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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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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放生羊》    作者:次仁罗布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心里老是惦记着你,醒来过三次,每次都要开门去看你。每次你都睡得很沉,在地上佝偻着身子,小脑袋缩在胸前,一副惹人爱怜的模样。桑姆的睡觉姿势也跟你差不多,你俩是何等的相象啊!我蹲在你的身旁,久久注视着你,心里充满温馨。
  醒来,四合院里已经有人走动,还听到去上学的小孩叫闹声。
  我睡过头了,急忙起来。
  我解开套绳,牵你去转林廓时,你咩咩地叫喊,四蹄结结实实地抵在石板上,身子向后缩。来到院子中央打水的邻居见这般情景,过来帮我推你。你拗不过我们,只能顺从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俩穿过小巷走到了拉萨河边,碧蓝的江水一路陪伴我们,习风飘摇我沧桑的白发。翻越觉布日山时,你又跟我拗起来,死活不上陡峭的山坡。几个转经人从后面推你,我从前面拽。这样僵持一阵后,我的全身出汗湿透,你快把我的体力全耗掉了。疲惫的我愤怒地吼,“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回甘肃人那里。”你的眼睛里拂过一丝惊惧,脑袋低沉下去,再也不看我一眼。“别急,你第一次带它来转经,可能有点害怕。”“让它休息一下,我们帮你。”“它怕了,看,身子都在抖。”七八个人围拢过来,站在爬山的狭窄小道上议论开了。风马旗在徐风中轻轻飘扬,发出微微的声响;刻玛呢石的人,盘腿坐在路边,在岩石板上叮叮咣咣地雕刻六字真言。有个老太婆从自己的包里,抓点揉好的糌粑坨,送到了你的嘴边。你湿漉的鼻翅儿嚅动,伸出舌头舔舐糌粑。“可怜的绵羊,你是被放生的,谁都不会伤害你,用不着害怕。”老太婆说着抚摩你的头。老太婆的手,轻轻地敲击你的背部,你顺从地向山坡上走去。我匆忙牵着绳走在前面。人们的念经声嗡嗡地在背后响起。
  没有一会儿,我们来到仓琼甜茶馆,我把你拴在门口,让服务员给你一些菜叶吃。她们从厨房拿些菜叶子去喂你。一名服务员跑进来问我,“准备放生吗?”“是放生羊。”我回答。“那你该给它穿耳,或身上涂颜料。”服务员又说。“这些我知道。只是它刚买回来,再说我也不会穿耳。”“明天你带它过来,我帮你穿耳。”一位喝茶的老头插话说。他穿氆氇藏装,白色的胡须只抵胸前。“那太好了。谢谢您。”我向他表示感激。他说给绵羊穿耳,是他的一个绝活,绵羊不会感到一点疼痛。他的自信,使我踏实了很多。“把你的包给我,我给你装点菜叶子。”服务员拿走了我的背包。
  我背上满满当当的布兜包,领你从小昭寺门口过。街道两旁的店子开门营业了,嘈杂的音乐直冲天际,不时还能听到减价处理的叫喊声。我突然想带你去小昭寺,让你拜拜觉沃米居多吉(释迦牟尼佛),争取来世有个好的去处。我们穿越桑烟的缭绕,进了小昭寺大门,你用奇异的目光审视。有位僧人挡住了我们,不让你进寺庙里,说你会弄脏佛堂的。我向他恳求,说你是昨天刚买来的,是要放生的。他最终允许你进去。我提醒你,好好拜佛,用心祈求。你顺从地跟随我,你的目光落在慈祥的神佛和面目狰狞的护法神上,一种胆怯的虔诚表现出来,身子微弓,步伐轻柔。我从你的眼神里,发现你是一头很有灵性的绵羊,相信你跟着我会积很多的功德,这些以小积多的功德,最终会给你好的报应。
  我俩坐在小昭寺院子里,晒着暖暖的阳光休息。空气里弥漫桑烟和酥油的气味,不时传来缓慢的鼓声,它们让我们的心远离浮躁,变得安静。我对你说,“你们羊都是好样的,知道嘛,松赞干布建设大昭寺时,是山羊背土填湖,立下了头等功劳。现在大昭寺里还供奉着一头山羊。”你听完我的话,把下巴抵在我的大腿上。我用手指挠你下巴,你欢喜地眯上了眼睛。我知道你的身子很脏,羊毛都有些发黑,我们回到家我给你洗澡。
  你在自来水管底乖巧地站着,银亮的水从你的背脊上迸碎,化成珠珠水滴,落进下水管道里。我赤脚给你打肥皂,十个指头穿行在茸茸的卷毛里,从项颈一直游弋到肚皮底,你的舒服劲我的指头感受着。水管再次拧开,银亮的水顺羊毛落下时变得很浑浊。我再次打肥皂,再次冲洗,你呀白得如同天空落下的雪,让我的眼睛生疼。唉,十几年前,桑姆还健在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帮桑姆洗头,桑姆白净的脖子也在阳光下这般地刺眼。那种甜蜜的时日,在我的记忆里已经空白了很长很长。此刻,我又仿佛寻找到了那种甜蜜。我们坐在自家的窗户下,我用梳子给你梳理羊毛。你把身子贴近我,用脑袋摩挲我的胸口。你那弯曲的羊角,抵得我瘦弱的胸口发痛,我只得赶紧制止。我回屋取来酥油,把它涂抹在你的羊角上,上面的纹路愈发地清晰。你的到来,使我有忙不完的活要干,使我有了寄托和牵挂,使桑姆的点点滴滴又鲜活在我的记忆力。我再不能像从前一样,每天下午到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我要想着你,想到要给你喂草呢。
  我口渴难忍,提着塑料桶去买青稞酒。回到家,我坐在一张矮小的木凳上,身披一身的夕阳,一边看你一边喝酒。你站在面前,用桑姆惯用的那种羞怯、温情的眼神凝望着我。这种眼神,剥去了岁月在我心头堆砌的沧桑,心开始变得温柔起来。还有这酒,怎么落到肚子里,变成香甜的了。以往喝酒,怎么没有尝出香甜的余味呢。这是不是心境的变迁引来的,我真说不准。我一口一口地喝,这种香甜从舌苔上慢慢扩散向脑际,整个人被这种香甜沉溺。
  这一夜我睡得很死,没有一个梦景出现。
  你的两只耳朵被钢针粘着清油穿了孔,系上了红色的布条,这样你就显得引人注目。
  桑姆,为了让你尽早投胎转世,我天天带着放生羊去转经。这头绵羊现在被我视如你了。
  桑姆,你现在再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境况,有可能的话你再给我托一次梦吧。
  现在,人们每天都能看到我和洁白的绵羊,顺着林廓路去转经。你耳朵上的红色布条,脊背中央点缀的红色颜料,向人们昭示着今生你要平安地度过此生,直到生老病死。
  我带着你已经转了近一个月的林廓,你也熟悉了转经路上的一切。从今天开始我不在拴你了,我们相跟着去转经。我背上布兜包,里面装着我的茶碗和油炸果子,手里拨动念珠。我走走停停,看你是不是紧跟在我的身后。需要横穿马路时,我牵着你过,免得被车子把你给撞了。路上我遇到熟人,跟他们唠叨时,你驻足站在我的身旁。认识的人都说,“年扎啦,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善事,你会有好报的。”“这头绵羊懂人性啊!”“年扎啦,给它脖子上拴个铃铛,你就用不着老回头。”“遇到你,是这头绵羊的福分。”这些话让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你的到来我一直认定是前世注定的一个缘,要不桑姆刚托梦,你和我就不期而遇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进仓琼茶馆,你从门帘缝里挤进来,钻到桌子下面。“你待在外面,不能进来。”我对你喊。你蜷缩在桌子底,毫不理会我的叫喊。茶客们看着我,会心地微笑。“就让它躺在那里,它又不站位置。”服务员说。我没有再赶你,我从布兜包里掏出茶杯,搁在桌子上,再伸手取出油炸果子,掰碎了喂你。你用舌头把油炸果子卷进嘴里,用牙齿嚓嚓地嚼碎。我把甜茶喝了个饱,你却静静地躺着,脑袋随着进进出出的人摆动。“南边的三怙主殿正在维修,听说缺人手,要是谁能去帮忙,那功德无量。”有个中年人跟旁边的茶客说。这句话让我很振奋,我想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我要去义务劳动。我把杯子里的那点剩茶倒掉,用毛巾把杯子擦干净,装进了布兜包里。我一起身,你机敏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同出茶馆门,走到喧嚣的大街上。你已经不在注意周围的热闹了,一门心思地跟在我的身边。我们穿过热闹的小巷,回到了四合院里。
  我把你拴在窗户底下,从麻袋里拿些干草,搁在掉了瓷的脸盆里;再用另一个盆,从自来水管里给你接上清水。你望着这两个盆,没有表现出饥渴的样子,只是清澈的眼睛里露出疲态来。你把四蹄关节一弯,卧躺在地上,耳朵轻轻地甩动。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该让你休息一下。我进屋脱了鞋,把湿透的鞋垫放在窗台上,让阳光晒干,自己盘腿坐在床上。我在思想,为了桑姆该给三怙主殿捐多少钱,怎样才能让他们把我留在工地上。藏族人都知道,米拉日巴为了救赎自己的杀生罪孽,拜玛尔巴为师,用艰辛的劳动洗涤恶业,即使背部生疮化脓,手足割破,咬着牙坚持,他最后得道了。为了桑姆有个好的去处,我捐五百元钱,再劳动一个月,为桑姆减轻一些恶业。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黑色的幕布把整个院子给罩住了。明天还要早起,现在我该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