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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山河岁月空惆怅,今生今世已惘然(4)

书籍名:《日月》    作者:安意如


  2

  长生敲开范丽杰家门。迎面而来的,是那张盈盈笑脸,狐狸般的媚眼中,已有了知前情的狡黠。

  人在矮檐下,既已低头,又何苦欠奉一个笑脸?长生也笑脸相迎。

  范丽杰让他进来,让座,让保姆奉了茶,就让所有人退了下去。

  长生说,你知道我会来找你,我来了。

  范丽杰笑道,我不知道呀,我只知道我愿意等你。

  这话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长生心中苦笑,这几年的周旋,难为她还不累,真是斗志昂扬。

  范丽杰岂止不累。她对于未到手的人或事一贯兴致勃勃。长生数年来对她若即若离,越发激起了她的兴致。

  征服,不是男人才有的秉性。像她这样的女人,也有,甚至更强盛。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长生。

  Lisa,长生开口。

  范丽杰忽而一笑,不理他的错愕,接口道,我发现,你一旦叫我Lisa,必是在算计我,或是有什么说不得的事。

  她这么一说,长生只有默然,不得不认她说的是对的。

  见他十分之尴尬,范丽杰也不忍再进逼。不得不认她对长生是有心的,而且,是真心。这就要紧了!否则,天下间这么多丰神俊朗的男儿,这么多嗷嗷待哺等着被发掘的商业奇才,以她的身份地位,又何须在一个人身上下如此之多的功夫?明里暗里地襄助。

  用港人惯常的一句话来说,不着数。

  无疑,千帆过尽的回眸检点之中,长生是入眼的。她有心也有意和他建立一段关系,等待的,只是成熟的机会。

  如今机会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道你是有事来找我。她打破尴尬。

  长生说,承天需要一亿五的现金。

  范丽杰不意外,像她这样的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何况香港受创比内地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手下的执行董事已经把她要关注的信息一一搜罗到了,当中就包括承天。

  当下,她仍是目露吃惊之色,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么多!

  长生说,是。

  范丽杰随即收敛了惊讶之色,好整以暇地问,是你要,还是承天要?

  长生说。承天需要。

  范丽杰掩口而笑,姿态十分之妩媚,奇了怪了?我和承天素无交情,一亿五又不是个小数目。我为什么要拿出来?做慈善也不是这样的做法?

  长生被噎在当场,脸不由得微红,顿了顿道,是我要,我跟你借。

  范丽杰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他身边去,弯下腰来,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那你说,我为什么要借给你?你就这么有把握?

  十分十分之屈辱。尹长生有生以来,未曾如此低声下气过,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对胜券在握的人而言,自然大快人心,而对于领受者,真是羞愤欲死的事情。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一颗心激跳个不停,长生几欲起身离去。忍了忍,忍了又忍,才按捺下。如果,这点屈辱就破门而出,一时意气,于事无补。事后,他会看不起自己,也白受了这么多年的磨砺。

  当下,他只能隐忍,抬眼看她,唤她,Lisa,你也是有承天股份的人。

  范丽杰见他面色青红不定,心知是拿捏得够了,惹急了他,一拍两散就不美了。见长生无形中已经服软,她心中已是畅快。于是,露出柔粲笑颜,安抚这只剑拔弩张的小兽。

  好嘛,你不过仗着我宠溺你。她笑道,钱,我随时可以借你。

  长生长吁一口气,心头稍定,问道,条件呢?

  条件一,两年内如果不能如期偿还,作为抵偿,我要承天40%股份。她很随意地说。

  长生脸色再变,咬牙道,你够狠。这不是我做得了主的。

  范丽杰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胸有成竹地一笑,你可以回去开董事会,现在,除了我,恐怕也没有人肯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了。

  长生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趁火打劫。

  范丽杰笑吟吟道,别说得那么难听,在商言商而已。条件二,两年后我有优先购股权,当然这要看你的能耐了,假以时日,我相信你能让承天起死回生。

  长生慢慢平复了神色,轻哂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范丽杰回以笑颜,我相信你和尹莲当初相信你是一样的。何况,我在你身上花的心血可不少呢,我对你的信心,换言之,是对我自己的信心。

  长生心头狂震。眼前这个女人,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在她面前犹如被扒光了一般尴尬,毫无还手招架之力,彻底一败涂地。

  范丽杰看他的神色,笑道,你不出声,是否就是答应了?我这个人比较少安全感,我要你亲口应承我。

  我答应。长生一字一句道。事已至此,你是唯一可以帮我的人。

  ——肯亲口承认她的重要性,范丽杰对他的回答相当满意。

  条件三,她继续道,也是最重要的,如果这条你不答应,那么前面的条件自动作废。

  她的笑容妩媚凌洌,像图穷匕见的那把匕首。长生心头一紧,闭目叹道,你说吧。

  范丽杰道,我要你跟我在一起,从明晚开始。你可以不来。

  长生霍地站起身来。

  你可以不答应。范丽杰的神色语气竟有几分凄楚,眼眶也微红,我反正被你摆弄惯了,也失望惯了。

  长生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一再地吸气,镇定自己,心中似滚油煎。他闭上眼,眼眶湿热,内心一片错乱茫然。

  他始终不能信,人和人之间的所有,可以明码实价,可以用一个公式去精准地计算得失,而核心是形形色色的利益、价值。他不信,不愿信,不能信。

  可为什么,会觉得眼前如盲,看不到执信的光明,连心头的一点微光,也熄灭殆尽?

  她说,你可以不答应的。他可以不答应吗?

  良久,长生说,我答应你。

  再也沉默无言。已是这般轻贱,又何必再恶语相向?轻了自己,贱了他人。他今晚踏进这里之前不就料到这样的结果吗?

  手中这张门卡像一块烙铁,烧得他五内俱焚,他终是忍不住问,为什么选我?

  范丽杰拥抱他,神色温柔,语带感喟,到了我这个年纪,如果还有什么执着的,那就是真的执着了,我执着于你,这还抓得住的一点真心,我不想失去。

  她亲吻他,握住他的手,长生,我承认这个开始让你尴尬,但请你相信,我并不将此看作一场交易。希望,你也是一样。

  长生定定地看着她,脸上无悲无喜。转身离去。

  范丽杰站在窗口,望着他离去时落寞的背影,那车灯在暗夜中划出刺眼光芒,如箭一样消失不见。她在心中道,长生,我相信,你虽然是为了钱答应我,但你不是为了钱而接近我……

  黯然转身,将目光再次投向沉沉夜色,远处的一盏灯,像苍茫浮波里,漾开的一朵橘色的花。

  心头悠悠地划过一点暖意,不是没有指望的。

  如今她真的孑然一身了。范丽杰背后的老板年前过世,总算念着多年以来她的汗马功劳和红颜相伴的慰藉,单留下一笔不菲的遗产给她。好聚好散,她算是得了自由身。如今她安排一半时间在香港,一半时间在北京,除却感情上的需要,长生的商业天分也是她所倚重的。

  曲终人散,不是不惆怅。到她这般年纪,已经少了太多欲说还休的情愫了,认准的东西,要么放弃,要么得到。得到一份感情所凭恃的,却不止是感情了。必须辅以耐心和手段。

  不是那么纯粹,却也别具乐趣。她要的,不过是一个自己看得上的男人。

  3

  太阳完全下山之后,天空是一种迷离的蓝色,幽深无际。

  长生和缦华,天黑之前赶到古格,宿在不远处的小村里。在村人家烤火,喝酥油茶,吃风干肉、藏面和糌粑,藏人家的小孩跑来跑去,其乐融融。

  饭后去村中散步,此起彼伏的狗吠,还有晚归的村人扛着东西经过,见到他们停步一笑,长生和缦华亦合掌示意。

  阿里的寂静和拉萨的宁静是两种相近又相异的感觉。彻底挥别了城市的车水马龙,看不见高楼林立,甚至没有人迹,只有荒山隐隐,星月沉沉,朔风阵阵。

  人会在骤觉苍老后,心如赤子。

  并肩而行,缦华听长生继续说,过往的纷扰波折,患难交错。

  范丽杰的借款使长生及时清偿了银行欠款,承天集团免于破产。谢江南虽逃过牢狱之灾,但被判不得再涉足股票证券市场,亦不能成为企业的法人。

  按照长生的意思,此时该由尹莲出任董事长,她才是公司的创办者,但尹莲拒绝了。

  她说,我在家赋闲多年,早已没有了经商的灵感和热情。

  长生还待再劝,他是非常清楚尹莲的决断力的,不动声色的绝顶聪明。如果她肯出山,自己从旁辅助,只要小心谨慎,承天会逐步回到原先的轨道上来,这点,他有绝对的信心。

  尹莲说,不,我是真的倦了!如今这样正好,江南回到我身边来,我要照顾好他。我们一心一意教养好惜言,这不就是我当初理想的生活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承天的掌舵者。事实上,没有你,承天是逃不过这一次灾难的。有你帮我打理,我还担忧什么?

  她坐在那里,容色淡淡,嘴角含笑,面色温柔。

  “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只是这样淡淡地看着她,心中已有深深的欢喜。长生凝神望去,经历了这场风波。尹莲是憔悴的,但未见得多颓丧。内心的苦楚,她也没有开口抱怨过。

  长生想,每临大事必有静气,说的就是尹莲这样的人。当断则断,当放则放,她一生看似安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既然尹莲言明自己已将心思全放在家庭上,长生亦不再勉强,只说,你放心,我会帮你打理好一切。

  长生只字未跟尹莲提过自己在其间的付出。各有各的执着,就一条道走到黑吧!能为所爱的人付出,即使代价昂贵,亦是幸福。

  范丽杰会每天晚上向长生了解承天的情况,并着手帮他打理承天的事情。她一直隐身幕后,无人知道她同时持有承天地产股份。

  长生问她为何。她调侃道,大凡女老板都是不好伺候的,我可不想让你讨厌我。

  长生笑笑。内心深处,深处的深处,还有个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他其实的确不是那么,那么的讨厌她。

  长生还是经常回自己租住的院落。范丽杰也不勉强,她自己倒是很乐意来他这里,有时也留宿,随口问他,这么喜欢,为何不干脆买下来?

  见他不接这话头,她也就不再多言了。

  4

  冬天,一开门,寒冷的夜幕就将人包围。屋子里供了暖,热气腾腾地蒸上来。长生煮着茶,范丽杰倚枕斜靠在宁式架子床上,床下放着藕荷色的绣花鞋,她看着他,又看着窗外的梅影,笑说,这屋里真热,其实,我倒希望这里有盆炭火,新雪微寒,我们可以就着微红的炭火,吃着栗子和地瓜,喝着热茶,数着窗前的梅影,比比谁记的梅花诗多。

  她神色温柔,语气中带了一丝丝向往和惆怅,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住的也是这样的院落,冬天时一枝腊梅花静静探到窗棂外。我还记得那样的诗,“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见长生不掩诧异地看着她,范丽杰笑道,是了,我没跟你说过,我是十岁左右去的香港。文革之前我家人带着我走的,所以我记忆里留下的,都还是古旧的东西。后来到了香港,从底层做起,也是好运气,遇到贵人多,自己又肯落力学,才成了你今天看到的样子。

  长生见她热得脸上泛红,起身倒了杯茶给她,端看着她,心里不是不钦敬的,她虽然说得轻松,但半世甘苦辛劳,又岂是一句好运气可以轻轻带过的。

  唯有人后真真正正吃过苦头,人前才可以云淡风轻,谈笑如渔樵闲话。

  范丽杰拉他坐下,着意地看着他,忽而笑道,“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我要的,也就是和你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了。

  长生心里不是没有一丝触动的,至少这样静好的感觉,两不相扰的生活状态,不是他所抗拒的。

  又坐了一会儿,范丽杰说,我困了,先睡一会,那些文件劳你去处理吧。

  长生说,好。替她移过枕头,看她睡下,起身要走,范丽杰拉住他的手梦呓似的说,一到你这儿就犯懒犯困,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给我下了迷药。

  他笑了笑,说,先睡吧,我处理好之后给你看。

  遵照彼此的协议,长生依旧将主要精力放在地产上。投资这一块,由范丽杰来接手操盘,没有多少人知道她是承天幕后的主持人之一。范丽杰拥有自己的证券公司,手下的股票经纪人都是她一手带出的精兵强将,比谢江南当初假手外人更为便利稳妥。

  小富由俭,大富由天。她如何去运作,获利多少,长生无心计较。他全心投入,一心让承天起死回生。

  自幼,尹守国便教导他,做事既不能盲目冲动,成为牺牲者,也不能畏首畏尾,轻易妥协放弃,要找到万全之策,在任何情况下都立于不败之地,当然也不能太过斤斤计较。他始终牢记教诲。承天在金融市场的惨痛教训,让他比之前更谨慎,低调。

  承天回归正轨,长生越发少地抛头露面,最根本的是,对生意失去了最初的激情。对这游戏丧失兴致。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已不时有了归隐的念头。

  他一度以为,会这样慢慢地,持续地走下去,以一种惯性的力量。

  可一生太短又太长,总有一些料想不到的事来打破惯常。

  5

  这晚他打开邮箱,处理邮件,众多邮件中,一眼瞥过有一封是Sam发来的,那个时候不知为何心头一紧,急忙打开,是以Sam的家人名义发来的邮件,告知他,他们是在处理Sam的遗物时,发现Sam与他有长期的邮件往来,因此告知他,Sam昨日凌晨去世。警方介入调查,消息暂时是封锁的,大约现在媒体已经开始有报道。万一有媒体要采访的话,请他务必推却。附件里,是Sam写给他的一封未发出的信和他唱的一首歌。

  来不及打开那封信,长生急忙搜索关于Sam的消息,果然,媒体已有消息,说他昨天凌晨自酒店顶层坠亡。死因仍在调查,但大多数媒体怀疑,是与他长期以来的抑郁症有关。

  不管身后如何喧嚣、惨淡,众人如何追忆、评价,照片上的Sam依旧笑得眉目有光,是不解人世愁苦的翩翩少年,是那样绝代风华魅惑众生。

  长生突然就笑了出来,他这个样子骗了多少人啊!

  得知Sam死讯,长生一滴泪都无。他只是陡然觉得,身边的声音都消失了,色彩从眼前消失。那个刹那,极短的几分钟,他确定自己看不到任何东西,是聋了,是盲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范丽杰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人,以为长生还在加班,走过来一看,长生坐在那里,叫他,他也不应。范丽杰正要打趣他工作投入,一眼瞥见他面如死灰,已是吃惊,再看到打开的网页,更是惊出一身冷汗。

  她那样镇定的人,骇得声音都变了,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真的!

  长生恍若未闻,似是失了魂。范丽杰去握他的手,触手冰凉。

  将长生扶到床上,范丽杰即刻打电话给秘书,帮我订后天回香港的机票。一面对长生说,长生,我先回去,Sam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她说着,红了眼眶,难以置信的惊痛神色,喃喃道,他怎么会走了这一步?

  长生麻木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脑袋嗡嗡的,只是翻来覆去地想,是啊!怎么会?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接连一周,各大网站娱乐版的专题都是关于Sam,轮番轰炸,黑底白字的标题,触目惊心。整个网络上举国哀悼,声势堪比领导人过世。这番哀荣,在长生,是另一种深不见底、不可言说的凄凉。

  娱记们手眼通天,将Sam的前生后事一一挖掘出土。无数人站出来表态,与这个人相交甚深,引为知己,亦有无数人隐在幕后以知情人的方式道出这个人的恩怨、情史。真正与他关系甚深的尹长生,只能隔世相望,缄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