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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比身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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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心比身先老》    作者:池莉

  第―巡吃过,牟林森让兰叶献一首歌给为我们买机票的朋友。兰叶说:我唱不好。
  李晓非说:专业水平,你唱不好谁唱得好?
  牟林森说:得得,上去唱吧。
  兰叶掩唇一笑说:那我就献丑了。
  吴双低声对我说:兰叶就这小家子气叫人觉得她不可爱,她漂亮但不可爱。
  我没吱声,我仍然沉浸在糟糕的心情里,为我们这个集体不重视加木措的友情而羞愧。
  兰叶迎着音乐喷泉的波光异彩娉娉婷婷走上卡拉OK歌台。体现她人生最高价值的时刻到来了,她高挺胸脯,翘着臀部,顾盼生姿,一下子把个小戏子的恶俗暴露无遗,除了李晓非色迷心窍,不觉其丑之外,牟林森、吴双和我都掉开了眼睛。
  兰叶的第一支歌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她最拿手的好戏,正好又最符合她此时此刻的心意,于是。一曲“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出口。珠圆玉润,百媚千娇。饭店食容举座皆惊,掌声雷动。
  牟林森、吴双和牟林森的朋友一人夹一支烟,端―杯扎啤,大谈阿里和那曲。阿里简直称得上是未经现代文明染指的最后净士。阿里是千山之巅万水之源。那曲的海拔之高气候之恶劣使人无法想象。那曲的草原,牦牛、白铁皮房子和飓风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呵!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披着我粗糙原始大红大绿的羊毛披肩,擦去了口红,歪在靠背椅里,一支接一支抽烟。在离群索居的这段日子里,我完全忘记了烟这个东西,加木措甚至不知道我还会抽烟。和他们混到一块,烟瘾就复苏了。我始终等待着,我多么希望他们能谈到加木措。让我说说加木措的故事。可他们就是不。
  牟林森在我抽第十棵香烟时夺走了我唇上的烟。他说:康珠!你他妈在干什么?抽得像个男流氓!
  我说:像个男流氓就像个男流氓。
  吴双说:康珠,乖一点儿好不好?
  我转头冲吴双说:不好!
  我说:为什么要我乖一点儿,你们呢?
  牟林森和吴双都不接我的话茬。
  我说:把烟给我。
  我以为牟林森不会给的,但他给了。他将香烟和打火机都扔进我的怀里,继续大谈他的阿里之行。
  没人劝我不抽烟,我无法停下来。我在兰叶一发而不可收的歌声中不住气地抽烟,把嘴唇都抽得风干了一般,从心里到肺里到肚里到口里全是苦味。我一直在考虑与加木措道别的问题。机票已经来了,明早就要走了,我却坐在这无聊的歌厅里。我鼓励自己站起来,勇敢地走出去,去加木措家,告诉他我要走了并感谢他的友谊。可是,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就是站不起来。我没去过加木措家,也不敢去加木措家,我不愿意把关系弄复杂,也不愿意把平常的事情搞得像虚假的电影镜头。我站不起来,如果牟林森他们有谁扶我一把,陪我一道,一切就很好,但他们不。
  回到我们的住处已是深夜十二点多钟。牟林森一路搀扶着我,我的情绪还是无可救药地败坏下去。
  我坐在床上,抱着膝沉思默想。
  兰叶一直都没有回房间睡觉,这夜倒回来了。她十分愉快,哼哼唱唱地卸装洗澡,穿着性感的绣花丝绸睡袍晃来晃去,收拾她的行李。她在床上铺开了一床的藏式苗饰,一件件地试戴,每戴一件都要在我面前摆个姿式,问:好看吗?
  开始我说好看,后来我不再理睬她,但她仍然不知趣地问:好看吗好看吗?
  我说:求你别烦我行不行?
  兰时咬着红唇轻浅地一笑:就这么苦恼?
  兰叶说:其实牟林森比李晓非男子汉多了,又有名气又有钱。再说了,大家也就是好玩而已,将来谁跟谁还不一定呢。
  我说:你知道什么呀!
  兰叶说:那就是为加木措了。为加木措就更用不着痛苦。康巴汉是挺漂亮的,可据说他们打老婆,吃糍粑,喝奶茶,住帐篷,长虱子,从不洗头洗澡,咱们汉人可受不了。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兰叶,但没有制止住她,她接着说:是不是还没钻那康巴汉的帐篷呢?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去并且一定为你守口如瓶。
  我喝了一大口水,含在口里,招手让兰叶靠近。待兰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后,我一口水全朝她喷了过去,她狼狈逃窜,妖媚的脸和性感的睡衣全湿了。
  当牟林森、吴双、李晓非跑进我们房间的时候,兰叶在嚎陶大哭,我也在嚎陶大哭。
  早晨六点半钟在拉萨还属于夜晚,太阳得在九点以后馒慢升起。牟林森不断砰砰敲门催促我。兰叶昨晚又回到了李晓非床上,今晨早早依假在李晓非怀里,坐在饭店台阶上,接受李晓非窃窃私语的抚慰。
  六点半出发八点之前准可以到达贡嘎机场,时间够充裕的。但牟林森吴双连连叫喊我们赶快上车。他们都显得归心似箭,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看重时间和诺言。昨夜的一番闹腾,兰叶会更加明确地让他们明白我是因为什么而不满。显然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把加木措当回事。牟林森心里清楚地知道一切,他故意装出不知道的样子。他看待加木措就和看待西藏的山水寺庙草原蓝天一样.我们是游客,付了钱,看个风景看个稀罕,看完了就该走了。他,他们怎么如此地没心没肺呵!
  我从窗口看见他们都上了车,我回到床上躺着不动。
  吴双再次上楼叫我,我装睡不理他。吴双急得直搓手,说:康珠,你起来,我为我们几个人作个自我批评成不成!我们是太不够意思了。
  牟林森大步进来,说:吴双你还跟她磨蹭什么!
  牟林森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连拉带拖地下了楼,塞进吉普车,还装模作样地理直气壮,说:女人真他妈无知胆儿大,连赶飞机这事还敢含糊。
  赶飞机哪儿有牟林森他们弄得那么玄乎?一路上我们非常顺利,车开得飞快。一个小时还不到,贡嘎机场就到了。我们钻出车门,天边才泛出浅亮的青色。
  候机厅里坐满了汉藏中外的各种族人等,各种人体气味混杂在一起直冲脸面。藏民们围坐在地上喝奶茶吃糍粑,也有的从怀里掏出羊腿香甜地撕咬。我们进了候机厅又退了出来,在院子里站着或者坐在行李上。院子里很冷,大家不分层次地穿着所有的衣服,长长短短像小丑。他们说话,抽烟,抱着膀子跳脚取暖,神态都很放松,很无所谓,很闲适。就等时间一到上飞机了。
  我紧紧裹着我那在我们五个人中间已经著名的羊毛披肩,点燃一棵烟,独自走到一边。
  天一刻一刻地亮了起来,我就要离开西藏了,加木措今天下午将会发现我已不在那个窗口,我却连个招呼都没打。他的队友们的脸色肯定都不好看。肯定的。
  吴双走了过来,说:康珠。
  我扭过身子。
  吴双说:康珠,我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我陪你去打个电话好吗?
  我转回身,眼睛潮了。我点了点头。
  吴双陪我去电话亭,在我们走出了牟林森他们的视线之后,吴双说:康珠,你听我说,是牟林森想起打电话这事的。
  吴双说:说真的,打个电话也就行了。我们没时间与加木措见面,其实也没这必要,记住他比客客气气请他吃顿饭要强。你不至于和加木措谈恋爱吧?
  吴双诚恳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说:好像还没这趋势。但我们实在太没心没肺,无情无意。
  吴双说:是啊。我们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既不能负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己,又不能信赖他人,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说:别说了,那就打个电话吧。
  我将电话打到体委,很顺利地找到了加木措。我说:加木措,我要走了。非常遗憾的是昨夜晚上拿到的机票,来不及向你告别。
  我说:加木措,请你一定记住我非常非常感谢你!
  加木措打断了我的话,说: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在贡嘎机场。
  加木措问:几点的飞机?
  我说:十点。
  加木措说:等我一会儿。
  加木措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我再次拨通电话找加木措,人说找不到他了。
  我坐在我的行李上,又燃起一棵烟。我把轻烟对着远山吹去,对着草原吹去。牟林森过来从我唇上拿掉香烟,递过一杯热牛奶。我乖乖地端起杯子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