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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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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克林顿(1)

书籍名:《中国情人》    作者:韩东


  瞿红自然没有搬走,行李再次打开,物品各归其位,画着张朝晖肖像的盘子仍然被置于床头柜上。她倒是开车进城跑过几趟,去家里搬东西。大约有半年了,瞿红没有回过家,春节过年也没有回去,搬运行为曾一度中断。主要原因是和父母话不投机,他们不赞成女儿和大王村上的人混在一起,每次回去都得唠叨。但也只是唠叨而已,并没有真的阻拦瞿红。

  瞿红从小娇生惯养,是说不得的。这会儿她也顾不得这些了,趁着天气回暖,积雪消融,来往于张朝晖的店铺和父母家的豪宅之间,搬运东西不止。就像她和张朝晖的日子不是将要告一段落,而是要继续下去,直到永远。

  瞿红不仅去家里搬东西,还要钱,拿走了自己名下的存折,并且进出银行数次。

  再说张朝晖,似乎已经把签证的事忘记了,并没有随瞿红的车进城,也没有坐公交车或者搭大王村的拖拉机进城。面对空空如也的货架,张朝晖加班加点地工作,也就是画盘子。

  经过两周的努力,那货架总算是被逐渐填满了,每个格子里都有了一只画盘。但一眼看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和以前伟人并列的宏大场面相比,如今所有的盘子上画的都是克林顿。无数个克林顿从同一个方向向你发出微笑,的确让人有点招架不住。

  光头踱过来瞅了一眼,差点没昏倒,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然后以和进来时同样稳重的步伐晃了出去。从此艺术家之间就有了一个传言:张朝晖在制作大作品。

  光头是这样理解的:整个货架就是那件大作品,由很多的克林顿组装而成。张朝晖在搞观念,制作了一件依托于货架的装置。画盘子做小买卖的小子一念之差竟成了一个嗅觉敏锐的大艺术家!这点子是怎么想到的?光头问自己,也问其他的艺术家,无人能解。

  他当然不能去问张朝晖,那是犯忌讳的事。光头恨不能那点子是自己想出来的。这下子他总算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砸盘子,而且砸得那么喜滋滋乐呵呵的,想必制造大作品的想法那时候就已经诞生了。

  “换了我也会砸。”光头在心里说。怪不得瞿红当时说“我们就要离开大王村了……”这么搞下去,离开大王艺术村搬进市区三环以内也是早晚的事。

  张朝晖对此自然浑然不觉,瞿红也不知情。虽然她和艺术家们的女人来往密切,但毕竟是他们的女人不是艺术家,对观念、装置之类的毫无概念。常乐也被蒙在鼓里,由于他和张朝晖走得太近,大家以为他早就知道其中的奥妙,向他们瞒了一手。没有责怪他就已经不错了。

  实际上,张朝晖画的克林顿也不都是一个模样,造型不同,色彩各异。

  就是造型、色彩一样,盘子的底色也不尽相同。但同样画的都是克林顿,同样面带微笑,目光前视,含情脉脉地看着你。

  张朝晖使用了不同色标的上釉彩,搜集了克林顿不同时期的正面和侧面的照片,终于达成这一效果。也就是,每个克林顿都是独一无二的。常乐正是从此着眼对张朝晖的“变法”做出了自己的理解:每只盘子都是不重复的,都只有唯一的一只,价码自然就上去了,比以前批量生产、互相复制自然要值钱许多。加上是纯手工,不卖个大价钱那才叫奇怪。“哥们,自从旧的那批卖出去后,你的新作品整个儿上了一个台阶。”

  他没说“旧的那批砸了后……”而是说“卖出去后”,是怕张朝晖生气。此刻,张朝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前面放了一张稍高的大板凳,凳子上放着一只素色盘子。他已经线描出了克林顿的大概轮廓。脚边的地上则放着颜料,其中的一罐尤其惹眼,是金黄色。他蘸了颜料在一块碎瓷片上试笔,画出来的不像黄金,倒像是狗屎的颜色。张朝晖正踌躇,是否用这颜色,一声长长的汽车喇叭声响起。小板凳上就像装了弹簧一样,他被弹了起来。张朝晖撂下画笔跑了出去。

  自然是瞿红。她开着桑塔纳从城里搬运归来,此刻待在车上并不开门下车。瞿红摇下车窗,对从店门里奔出来的张朝晖轻轻微笑,后者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车前,为对方打开了车门。同时张朝晖伸出右手挡着车门的上缘,瞿红躬身钻出轿车。之后,两个人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接着亲吻,先亲腮帮子再亲嘴唇,啵啵有声。一系列的程序完毕,这才互相挎着膀子向店门走去。

  “亲爱的,事情办得顺利吗?”张朝晖问瞿红。后者并不回答,而是说:“宝贝儿,你还在工作?”

  瞿红不答是因为无须回答,那只是张朝晖的一个问候,需要用问候回答。张朝晖同样也没有回答瞿红的问候,两个人像演戏一样地举步向前,就像街上的所有人都在看他们。实际上,这会儿四周并无人,除了两只停在附近树枝上的麻雀,啁啾不已,那实在算不上什么观众。

  他们走进门槛内,马上就分开了,就像镜头已经移走,一条已过。张朝晖回到他的小板凳上,继续工作。刚才涂在碎瓷片上的颜料已经干了,正放射出耀眼的金光。果然是金黄色,不是狗屎黄。张朝晖早就估计到这一点,但还是很高兴,忙着从上釉彩的罐子里蘸颜料,涂在盘子上。

  瞿红坐在桌边翻她的挎包。翻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了,她拿出手掌宽四寸长的一个小红本笑眯眯走到张朝晖前面。“给。”瞿红递过小本子说,“五万整。”

  张朝晖抬起头,一阵眼花,也不知道是被盘子上的金色晃的,还是被存折照的。他在裤子上擦擦手,双手接了过来。“不好意思,小红,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别价,”瞿红说,“不是说好的吗,了的盘子我全买了。”为避免对方过于尴尬,她又说:“你干吗老画这外国老头?”“这是克林顿,美国总统。”

  “我知道,你干吗老画他?”“他也不是什么老头,就是头发白,天生的。”“你干吗老画他?”瞿红问,“你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只是随便问问。”张朝晖的手上还拿着瞿红给的存折,觉得实在无以回报,所以最后决定还是说了。“看看能不能出精品。”他告诉对方。瞿红自然听不明白,但对张朝晖来说,却是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得是多大的人情啊?至少值五万。

  然后就到了这一天,瞿红、张朝晖双双早起。后者破例没有工作。他换上了瞿红特地给他买的一身料子西服。打领带的时候张朝晖半蹲着,任凭瞿红摆布。鲜红的领带打好后,张朝晖下意识地找镜子,但卖盘子的店里根本就没有镜子。

  “我就是你的镜子,简直帅呆了,就像一名少先队员。”瞿红说。张朝晖脸上变色道:“那怎么行,给人的印象太幼稚了,还是不打领带的好。”

  “我和你开玩笑。”瞿红赶紧解释,“你穿这一身真的很帅,你天生就是一衣服架子,应该当男模走T台,当艺术家可惜了。”

  “那会不会给人华而不实的感觉?”总算折腾到张朝晖足够自信,两个人这才出了店门。张朝晖抱着一只塞得鼓鼓的帆布大包,瞿红什么都没有带,只拿了一盒磁带,是从张朝晖的收录机里取出的《新概念英语》。上车后,瞿红将磁带卡入播放器。张朝晖并没有感谢她的体贴,反倒责怪说:“怎么听这个?不利于放松。”
  瞿红于是换了一盘磁带,崔健的《红旗下的蛋》,张朝晖觉得吵得头疼。瞿红就又在车上找。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盘美国乡村音乐,塞入播放器。约翰·丹佛略带沙哑的嗓音飘出,旋律优美且令人兴奋,与今天的日子不禁切题。张朝晖我心大慰,说道:“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