜有迁欲伸手扯来他的衣襟,可拷戴的枷锁却把人往后顶去了几步,他看着那张神色不动的脸,怒极地咬着牙,越叫越恨。
  “你剖我的骨血还问我恨不恨,你怎么有脸问得出口!你以为替刘昭烨谷清和求了公道,凌永的死就能善罢甘休了吗?那群高高在上的正义之辈伪善至极,你又有多干净,同他们一起审判我啊,审判一个被人杀了儿子的父亲,却不去评判杀害别人儿女的恶徒,这就是你们的公道和正义!吕羡风,自始至终你都是个不敢认罪的懦夫,就和你儿时一样,脏劣得不堪入目!”
  脏劣。
  雨落满面,江时卿索然无味地听着这些话,轻蔑地笑出了声。
  “笑我脏,你们又能干净得到哪儿去,颜凌永当年在国子监里带头欺辱我,纵容岑昱活活打死我卫旭王府的人,又与人贩私联,暗养娈童,而后,你为包庇自己爱子将人贩和娈童均数残杀,这些罪过,你们有认过吗?颜凌永若不心虚,在认出我时就不会惊诧地软腿倒地,更不会因叫喊被我断舌——”
  “够了——”惨象自脑中闪过,颜有迁却只能喊声阻他。
  “然后呢,”江时卿步步朝前,前胸已抵上了枷锁,他抬步往前走去,直把颜有迁往后逼退,“他想求饶却又无法言语,绝望至极时又只能哭嚎着在地面攀爬,最后还是吐满血腥,在那刀下断魂!”
  “够了!”颜有迁叫破了声,“他们是死了,可你敢说没一个人有错吗?!擅闯国子监顶撞权势的下人、暗做勾当的人贩、yin  luan的娈童,这些庶民下贱低等,就和你一样。你是什么高洁之辈,惺惺作态地打着为别人复仇的旗号,实则是因为记着自己儿时受的屈辱,所以杀我独子,毁我家庭圆满,害我无后,你就没错吗!”
  江时卿寒声道:“人命与人命等价,何来高低贵贱之分!若不是颜凌永招惹在先,若不是他要做那些娈童的买卖,会有这些仇怨吗?这么多年了,颜凌永被你教导成了何种模样你不会不清楚,这些年你若当真有过一点做父亲的责任,何至于此。所以你最好恨我,恨不得杀了我却还要看我风光地活着,你要记着,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雨下得冷寂,天际却有如轰雷贯空,颜有迁在那阵惊颤中滑落在地,再未站起。
  “吕羡风!”颜有迁泣不成声,“就算我错,就算如此,缘何不给我一点回转的余地,我也只他一个孩儿在世啊……”
  江时卿垂眸看他,比寒天中冻出的冰还冷硬:“有仇报仇,以命偿命,我只信这个。”
  颜有迁恸然地哭出了声响,或是为本可挽回又无法挽回的一切,又或是还在恨什么。这甬道积了宫廷中太多的风雨,将这哭声纳入其中回响时,都同接纳一场风雨般稀疏平常。
  雨中寒气自甬道的这一头贯彻到另一头,江时卿站在其中,像要被风穿透了骨,忽而伞檐遮顶,那劈然下落的雨像被远隔在外,连寒意都被身后倾来的身躯震退。
  “刑狱司乱局已清,把人犯押过去吧。”袁牧城吩咐着不远处的亲卫军,用氅衣把人笼到了身侧。
  不多时,颜有迁被亲卫架起远去,袁牧城替他抹着各处的雨水,问道:“冷不冷?”
  江时卿正面挤入他怀中,蹭过去一身的湿意。
  “冷啊。”江时卿向他取暖,可先前自法场而过沾来的腥味还残留在袁牧城的衣衫上,他莫名地不觉厌恶,反倒开始从中细寻着袁牧城自己的味道,终在那人的颈窝处寻见了,就干脆把脸埋了过去。
  “淮川,”袁牧城轻扣他的后脑,声音低柔,“是我来得太晚了。”
  江时卿把他的侧颈也蹭湿了,可他就想把那人抱着,抱暖了,抱紧了。
  “陛下可还无碍?”江时卿问。
  袁牧城应道:“醒了,药也喝了。”
  江时卿仰头看他:“不若明日我请林梦先生进宫替他看看吧,先生看遍民间疑难杂症,总比太医院的御医经验丰富。”
  袁牧城低头贴他的前额:“让你忧心了,还要麻烦先生跑一趟。”
  额心已被贴热,江时卿沉静了片刻,只在抵着他时左右摇了两下头,却又忽然猛力地晃着脑袋,扫了他一脸的雨水。袁牧城仰头躲避,撩起氅衣便把那人的头先罩了进去,死死按在胸前。
  “错了没?”袁牧城低头问他。
  江时卿罩在那氅衣下寻不见光,莽撞地寻着出口,最终只能闷声应道:“错了。”
  袁牧城稍留出条缝给他:“真的?”
  江时卿循着那细光钻出头,险些撞上了他的唇,便将错就错地搂过他的脖颈,亲了一下:“真的。”
  袁牧城笑了,江时卿看他,终在玩笑后收了心,便伸指替他擦着脸上沾的雨水,问道:“旁的人可都还守在殿外?”
  袁牧城知他最想问的是姜瑜,但也不刻意去说,只一句带过:“陛下醒后,各自都在忙,太尉和内阁寻了谒门庄,聚着在议让位之事,六部也在整饬,禁军方才收队回来,便也忙着支援刑部去了,还有,易沁尘没了人影,想是去寻那位顾姓的代职首领了。”
  “只有你我两个闲人了,”江时卿伸指轻点他的胸膛,又点了点自己,“一身腥,一身雨。”
  袁牧城摸了摸他冻红的鼻尖:“那是该洗洗了,走吗?”
  “可现在我想做另一件事。”江时卿把袁牧城拉近了,双眸同他相对,都是笑意。
  袁牧城噙笑看着他,手指却渐渐被人攀上,直至手中的伞被接过后,雨点霍然自眼前垂落,打透了他们的身躯。
  被抛开的伞转落在雨中,待摇摆着停下时,十指已在凉雨中渐渐扣起,江时卿在雨中问他:“跑吗?”
  袁牧城笑望他,却是坚定的。
  “跑!”
  积水踩起,四下迸溅,微濛雨幕中闯入了两个身影,他们在森严的宫墙中奔逃,在拘谨的礼节中放肆,一切束缚都在雨中被撞散。
  他们将要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