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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山河岁月空惆怅,今生今世已惘然(8)

书籍名:《日月》    作者:安意如


  沉重苦涩到无法开口,仍是要开口,他说,星野,我对不住你。

  赵星野转身坐下,冷笑道,别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错!是我错!你说的对,我确实不适合从商,我始终不是个生意人,我也没打算成为那种六亲不认,唯利是图的人。尹长生,但你是,你当之无愧。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不过做了你应该做的事。

  他又狠狠灌下一大杯酒,道,那天我估计你听到,索性告诉你,也是在试你,我赌你不会出卖我,结果呢!人在利益面前果然是经不起考验。我更想不到你跟我玩这样的心眼。尹长生,你好城府!

  他目光如利刃劈开长生,眼神冰冷,面上却是笑的,叹道,是我自己有眼无珠,轻信于人,我无话可说。我难过的是,自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我这辈子最信任的兄弟会联合外人来对付我,我他妈的混得那叫一个失败!尹长生,喝完这瓶酒,我和你再不是兄弟!

  长生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太阳斜照过来,映得他面容惨淡。他缓缓开口,星野,我要走了,临走之前跟你说清楚这事,我才能安心走。

  赵星野霍地站起,逼到他面前来,只差没有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一叠声地问,你要去哪里?你想安心就安心?

  长生跌坐在那里,无声地笑了笑,回我该去的地方。我真的倦了,我跟你不同,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赵星野闻言暴怒,挥手又是一下,道,你现在想起你是什么人了!他妈的!出卖了兄弟就想一走了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咱们的账还没完,你等着我跟你慢慢算!

  长生举手擦着嘴角的血渍,道,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求你原谅,我是要告诉你事实。我做这些,就是为了离开。我知道,我出卖了你,是不争的事实,所有这一切都不该是我应该出卖你的理由……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赵星野闻言心头一凉,牢牢盯着他,说不出的心头淤塞。他和长生彼此太熟悉了,深知他不会拿此事虚言附会,换一时情分的转圜。

  心里越发憋闷,一杯一杯地灌着酒,喝得猛了,微微有酒意翻上来,往事如浮光掠影。他骤然想起很多事,小时候,回答不出问题的时候,考试的时候,长生在老师眼皮底下替他作弊,他被罚抄的时候,长生模仿他的字迹惟妙惟肖……到大了,一起做生意,也没让对方吃过亏……真真真正的守望相助,就算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惟其如此,一直视为兄弟的人,陡然间的背叛,无论什么理由,感情上他都难以接受。

  倦怠地闭上眼睛,过了良久,赵星野倒出最后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长生,语调已经稍稍恢复了平静。他说,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人多了,他妈的,你可以一走了之,老子就得苦挨活挨,凭什么!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秉性高洁,向往自由啊!

  长生望着他,黯黯地笑,我知道你也是,原谅兄弟不仗义,先走一步了。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再坚持下去,不是没有精力,是没有意义。

  赵星野看着他,笑一笑,站起身,道,要走也是我先走,起码是今天。

  言毕告辞。

  挥手自兹去。

  3

  长生看着他离开,坐在那里,心里空荡荡,麻木地想,昨日已矣。无论他试图做出怎样的道歉和补偿,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个朋友,已经无可避免地失去了。以后……也不见得有相见的机会。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他默默地,无声地,流下泪来。

  不日,长生递交了辞呈。

  刚散会,范丽杰就打电话给他。她语气不容质疑,长生,我要见你。立刻!马上!

  好,我来。我也有话要跟你说。长生挂了电话,赶去范丽杰说的地方。

  回家里,怕触景伤情,在公司,不便谈私事,故而仍旧选了酒店,是长生惯常陪她喝下午茶的地方。长生赶到时,一眼望见,范丽杰早早等在那里,她用心化了妆,顾盼生辉。若不留心,几乎看不出憔悴。

  落座。长生点了茶,范丽杰照例要了咖啡。范丽杰看着他,见他神色漠漠,忍不住气上心头,冷着脸道,你就这么义无反顾急着和我撇清?

  长生笑也不笑,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范丽杰被他眼光逼得心头一热一跳,正待开口,只听他说,Lisa,我应该荣幸你为我煞费苦心。

  范丽杰眼底一惊,似笑非笑道,你这话从何说起?

  长生道,但愿是我估错,谢江南在股票上的得手失手,是你在暗中操纵。承天破产,你知道我能求助的人,舍你之外屈指可数。

  他言语客气,点到即止而已。范丽杰闻言微微吸了口气,神色依旧镇定,笑道,你这话说得奇怪!谁蚀本不是自己贪心?世道这么差,有目共睹,难道行情是我一人操纵的?再说,不是我让他去虚资骗贷。

  长生沉沉一笑,叹道,Lisa,你说得对,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我没有兴师问罪意思。现如今,是与否也与我无关了。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如果这是真的,我可以走得更问心无愧。

  范丽杰被他一句话噎住,脸色阴晴不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微微侧过脸去,只装作聚精会神挑选盘子里的小西点。

  长生也只抿着茶。

  良久,范丽杰转过脸来,眼中水光盈盈,语气煞是悲凉,双眼错也不错盯着他道,长生,我只问你一句,你就这么讨厌我?非要离我而去不可?

  长生微仰着脸,那午后细碎阳光映入他一双幽深如潭的眸中,似是水面潋滟浮光,转眼便又失去踪迹。阳光照过来,越发地显出眉目深邃,如刻如画。

  范丽杰见他眉头轻皱,眉心似有抹不去的郁结,惹人怜惜心动,神色又是一贯的疏离,似是极倔犟的小孩赌气不肯说出心事。她看在眼里,不禁又恼又无奈,她深知自己在长生身上所付出的心血和感情此生不复再有,见他去意已决,毫无眷恋之意,怨愤之余不禁心如刀割。

  若他此刻心有所恋,她还能加以挟制,可他明明心无所恋,叫她从何入手?

  长生嘴角浮现一抹凄恻笑意,哑声道,Lisa,你绝对不是我讨厌的那种人,事实上,如果我们够时间一直相处下去,以你对我的好,我爱上你也未可知。

  他不说犹可,一说之下,范丽杰真正伤心欲绝。这回答令她心神大乱,脸色煞白,忍不住连声问道,你这么说……那为什么……为什么还……

  长生道,Lisa,我离开,不是为了离开你。这就是我能给你的答案。

  ——犹如长生所认知的,谢江南是更加世俗化的他一样,范丽杰是更为功利的尹莲。诚然都是出类拔萃,惹人注目的,他对她有好感不算虚言,但他内心深处早作决断,既然连尹莲,连自我都可舍弃,范丽杰更是身在其列。

  他起身离去时,弯腰轻轻拥抱了她。

  范丽杰怔怔的,见他身影消失,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起得急了,险些摔倒,想去追,却发现满心酸楚,全身没有一点力气。

  她终究是自重身份的人,不会像少艾的女子一样,当着人前纠缠撕扯,声嘶力竭哭诉。她只能瘫坐在沙发上,连哭都是无声。

  再强大的人都有死穴,而她的痛处,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可以义无反顾,弃她而去的人。这样辛苦哑忍,用尽心机,最终还是两手成空。

  范丽杰在侍者诧异的眼光中,去到盥洗室,拭干泪水,补好妆容,保持镇定走出去。

  这一世的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这样的锥心之痛,虽令人措手不及,然,绝不至于强悍到令她粉身碎骨。内心的痛楚,她只会留在人后慢慢消化,明晨起身时,她又是光彩照人的一代女杰。

  失去是人生的一部分,这道理她早已知晓。哪怕这个人,是如斯铭心刻骨,此生都不能忘记,但她亦必深埋心底,绝口不提。

  4

  长生看似走得干脆,暗中却不乏深谋远虑,苦心安排。

  那晚临去之前,长生托付尹莲,姑姑,我走以后,我在承天的所有股份全部转到你或是惜言的名下,这由你来决定。杨律师会在我走之前帮我们办好相关法律手续。还有一件事,我要把其中的一部分股份转给赵星野。星野外表像流氓,内心是好人,比我单纯正直得多。我有愧于他。如果我直接跟他说,他肯定会拒绝。这件事情,就请姑姑你来处理了。我相信,由你出面会更好些。

  尹莲说,你放心,我都会办妥的。

  至于集团的事,长生所作的第一个特别安排,是通过董事会同意,成立了一个基金。将承天集团每个地产项目一部分的收入固定拨归一个永久基金,基金每年的受惠名单,由尹家的继承人拟定。作为奖励机制,被提名,对承天有贡献和帮助的人,除却自身本年度的收入,可以领取基金的利息,分到一部分现款奖金。

  这样安排,首先是考虑到谢江南不能再直接管理公司,而尹莲是一介女流,多年不曾直接从商的缘故。这笔数目不菲的奖金,对集团内部的行政要员,可以起到一定程度上的激励和控制作用。人才不生二意,全心效力,集团才能运行稳定,良性发展。再来,要被提名成为基金当年的受益人,相关人等无形中会互相制衡与监管。如果这个方法运用得当,他日谢惜言长大成人,只要资质不算太差,即便年轻资历浅薄,也可借由管理机制的优势,来学习经验,稳固自身地位。

  第二个安排是,长生以尹莲的名义成立了一个私募基金会——“莲花基金会”,一力帮助因为各种原因失去父母的孤儿,持续关注他们的成长。在各种灾难后失去父母的孩子总是惹人怜惜、关注。好多人善心一动就去领养孤儿,事后相处却难以善了。

  以长生的自身经历看来,一个孩子接受新的亲情关系,融入全新的环境会存在种种意想不到的问题。因着心中欠缺,仅仅给予物质上的保障是定然不够的。人的孤独感与生俱来。心理辅建不可或缺,不可间断。这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反而是无足轻重的。他们并不曾习惯,诚实面对,妥善解决内心的问题。习惯将之付诸时间洪流,大浪淘沙,自生自灭。

  每个人,都有命定的走向,必然的经历。他不可能掌控,干涉别人的命运。生命有种种不可理喻,不可测知的暗礁。他所能做的,是竭力完善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即使心存疑虑,仍能相信爱的真实和广大。即使那飘摇不定,遥不可知的将来,面对变故和真相时,那些孩子亦不会太过惊慌无措,觉得再次被世界欺骗和遗弃。

  原宥人世的不善和艰险。在他们的心里种下善根,犹如尹莲在他心里种下善根一样。任此后人世风波摆荡,折堕不安,也不能使其泯灭。

  他至今认为,接纳和信赖,是人与人之间至为贵重的感情。

  5

  酒快要喝完,炉子里的火也渐渐弱下去。长生弯腰拿起火钳往炉子里添牛粪,映着那微红火光,他眼中似有星芒飞溅,融化寒冷。

  缦华听到谢江南对长生说范丽杰的不是,怒道,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还要在你和范丽杰之间挑拨离间,难道你为他,为承天所作的付出还不够多吗?我觉得这么多人里面,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惟独他最自私,可恶!

  长生笑道,一来,我相信,谢江南想不到我会决定离开。往好处想,他是在提醒我,告诉我,我所不知道的事实而已。往坏处想,他这么做,只不过想让我没那么有成就感罢了。二来不是每个人都有责任豁达大度。

  他说,缦华,你记不记得?玛旁雍措旁边有一个鬼湖,藏语叫“拉昂措”,意为“有毒的黑湖”。玛旁雍措是淡水湖,拉昂措是咸水湖。玛旁雍措风平浪静,拉昂措却时时激流暗涌。两个湖明明是相通的,差异却如此之大。人和人何尝不是如此?何必强求?

  晚风中遥对神山,月色中敞开心怀,前事早已看淡看化。红尘播迁,谁人能没有一点心魔,一点点无心错?

  掩藏在漫长人生中,谁能幸运到没有一丝憾恨,毕生不须领尝得不到、已失去的辛酸滋味?

  爱恨痴缠,名利枷锁,这人世得失劳心数算。到头来,须勘破,皆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一笑而过。毋须计较谁对谁错,谁负谁多。

  虽知长生言之成理,缦华仍是气闷,抢过他手中的酒喝了一口,摆摆手,豪气地说,算了,你都不计较了,我还计较什么?

  长生笑道,你那么愤愤不平做什么?

  缦华被他看得脸红,也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她觉得连耳朵都在烧,忍不住娇嗔,你盯着我看什么嘛!我说得不对吗?

  长生说,对!不过,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和可以做的事。其他的事就交给老天吧。

  喝完最后一口酒,长生站起来说,早点睡吧。养足精神,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要出发。转山会比你想象中辛苦得多,你要有心理准备。

  在那幽弱的廊灯下,长生长身玉立,依稀是她初识他时的神情姿态,缦华心里忽然不安,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划过,她怕长生像仓央嘉措一样遁去,忍不住说,次仁,你可有想过,转过冈仁波齐之后,我们要去哪里?

  长生转过身来,注视着缦华。那消融冰雪的温柔眼神,若隐若现的淡淡笑意,令她全身温暖。

  他说,放心,去哪里,我都不会丢下你。

  缦华微笑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