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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3)

书籍名:《日月》    作者:安意如


  席间谈及接下来的计划,尼洋提议他们去一趟大峡谷,现下正是观看南迦巴瓦的最好的季节。相较与藏地其他声名在外的雪峰,南迦巴瓦峰的神秘令人最为津津乐道,一年四季多半时间遮蔽在浓云密雾中,偶尔显露真容时的壮美叫人叹为观止,被《中国国家地理》评为最美的山峰。

  尼洋这样提议,缦华却不敢雀跃,毕竟他们此来不是旅行。却见长生点头赞同,既来之则安之,怎样?我们去一趟吧。

  缦华眼睛一亮,她对此毫无异议。与长生在一起,去哪里,不去哪里都是一样。她望着长生想,也许找到这样一个人,才是此生的目的。在新措的时候,她就有一句话欲言又止。她想问他,如果有一天,他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回到这里来隐居。

  她不好多问,长生怎么就陡然动了去大峡谷的心思。这必然是有原因的。隔着火锅升腾的雾气,长生坐在那里,微微走神。缦华看着他眉心的郁结,心中一揪,在幻觉中似乎就要伸出手去抚他的脸,轻触他的眼眉,纾解他不可知的抑郁。

  离得这样近,近的她可以看见他的睫羽闪动,就是这样咫尺之遥,中间却仿佛隔了人山人海。

  送走尼洋,两人步行回旅馆,夏夜星空静谧,映照着前路暗淡。明明是不长的一段路,今夜却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漫长。缦华和长生之间,一下子沉闷起来。清辉冷月下的长生身形格外颀长,看上去却是心意沉沉,形容萧瑟。

  心意相牵,缦华心中酸痛,跟在身边,也是缄口不言。

  那一路都是无话,那一夜各自无眠。

  4

  不知为何,在林芝长生仿佛会更多地想起尹莲,想起儿时她常带他前往山清水秀的地方小住。他一直了解,尹莲内心深处向往田园牧歌似的生活,她用心去寻找的本是一个可以同她一起在尘世中心存退却的人,而今想起却成了一个飘渺到不能实现的梦。

  雪山温泉桃花,葱绿寂静山村。这个季节的格嘎村很容易让人想起《东邪西毒》里盲武士执意要回到的故乡。任何一个角度看下去,都美得像明信片一样。

  抬头就能看见南迦巴瓦,冰清玉洁,傲然矗立在蓝天下,那么远,那么近。顶峰依然有暧昧不清的云气缭绕。南迦巴瓦虽然悄无声息,不像雅江那样时时发出沉闷的吼声,但它慑人的气势,是令人屏息以待,无法忽略的。

  海拔七千七百八十二米的南迦巴瓦峰,雪线以上白雪皑皑,云岚涌动,遮蔽群峰,若隐若现,似人心事重重。

  长生在茶馆叫了酥油茶和藏面,缦华没要藏面。

  长生问,怎么?吃不惯还是不饿?

  缦华说,不饿,点了吃不了也是浪费。我喝酥油茶,回头饿了捏点糌粑吃就行。

  不知为何,只要跟长生在一起,她就不会觉得累,也不会觉得饿,吃很少的东西,也会觉得很饱足。心理的满足感直接导致食欲减少。并且,自从在扎寺参加完法会之后,她就自然而然地戒掉烟,一点也不念想,就像她从未抽过烟一样。

  一时无话,缦华低头喝茶,一抬头瞥见长生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忙问,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长生目光茫然了一下,摇头说,不是,我记得你说过要去墨脱,怎么近在咫尺又不去了?

  他们在派乡,常常可以见到结伴去墨脱的人,就在刚刚还有人过来打听,问他们要不要去墨脱。

  缦华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来看南迦巴瓦呢?难道因为它是《中国国家地理》评出的最美的山峰?

  话到嘴边,她依然没有说破。朋友是,你可以号召他一起浪迹天涯,爱人是,你可以为他浪迹天涯。

  见她调侃自己,长生忍不住笑出来,说一句,牙尖嘴利!

  缦华一笑,不好意思再与他目光相触,转头望向门外。眼前视野开阔,南迦巴瓦近在眼前。

  夕阳西下时,雪峰被落日映照,如遽然点亮的火炬。壮美之外又有十分瑰丽,撼动人心。长生凝视着夕阳下的南迦巴瓦,幽深如潭的眼眸渐渐涌起浓云蔽日的惆怅,神情复杂难以捉摸。

  良久,长生放下茶碗,以轻不可闻的声音说,缦华,你知道南迦巴瓦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是贪执和嫉妒。桑吉对我说,不必把自己关起来,随着自己的心行走,所到之处,见山见水都是修行。我来瞻仰南迦巴瓦,是为了观修,确证自己的罪孽。

  他语气平静,没有流露特别的情绪。缦华闻言,心头大震,她无端想到母亲当年做的事,内心冒起一股寒意,手一抖,茶溅出少许,忙把持住心神,问,你做了什么?

  长生不答,慢慢闭上眼睛,流露出不可言的凄楚。

  是何时开始,尹莲在他的意念中无处不在,她成了他过于沉重的宿命,不能割断的往生。他和尹莲之间,从无过于亲密的举动,亦无山盟海誓,却不知为何,他对她,这般刻骨铭心,难舍难离。

  这爱成了他脚踝上沉重的镣铐,稍一动弹,旋即跌倒。深重到超越爱情本身的欲望,令他甘心像一个影子般,不言不语,追随着她。现在想来,他所日复一日目睹的不过是她的苍老和生活的破败啊!

  可,即使是这般满目苍夷,断壁残垣也让人留恋不去。

  许是因为身在林芝,离墨脱近了,许是和缦华在一起,她不时提起仓央嘉措的缘故,长生亦不由地屡屡思及仓央嘉措来。

  想起他第一次了解到仓央嘉措,不是在故乡,而是在遥远的北京的书房。那地方,对大多数藏人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地方。

  那时他已不满足于听尹守国讲故事。尹守国的书房里,靠墙的面,累累码的都是书。有些书,市面上是见不到的,是尹守国自己做的手抄笔记而已。尹守国鼓励他自己阅读,自己理解。

  长生知道了仓央嘉措的身世际遇,想起故乡那支流传久远的民歌,其实他还能张口唱来。“在那东山顶上,升起洁白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他甚至会想起望果节,想起赛马,赛歌时,骏马如风奔驰,哈达如云飘荡。

  隐隐不能忘,故乡人唱起这歌时,嘴角的笑意和眼底的忧伤,他们的眼睛是那样不容磨灭的亮。

  他读过,并记得仓央嘉措的诗,当时并不是那样感慨良深。也许那时,生而为人的不自由,离他尚远。他对于“遗憾”二字,了解得还是那样浅薄。他确实是进入了一个牢笼,只不过牢笼没有关闭。这一切,像一个阴影,蛰伏着,试图侵蚀着,却还没有全然笼罩过来。

  一直到大学毕业,与Sam分别,他是那样痛不可言;一直到投身商界后几年,他逐渐体味到人心诡诈。同被迎入布达拉宫,尊为僧王的仓央嘉措一样,随着年岁渐长,长生开始体味到种种不得已和不自由。

  他在那城市里迎来了二十七岁。屈指算来,他的生命已有十一年与这座城息息相关。

  不是没有犹疑的,长生问过自己,如果再次选择……这个问题却被他自行截断。人生没那么多如果,时光荏苒,年岁久远,他渐渐已不能辨别,是因为尹莲而心甘情愿羁留在此,还是因为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城市所给予的一切。

  5

  由于承天实力壮大,业务拓展很快,加上北京作为首都所拥有的经济后劲日益彰显,谢江南和尹莲决定将公司总部迁到北京,深圳只作为分公司存在。承天全力主攻北方市场,原本的南方市场亦不容有失,谢江南一人精力难以兼顾,本来公司的管理要交给尹莲负责,尹莲却全权交付给长生,自己仅是从旁点拨,在大事上做决断。

  长生在几年中,凸显出的管理才能毋庸置疑。谢江南并无太多亲朋故旧,谢惜言年纪尚幼,他虽对长生心有防范,仍是委以重任。一切来日方长。

  长生生性稳妥,做事周全,擅于处理人际矛盾,有他在,等于后方稳固,这一点,谢江南亦心知肚明,他接纳长生进入到公司核心管理层亦因如此。

  真正进入决策层,长生所体验到的却不是挥斥方遒的快意。时日愈久,他和谢江南在经营发展方面的理念分歧愈明显。

  长生所学习的商业理念更为先进,谢江南却保有许多早期商人的习气,习惯一言堂,不容人挑战自己的权威。

  长生在他手底下做事,更需谨言慎行。

  初时长生着意于管理,并不需要频繁出差,在京的时候更多。相反是谢江南和尹莲因公司进行战略转移,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频繁往来于两地,两夫妻不在北京,尹守国又忙于公务,照顾谢惜言的责任,无形中落到长生身上。

  自打八岁那年发生溺水意外,被尹莲严加管教之后,谢惜言对长生一直有愧疚和无形惧意。等长生二十五岁回到北京,谢惜言将将年满十岁,正是上小学的时候。谢江南与尹莲公事繁忙,京深两地往返,商场上有诸多不可免的应酬。双方父母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每当尹莲出差,照顾谢惜言的责任不可避免地落在长生身上。

  在家辅导谢惜言课业,去学校开家长会,接受老师的投诉,处理他的调皮捣蛋事。安排他去春游、夏令营、课外辅导,这些事谢惜言巴不得长生出面,替他遮掩过去。长生心软,总当他的同盟。次数一多,谢惜言简直将长生视为挡箭牌。

  长生有时跟赵星野等聚会正酣,接到电话就要匆匆离去,处理谢惜言的事,几次下来,大伙深觉扫兴,纷纷表示不满,赵星野快人快语,你这当哥的,都赶上人家当爹的了!人爹妈不管,你操什么心?累不累啊!

  长生不理他揶揄,拿了衣服就起身,应道,你们先乐着,回头我做东,咱们再聚。

  赵星野推他出门,去去去,哥的应酬多了,稀罕你请。赵星野毕业之后分配去了建委工作,不大不小是个头目,他生性疏阔,喜爱交朋结友,寻常日子亦多的是饭局应酬。

  长生一笑出门去,果然听到赵星野喊了一嗓子,准备好银子,等着哥几个敲诈你啊。

  长生回头啐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撇下死党一路飞驰去到学校接谢惜言,又是没交作业被老师留堂。长生在办公室默默听完老师训话,对老师保证一定督促他补完所有作业,好话说了一箩筐,才领了如蒙大赦的谢惜言出来。

  长生对谢惜言说,你好意思!考试不及格就算了,居然连作业都不写,你够胆公然蔑视老师,有本事你别打电话叫我来救你啊!

  谢惜言早已习惯他来帮自己收拾烂摊子,听他几句训斥也不伤筋动骨,跟在长生后面,嘻嘻笑着,哥,你不觉得老师讲的东西很无聊吗?我一点也不喜欢上学。惜言身形还没完全长开,面目灵秀,黑湛湛的一双眼最是无辜,两颊微微有些婴儿肥,倒不埋没了父母的好基因。

  惜言是招人疼的,撒娇耍赖有求于人时,尤其将这特质发挥到极致。长生知道此时半点松泛不得,绝不能给他好脸色,冷着脸将他塞到车里,别跟我嬉皮笑脸。我跟你说,无聊也得学,全校那么多学生,个个觉得无聊就能不上学?不做作业?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你爸妈?

  想到尹莲犹可,一想到谢江南那寒霜般的脸,谢惜言忍不住浑身一激灵,央着长生说,哥,求你了,别告诉我爸。

  谢江南教子甚严。虽然爱宠这个独子,对他的学业却从不放松,为此谢惜言不知挨了多少骂。谢江南出身寒微,是因读书出众,才考入重点中学跟尹莲相识,说起来这算是他人生不可忽略的转折。

  长生看惜言心有余悸的样子,知道有效果了,却不预备放过他,好整以暇地补了一句,不告诉你爸妈,那我告诉姥爷,你看行吗?好像你好久没去部队参观了,小黑屋挺想你的。

  听长生提及素来对自己不假辞色的姥爷,谢惜言更是不寒而栗,服软大叫,我补完作业还不成吗?

  尹守国对子女管教严厉,那是有传统的,尹莲都忌惮三分,从来也就对长生稍加言辞。脾气倔犟,玩性正重的谢惜言总也入不了尹守国的眼,言语起来,连带着尹莲都经常挨骂。

  偏偏尹守国杀伐决断,霸气外露,自来说一不二,谢惜言见了他,就似是贾宝玉见了贾政,“避猫鼠儿一样”。

  长生目视前方,悠闲地说,行,当然行!我又不是你班主任,不催你。别怪我不给你透消息,周末你爸妈就回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假如你这周内完不成作业,班主任告诉你爸妈,我是瞒不住的。

  哥……

  怎么?

  我不会做,你教我。

  长生叹了口气,这没问题。

  回家辅导谢惜言课业,他是需要他寸步不离地看着才能专心的。看着灯下奋笔疾书,狂补作业的谢惜言,长生心情复杂,处在这般家庭关系中,他对谢惜言的感情不可能像哥哥对弟弟那样单纯。

  他后来自思自想。这些年都如行在悬崖深谷,稍有差池就把持不住,纵逸邪念,庆幸对谢惜言是这样全心全意善待过,不然日后平地风波,又该以何种面目相对?

  譬如此时灯下,他守着谢惜言,心里却念念不忘尹莲。她的面容又淡淡地覆盖过来。将她藏在心中太久,久得慢慢氤氲开来,想起她时,总不是很清晰,很具体,只是眼眉之间,说不尽的温柔涟漪,叫人耿耿不忘。

  想着她不日要回来,又是一阵踟蹰。如今,每一次见她,对长生而言都是很苦楚的考验,他们之间除了工作,除了谢惜言,可探讨的话题并不多。

  是熟稔相知到极处的人,性子爱好不须再了解,在家中,不发一言亦可意会对方的举动,尹莲不好过问他,他更不好过问尹莲。这样僵持着,暗暗生疏了。他们都明问题所在,百折千回,只得将心思埋于深处,不露痕迹。

  他偶尔会留在家中陪她吃饭,甚至和她一起下厨做饭,离得那么近,他却总有种错觉,以为是身在河洲水湄,荒烟蔓草,烟云茫茫。他只能这样看着她,心中甜蜜又酸涩难当。其实是珍惜这样的短暂,默默凝视,在她发觉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长生看着谢惜言补完一部分作业,叫保姆领他去睡了,自己留下来处理文件,事务繁杂,他喝了咖啡,抽了烟,审核文件,做PPT,忙到三点才去睡。

  尹莲既然将公司托付给他,他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负所托。

  这样也好。尹莲问起,他有理由说,我忙得没有时间恋爱。

  拾柒

  1

  他确实是忙,总公司迁到北京后,长生职权增加,代替尹莲频繁出差。一个月里有半个月的时间奔波于各地。

  结束宴请,与人作别,穿行在陌生城市的街头。他在车上,接到尹莲的电话,问他,长生,你在哪里?睡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他心中一紧,刚刚涌上来的酒意顿时消散了几分,立刻拧小了音乐。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对她不改初衷,接到她电话的刹那会心跳加速。听到她的声音会心神恍惚。就连在路上遇见一个背影或侧脸,神似她,也会暗自失神许久。

  冻结在某个时段的感情,如同化石。时间不能使之淡化,消失。只是被压抑,尘封在深心处,不去挖掘,处理。渐要连自己,也遗忘这样的存在。

  他说,我在安阳。现在办完事正要回酒店。

  她说,好的。你一个人吗?

  他说,嗯,放心。

  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心中泛起一丝涟漪,想了想说,我二十号左右就可以回来。

  感觉电话那头,尹莲稍微沉默了一下,随即很轻快地说,注意身体,长生。我们好久没见了。

  你也是。

  挂了电话,心里百味杂陈,明明还有许多未尽之言,却什么也不能说。如今他甚至不能对尹莲表现出亲昵关心,连他自己也觉得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