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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山河岁月空惆怅,今生今世已惘然(6)

书籍名:《日月》    作者:安意如


  她望着这静静定定,眉目如刻的男子,有一霎那的失神,怕落实了心里的预感,更怕证实了自己心中害怕他离开,害怕失去他的事实。她一直自信这份感情尽在掌控之内,可以收放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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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商场上浸淫多年的范丽杰,六亲无靠,白手起家,一个异乡女子,在一个男性社会打拼,在香港那种历史构成复杂,社会阶层、人际关系微妙的卧虎藏龙之地立身,如今能够坐拥数十亿的身家,除却她受教于高人,异于常人的秉赋之外,女性特有的直觉,也在经验之外给她带来不可多得的灵感。

  譬如,她初次和一个人打交道,便能在会面的短暂时间里,通过各种细节,粗略地判断出对方的个性、喜好,从而决定结交的方式和手段,通常不会出错。嗣后进一步的接触,对对方的心理把握,更是透彻到位,随时更新。

  那时她还没有成班的手下供她差使,更不能像如今这样便利,随时获知对方的信息,依靠的,只有自身的细心谨慎、敏锐和机变。

  社会上,每天都有如许多人在翘首期盼好运降临,然,机遇是不常有的,累积起来,关键时刻改变命运的机会更少之又少。范丽杰一直相信,这世上如果有神灵,神灵也必属意芸芸众生中的醒目者。好运降临,仅仅是机,个人善加利用,发挥效用,那才是遇。

  牢牢把握为数不多的机遇,甚或,自己努力创造。没有什么是不劳而获的,感情凭什么例外?

  应该承认,以范丽杰的聪明,她对长生的掌控一直是适当的。即便是以承天的存亡相要挟,令长生答应和她在一起,相处下来也没有那么多矛盾抵触。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在她耐心引领下,长生对她的付出亦有着微妙的回应。他对她的周到,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从小到大所受的良好教养之故,却也不乏一些真实的契合。

  长生性格清冷,是天性所致,范丽杰能够接纳。她也并不喜对自己一味服从,唯唯诺诺如奴才的男人。

  要有才干而不狂妄,有野心又家教优良,出身优越,为人处世并不张狂,同时要年龄适当,兼具男性的魅力,达到足以打动她这样千帆过尽、阅人无数的人的程度,基本是凤毛麟角,等同神话。而这个男人恰好又洁身自好,孑然一身(没有实际的婚姻),那就可以认定为奇迹了。

  尹长生,几乎就是一个上天为她的期待而度身打造,特地为她留在千帆过尽,灯火阑珊处的这么一个人。故而,一旦发现长生是这样地符合标准,不论他是因何种原因,存在何种心结,蹉跎成今日的状况。范丽杰早已认定是天赐的机缘,立定心意,非把他据为己有不可!

  唯其认了真,才有耐心慢慢地雕琢,期待并等待,并不急于求成。

  认识长生以来。范丽杰细细观察,首先,他并不是个言行不一的人;其次,正当盛年的长生,并不留恋女色,尤其是不爱慕年轻女子,这是令她最为中意的。至于她自己,也曾天生丽质,艳动香江过,现如今虽已不是风华正茂,却一直不匮乏魅力,比年轻的女子更具气度和风采,而她的智力和阅历,绝对有资格在外貌之上,为她再增一抹难以忽略的神彩。

  是这样的契合需要,符合心意。范丽杰从不欠缺自信,放眼当下,有哪个女人如她这般内外兼修,且与长生之间有这般可遇不可求的际遇呢?

  她以为,这样假以时日,朝夕相处,情感和利益相互制约,她和长生,不是不能建立一段真实持久的感情。

  爱有多种,在互惠条件之下的爱,也是爱。她愿意,为此付出所剩无几的真心。

  范丽杰可说是算无遗策,她唯一没有料到的是Sam的逝去,对长生产生的影响。这些年来的磋磨,经由这个意外事故的逼压,足以达到促使他坚定心意的程度。

  她可以料算到Sam和长生关系匪浅。从Sam对她引荐长生开始,她已猜到。她也看得出长生待Sam不同。获知Sam死讯,长生那样不动声色的人,居然会悲恸到失了心魂……令她错愕、震惊,而后隐隐嫉妒。

  她只是料不到,长生视Sam为另一个自己。那样的血肉相连。

  这世上,哪有一份爱没有终点?失去是人生的一部分。

  Sam的死,这刻骨铭心的经历,让长生了解什么是宝贵的,让他懂得,要做一个真实,诚恳,简单的人。

  不再执迷,不再犹豫。

  此时,长生所有的行为隐隐地指向一个目标——离开。范丽杰早已包含在他决意舍弃的关系里。

  从未深情,谈何辜负?离别必然,或早或晚,只是时间而已。

  贰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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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达塔尔钦,入住神山脚下的日月宾馆。

  没了日光照耀,月光下的银色雪山,清娇妩媚。星子湛然如洗,在暗黑的天幕上排列有序,疏密有致。

  夜晚,坐落在冈仁波齐和纳木那尼之间的塔尔钦,荒凉的像是高原上拔地而生的孤城。雪山,星辉,时有时无的阴霾,晃来晃去的野狗,深夜若隐若现的狼嚎,都增加了它的神秘感。

  当缦华再一次凝望冈仁波齐时,仍是有如在梦中的感觉。这就是此行的终点吗?

  最美的风景总是遥遥在望,看似触手可及。最深的记忆亦复如是。

  围着旅馆里的藏家火炉取暖,长生拿出一瓶酒,小小的一坛子。长生笑道,这酒叫“醉生梦死”,今晚我们喝完它。

  缦华惊喜道,你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个东西?看《东邪西毒》看的?

  长生哈哈大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这酒还真是王家卫给我的,那年帮了他一个小忙,他跟我开玩笑,送了我这坛酒。我闻过了,是酒,不是水。当时我们还开玩笑,说喝了之后,不知是会忘记,还是会记得更清楚。

  缦华用一双澄若星辉的眼眸注视着他,叹道,是啊,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回的西藏,范丽杰和尹莲,她们让你走吗?

  就着一坛“醉生梦死”,长生为缦华讲完那未完的故事。旧事在今夜作结。明日天亮之后,起程去转山,是新的开始。

  去意已决,接下来的一年间,长生悄悄做着善后的准备。最关键的一步,是尽快归还欠范丽杰的资金,让她没有任何借口,可以阻拦他离开。

  京郊的地产项目紧锣密鼓地进行。长生和赵星野,并不因竞争的原因而减少联系,依然时常约在一块聚会。一方面,确因他们之间交心换命的交情,没有必要为此而心存顾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赵星野地位超然之故,万方无人敢指派他做具体的操作。

  赵星野闲极生闷,经常邀约朋友聚会,一起饮酒作乐。长生就算说忙,也不能次次逃脱。

  那晚加班去晚了,赶到常去的会所。赵星野已经喝得微醺,挣扎着去了洗手间。众人酒兴正浓,见他久久不回,便鼓捣长生,这丫不是尿遁了吧!你刚来,他就闪了,肯定是怕你。派你去把他抓回来,然后自罚三杯!今儿谁也别想逃,喝高兴了才准走!

  长生闲闲靠了一句,刚落座就让我去厕所!什么好差事!

  说不过,仍是起身去了。刚推开洗手间,就听见赵星野讲电话的声音,哼!这帮吃干饭的家伙,不晓得拆迁安置那帮工人才是政府最在意的……不让老子管,老子乐得清闲!好了,不说了,喝酒呢!嗯?怕什么!先让他们急两天,回头搞不定了,自然回头来求我。对了!管好你手下那帮兄弟,别打草惊蛇,等我消息吧,要你出面你再出。

  赵星野的一番话,长生在门外听得分明。一语道破天机,他顿时眼明心亮,怪不得政府迟迟不肯松口,原来这才是症结所在。

  他听着里面水龙头打开,才推门而入。赵星野见是他,也不惊讶,扬眉笑道,这帮家伙,这会儿都等不了?

  长生笑道,走吧,我也被罚酒。再迟了,今晚的酒估计就咱俩包了。

  赵星野洗了手,抬头朝镜子里的长生看了一眼,笑道,别急,趁着没人,跟你说点事。我刚接了个电话,打听到点内幕,政府怕工人闹事,要先谈好回迁的条件。还有环保局那块,也要赶紧拿出方案出来。

  长生微微一愣,下意识道,商场如战场,这种机密,你干吗告诉我。

  赵星野瞪了他一眼,转身笑道,废话!我想你和我一起拿下这块地,  有钱一起赚。以承天和万方的实力,单独吃下这个项目都有点困难吧?

  长生何等眉精目企的人,笑道,怎么?万方那帮人惹你不痛快啦?

  赵星野微一皱眉,道一声,谈不上,小家子气呗,腻味。

  长生一手拉开门,躬身笑道,赵总果然神通广大,手眼通天!来来来,让小的为您效劳。

  赵星野见长生这样做派,知道他已心领神会,心中自是放心,笑道,这事算你答应了啊!剩下的事我不管了。说着一闪身出了门,话风一转,啐道,今晚我非让你丫把讹我的红酒全喝了。我让你买!

  长生大笑。

  那夜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自不必提。

  长生行事极有效率。不日即落实了赵星野的消息来源正确,当下着手跟进。问题是找到了,做出来的预算却不容乐观,一旦得手,意味着承天需要投入更多的资金,即便顺利拿下地块,项目进展顺利,至少也要过两到三年才能收回成本,取得赢利。

  长生犹豫,这个至关重要的内幕要不要告诉范丽杰。如果不告诉范丽杰,承天在这个项目上必定有所斩获,如此高端的高尔夫别墅区,在京城亦是首屈一指,项目收益定会在五亿以上,然而,这不算长的两三年时间,对长生而言,却是无论如何也等不了了……

  自从议定了合作的事,长生接连几天都和赵星野厮混在一起,见相关人等。包厢里巨大的水晶吊灯,一波一波漾下来,调暗了,也熠熠生辉,扑闪着映入眼底。酒沉了,看人都带着水色,荡荡悠悠。他暗中心事重重,思来量去。那晚很快就饮得酩酊。迷蒙中还感觉赵星野嘻嘻笑笑地不断推他,嘿!尹总,今晚你大失水准啊!

  散局时,已经三点,各自的司机来接。长生摇摇欲坠上车,看着赵星野对他挥手,好像还说了什么,他好像也回了笑。关上门,倒在后座上,车窗外灯影如河,冷色霓虹耀人眼目,疾驰中光影明暗交错,掠到身上,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他在这样的浮华中沉默,一个坚决的念头浮上心头来,按也按不住,有个声音不断怂恿他,这是你脱身的机会……这是承天摆脱掌控的机会……

  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哪有赵星野座驾的影子,他走的,明明和他是两个方向。

  2

  长生吩咐司机开车到范丽杰家。凌晨的二环路灯火通明,路况顺畅得令人发指。几个念头没转完就到了范丽杰家楼下。看着眼前屈指可数的高楼,昼夜不息的灯火,耀得人眼疼,他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这城市繁华到了极致,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范丽杰见他一身酒气地回来,倒是很惊讶,一来长生不爱喝酒应酬,即便不得不喝,几乎也没有大醉的时候;二来是,他不会忽然到她家中来,在凌晨这种时间段,更不会不请自来。

  她接了他进门,扶着他问,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长生盯着她看了半天,范丽杰只觉得他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一点也不像喝醉的样子。长生推开她,笑道,我去洗把脸,有事跟你说。

  范丽杰一握他的手,摇头,浑身冰冷,一身酒气,别光洗脸了,先冲个澡,我在房间里等你。说着替他放了水。

  长生洗漱完出来,范丽杰靠在门边等他,一手拉了他进房,坐在床上笑道,什么好事,大半夜的跑来跟我说。

  她微微靠过来,颈脖间一股清淡幽香袭过来,卧室里一派旖旎风光。长生靠在那里,不为所动,说道,京郊地块的事,我想好了怎么运作,你要不要听?

  愿闻其详。范丽杰是天生的商人,虽然是这样松懈纵情的时刻,闻言亦顿时收敛了心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兴奋。

  这块地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回迁人员安置和补偿。长生道,我知道万方给出的搬迁费是多少。

  范丽杰久历世情,一听即心明眼亮,笑道,这么说,我们只要高于他们的出价标准把握就大了。

  她越想越觉得十拿九稳,忍不住伸出一双柔夷,攀住长生,赞道,你真能干。

  长生眼中不期然流露出一丝冷然,道,不是我们,是你。你的鸿达该出面了,上面的关系,我来疏通解决。你看如何?

  范丽杰心中更是快慰,略一思忖就明白长生的意思,娇声道,你这么好,叫我怎么谢你?

  依据范丽杰的设想,最好是用承天做障眼法,投入竞争,分散竞争对手的注意力,鸿达再出其不意地杀出,取得土地的开发权。如此,地产和股市上的双向收益,令人思之雀跃。

  范丽杰一脸甜蜜、振奋,长生却是神色清冷,道,拿到地后,作为回报,承天一亿五的借款作为提前的利润分红一次性抵消。

  他寻常说话并不会这么直接,范丽杰心中一凛,长久以来的疑虑浮上心头,眉头一皱,呛声道,你就那么在意这一亿五。

  长生神色不变,淡淡道,欠债的是我,不是你,你当然轻松。

  他说的这样生分,犹如兜头一盆冰水浇下,范丽杰只觉得心都在打冷颤,截口道,欠债的是承天,不是你。

  迎着他一双波澜不惊的眼,范丽杰一阵灰心,只觉得这近在身边的人,远在天边,纵然此刻同床而眠又能如何?口舌之争实无意趣,她负气翻身,道,让我想想。

  长生也不声不响躺下,说,好。

  是夜,范丽杰阖目未眠,心中翻来覆去掂量。这是长生为她量身定制的香饵,

  虽已隐隐觉察,长生试图摆脱她的意图,但商人逐利的本性注定她无法拒绝。

  心头似火烧,她睁开眼睛,勉力调匀了呼吸。卧室窗帘拉得极严,房间里黑沉如墓。她不是天真烂漫少女,身边的这个男人,若即若离,心不在焉,她心知肚明。兴许他此刻也未入眠,正在绞尽心机谋算她。一念至此,就如芒刺在背。

  是幸还是不幸?这个人如此了解她。

  她心中哀凉倦怠,纵然此刻躺在床上,亦觉得身心不断沉坠,像是落入无底深渊,看不到任何指望,明明是身裹着厚被,周身一丝暖意也无。

  她眼角慢慢沁出泪水。

  人,大多数时候失望,是因为对别人期望太高。

  不管她用情几深,在利益面前,爱情永居次席。他和她,既然注定了不欢而散,不如此刻顺水推舟。

  其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京郊那块工业用地,正式落入鸿达手中。这一变数相当突然,不但内地几大地产公司措手不及,股票市场的地产股也随之起伏不定。

  京沪地产圈一片哗然声中,范丽杰再次成为最大的赢家。见惯了风浪的她私下里也忍不住喜形于色,在家中开了红酒庆祝,对长生说,这一仗,我们打的太漂亮了!我早说过,你不会让我失望。

  长生微笑着,应道,光是这块地,你就可以赚到五亿了。

  范丽杰何其精明的人,立刻听出话音不对,脸色微变,握着酒杯的手轻轻颤晃,道,怎么?你这么快就想和我一笔勾销?纵然明知是这后果,事到临头,她仍是忍不住要竭力争取。

  长生不理她面色不善,遥遥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描淡写地说,Lisa,你同意我的提议时,就该明白我的用意,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

  坦白得令她心寒。

  长生不等她答话,转身离去。

  车上接到范丽杰的电话,长生听她发作完,轻轻一笑,Lisa,这跟你对我好不好没有关系,半点关系也没有。

  电话那端咣当一声,传来半晌忙音。隔了一会儿,又打过来,没人说话,只有低低的啜泣。他摁了电话,心中波澜不惊。

  隔了一会儿,长生打电话给尹莲,姑姑,在家吗?我回家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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