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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比身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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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心比身先老》    作者:池莉

  我建议我们买条哈达去大昭寺拜拜佛,大家都乐。牟林森朝我发脾气,让我一天三次口服抗菌素。我服了两天抗菌素之后反而高烧咳嗽起来。
  怎么说才能够让思维受到经验限制的人们相信目前还不能被证实的某些存在呢?如果现在人类还没有发明电,如果这时候我指着天空的闪电说其实它可以被当作电灯为我们照明,我想我的话肯定不被人相信。
  牟林森说:得了,你知道什么呀!我躺在医院并不洁白的病床上发着高烧,咳嗽得像只罗锅。医生说在高寒缺氧的西藏,高烧咳嗽是个可怕的病。
  吴双说:那怎么办呢?
  牟林森说:多留点钱。
  吴双说:不留人照顾吗?
  牟林森看都没看我,说:一个女人一辈子要发烧和咳嗽许多次,可西藏在地球上只有一个,并且正在时时刻刻地消失掉原始的古朴和神秘。
  我说:牟林森,康珠在世界上也只有一个。
  牟林森,我这情热中的新男友笑了。他用调侃的语气没心没肺地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闭上了眼睛。
  吴双说:康珠,你别介意,他这人喜欢开玩笑。你是开玩笑,对吧牟林森?
  牟林森说:开什么玩笑。
  牟林森说:我们他妈还是不是男人?
  吴双体格瘦削,脸呈菜色又刚刚被兰叶抛弃,正是对自己男子汉气魄信心不足的时候,他脚一跺,说:好吧,我走了。
  吴双要去那曲,据说那曲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
  吴双指望在那儿遇上一场大漠的飓风和冰雹。指望离太阳更近好让紫外线晒黑他苍白的脸。
  吴双曾经是校园诗人.尽管当前诗已死去,但他心中多少还残留着对女性的温爱。他临走摸了摸我滚烫的额,说:真对不起!我说:没事。
  牟林森的手被我挡开了,对他我也说:没事。
  后来正是没事。即使有事又如何?阿里和那曲都是那么的遥远和偏僻。而李晓非和兰叶在日喀则完全陷入热恋之中,他们肯定忘掉了世界上的――切。
  我独自―人在拉萨。我什么也不用干,终日闲逛,除了低烧使我昏昏沉沉之外,我生活得挺好,一点也不想念什么人。
  我独自在拉萨。虽然像我这样的女孩子―诉说痛苦就会惹人笑话,但只有我知道我们有痛苦.我们经历平淡,吃喝不愁但真的我们有痛苦。在拉萨的日子是我开始有想法的人生时刻,我想我该用自己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了。
  每天早上我迎着阳光到拉萨河边散步。八月份的拉萨是夏季,但一早―晚还是凉意如水。我裹着我独特的披肩,散发着浓烈的羊膻味,在拉萨河边走走停停,汉人都疑惑地看我一眼。拉萨河的河床像草原一样宽阔,可以将人的心看得静静的平平的。
  中午我午睡。下午看马术队训练。黄昏后我从饭店里悠出来,去帕廓街。晚上的帕廓街商人和游客都稀少了许多,大昭寺这才恢复了它作为古老的朝佛中心的模样。我恍恍惚忽,举止迟钝地漫步街头,遇上玛尼堆就垒上一颗石头子,遇上转经就逐个地转上一遭,遇上放生羊就喂它一些糍粑。我在为自己的病体祈求神灵,也在为自己愚钝的头脑祈求神灵。
  我常常累得走不动路。走不动了我就坐在广场上看满街乱跑的藏狗。看―种婷婷玉立的叫做“章大人”的花。
  看大昭寺门前被等身长头的人们磨成了镜面的大青石。大青石叫我感动。难道信佛的人来此叩等身长头的人都是不曾接受现代文明的人吗?不是,人们信什么做什么都是有他的道理的。我渐渐在懂事。我决不会傻兮兮笑这个笑那个了。
  我还喜欢看唐嘎。庸嘎类似我们汉族的丝织画。我们的丝织小品多出自苏杭,因此也典雅清淡,湖光山色小桥流水。唐嘎的主题内容是宗教,艳丽夺目的色彩,繁复茂密的花纹将金色的光芒和五彩的云霞环绕在佛像四周。每一尊佛像都是慈祥无比的,就像好心的老奶奶。商贩们将唐嘎挂满了大昭寺的围墙。使每一个行人和游客老远老远就能看到灿烂的佛的笑容。我坐在广场花坛的边沿上长久地注视佛的笑容,温和宽容之感就会流水一般从我身心淌过。
  我还喜欢看穿着沉重青色藏袍的老年妇女当街小便。
  她们蹲得像一种舞蹈姿式,宽大的袍子体面地遮住了一切,只是有一线水流从她们的袍子底下蚓行出来,她们并不躲闪大街上人们的目光,她们与你对视的时候,你会发现她们的眼神无所谓和安详得像白痴或者天使。这是主公翁的姿态和眼神,城市是你们认定的,那是你们的事,在她们城市仍然是高山草原大牧场。多棒!
  我百看不厌的还有威风凛凛的康巴汉。西藏有句老话,说是“安多的马,康巴的汉”。西藏康巴地区的男子在西藏是非常著名的。他们是男性之中的优良品种。他们个高,肩宽,腰瘦,腿长,胸膛挺直,头颅昂扬,他们的面部轮廓如刀砍斧削,肤色黧黑并且闪耀着丝绸般的光泽。康巴汉的服饰格外漂亮,他们藏袍绣锦,藏靴齐膝,高高的毛边藏帽上甩动着一缕红缨,一柄镶宝石的藏刀斜挎腰间,他们的步伐总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有一天,一个进藏旅游的汉族姑娘和我坐在一块儿休息,她看着康巴汉激动地说:
  我爱他们!我真想嫁给他们,你呢?
  我开怀大笑。我回答她说:我拿不准,因为据说他们从不洗脚。
  在我长大的二十多年里,老是被人教导着。父母、老师和电视电影一直喋喋不休地告诉你说这是丑的那是美的,这是甜的那是苦的,这是对的那是错的,这是真的那是假的。可在我遇到的实际问题中,许多标准并不准确。我厌烦了别人对我说些什么。我只想自己亲眼看。我将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睁大我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上我能看到的一切。通过看到的一切我想我就会拿准我该怎么去做。幸福和不幸都是我自找的,从此我将不再怨天尤人。
  敲门声。
  我转过脸,看着房门。在低烧的昏沉中我拿不准是否我的房门被敲响。我在拉萨没有一个熟人。我的伙伴们都呆在他们向往的地方。我的房门十天来无人敲响。
  敲门声又响起,是我的门。
  我站在窗边没动,说:请进。
  骑手加木措就这样走进了我在拉萨的一段生活。
  加木措就是马术队那个骑黄褐色马的小伙子。我们已经有十天的默然对视的经历。
  加木措显然有康巴汉的血统,但他穿的是汉族的运动衫。他手里拎根马鞭,热气腾腾,汗水津津地站在我的门口说:你好!我叫加木措。
  我说:你好!我叫康珠。
  加木措笑了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我等着他说话。我没有离开我倚靠的窗台。我头重脚轻,体内在细细地寒颤。我紧了紧披肩,眼皮发涩地望着加木措。
  加木措犹豫了一下,行了个藏式的弯腰礼说:对不起打扰了。扎西得勒!
  “扎西得勒”是祝福与问候的意思。
  加木措说完就要给我带上房门。
  我说:加木措,有什么事请说好吗?
  加木措说:没什么正经事。加木措的一口汉语非常流利。
  他说:你看上去好像身体不适,高原反应吗?
  我说:恐怕不是高原反应。
  加木措说:生病了?你一个人吗?没人照顾你?我送你上医院去!加木措说着就要行动,我赶紧告诉他不用上医院,我有药。这病医院治不好,我想这是亵续了神灵的缘故。
  你真这么想?加木措惊喜地反复问我:你真这么想?你也信佛?
  我说:我现在还没信佛,但我真这么想。
  加木措说:那你的病就好治了。
  我说:怎么治?
  加木措说:祈求神佛嘛。
  我笑起来。
  加木措说:要真心诚意地祈求。佛会照料你的。明天我带你去拜佛。
  我说:好吧。我说:加木措,现在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加木措说:我可以说给你听,但说给你听的条件是不让你做。
  我说:为什么?
  加木措说:因为你在生病。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心头―热。我顿时想起了离我而去的牟林森们。我的泪无法制止地就流下了脸颊。原来加木措在和他的队友们打赌。他们说如果加木措能到饭店来带我到训练场,加木措就赢了,反之,他们就赢了。赌注是啤酒。这是典型的男孩子的闹剧。冲着加木措对我的关心,我很愿意给加木措这个面子,但加木措不让我到那烈日炎炎的训练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