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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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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茨菰》    作者:苏童


  等我回到屋里的时候,姑妈已经做出了决定,她要马上把彩袖从我家转移出去。你们替我招待她好几天了,不能再连累你们家了。姑妈说,乡下人蛮不讲理的,万一她哥哥来闹,闹出个什么意外来,我对你们家没法交代。我母亲问,现在就送巩爱华家去?巩爱华不是没回来吗?姑妈说,夜长梦多,绍兴奶奶和钱阿姨她们的嘴,我也不放心。迟早要送,不如现在就送,巩爱华不在家怕什么?不都是做父母的替孩子受过嘛,我不是心狠,是要个公平,该轮到巩爱华的父母照应彩袖去了。

  姑妈把我父亲的自行车推了出来,她要亲自把彩袖驮到小柳巷的巩爱华家,她不去也不行,只有她认识巩爱华的家。我母亲和姑妈商量着行车的路线,怎么能绕过姑妈家门口,掩人耳目,她们一致认为从油脂加工厂穿出去是最科学的路线。为了更加稳妥,我母亲还拿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出来,准备让彩袖穿上。然后我听见姑妈在楼梯那里叫彩袖的名字。彩袖,彩袖,下来吧。姑妈说,我们去巩爱华家了。阁楼上没有声音。姑妈又对着阁楼喊,彩袖彩袖下楼吧,去巩爱华家最安全,你哥找不到你的。彩袖的沉默让大家都聚到了楼梯那里,每个人的脑袋都不安地向上面仰望着。我母亲说,彩袖,不是我们怕事,是为了你好,你哥哥带绳子来的,你们怎么闹都是亲兄妹,都是家务事,我们夹在中间不好办的。姑妈看上去很急躁,她用自行车钥匙敲打着楼梯,彩袖你倒是快下来呀,马上你哥哥就来了,他来了你要走也走不了啦,我们只好看他把你绑回乡下去。姑妈一急就有点像骗小孩子了,她不再把矛头指向巩爱华身上,反而向彩袖夸大巩爱华家的种种优越性。巩爱华家在曲里拐弯的小弄堂里,你哥哥找不到的。又说,巩爱华家旁边就是派出所,她又是先进人物,你哥哥敢到她家去闹,派出所就把他绑起来!

  彩袖白着脸下了阁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哭过,她始终垂着眼睛,是被羞辱过后的严峻的表情,也可以说是悲伤释放过后轻松的表情,我注意到她的下巴颏那里是湿的。彩袖提着她那个灰色的人造革旅行包,慢慢地走下来,走到楼梯最后一格,我看见她突然扔下旅行包,捂着肚子,坐在了梯子上。

  我姐姐冲过去扶她,彩袖你肚子疼?

  彩袖先点头,看看我母亲已经抻开了那件蓝色的工作服,又摇头,推开我姐姐,自己站了起来,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她们七手八脚地替彩袖穿好了工作服,我姐姐端详着彩袖,彩袖你去照照镜子,你不像你了!她的建议受到了我母亲和姑妈一致的抗议,你来添什么乱,都什么时候了,哪儿有心思照镜子?

  穿上工作服的彩袖仍然是彩袖,她不说话,你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然后是彩袖跟着姑妈的自行车,我们跟着她,一行人小心谨慎地来到街上。看看街东方向,姑妈家门口的一堆人影子厚了好多,说明泄密的危险越来越大。快点走!彩袖几乎是被我们一起架到了自行车后座上。彩袖坐到自行车上,我才知道她为什么走得魂不守舍的,照片,照片!她突然回过头对我姐姐喊,我的照片,你怎么给我?

  那天夜里长寿果然跑到我家门口来了。他敲门,敲门没人开,他就用拳头擂门,一边擂门一边喊,彩袖,你给我出来,死出来!我父亲后来去开门了,不是为了让他进来,是他自己要出去叫人。我父亲冷静地从那只化肥袋上跨过去,瞥了一眼袋子里的绳子,冷笑了一声,你还带了绳子来捆人,还不知道这绳子最后捆谁呢。

  我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父亲的人马已经到了。一大群男人,有老人,是来做说服工作的,还有几个都是我表哥的朋友,三把手之流的人,都是膀大腰圆的,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三把手他们把长寿从门里拽出来,一边拽一边骂他,你这个乡下佬,把自己妹妹当畜生卖,还敢跑我们这里来闹事?你这种人,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长寿矮小,但很粗壮,他的身体被抬出我家门框,很快又顽强地进来了,彩袖,彩袖,你给我死出来!他被按倒在地上,但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我家门框,要往里边来,对于别人的辱骂他并不计较,也不反驳,只是一味地叫喊着他妹妹的名字。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可以发现他的脸和彩袖异常地相像,方脸,鼻梁是塌的,眼睛却很大很亮。这样混战了好一会儿,长寿终于安静了,不安静也不行,三把手他们趁他的裤腰带掉下来,干脆把他的裤子扒下来一半,威胁他说,你再闹就这样把你送派出所去,流氓罪把你抓起来!长寿拼命拉着自己的裤子,终于安静下来。三把手他们停不下来,他们把长寿推来搡去的,又开始骂他,娶不到老婆就不娶了,你们乡下那么多猪那么多羊,你不会操老母猪去,操母羊去,为什么把亲妹妹换给羊角风老头?把裤腰带还给你,你用裤腰带把自己吊死算了!

  长寿不还嘴,目光躲避着那几个青年,似乎他们的辱骂都是某种事实。他也不听老人们对他的政治教育和道德教育,似乎他们是在教育他们自己。他坐在地上,一只鞋子被谁踩掉了,长寿就一条一条地拨开别人的腿,找他的另一只解放鞋。那只鞋就在我父亲的身后,长寿探起身子去捡那只鞋,三把手手疾眼快,一把捡起来,扔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去捡吧,捡完了不准再回来!三把手推了长寿一把,给我往东走,到长途汽车站过一夜,天一亮就有班车了,你哪儿来的就给我滚哪儿去!

  看得出来那只鞋对长寿很重要。我们看见长寿站在三把手身边,愤怒地瞪着他,三把手说,你瞪我干什么?又脏又臭的解放鞋,你不赶紧去捡,狗就把它当屎给啃啦。长寿试着推了推三把手,三把手怪笑起来,你还敢推我,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再闹我把你的人也扔出去,你信不信?

  长寿去捡那只鞋了,他走路有点罗圈腿,走得很艰难的样子,又有点像伤到了什么关节。我们看着他去捡鞋。我父亲有点不安,对三把手说,你吓唬他一下就行了,怎么那么整他?三把手说,这种乡下人,要无产阶级专政的,不专政治不了他,等他回来还要吓他。大家都以为长寿捡了鞋还会回来的,但出乎大家的预料,长寿只是在远处停留了一会儿,停了一会儿就真地向东走了。他走得很慢,一条矮小的身影,慢慢地在香椿树街的灯光里漂移,大家都以为长寿被驯服了,突然一声凄厉的叫声又在远处炸响,彩袖,彩袖,你给我死出来!

  他又开始叫他妹妹的名字了,这回是沿着深夜的街道叫,所以声音听起来有点恐怖,伴随着空旷的回声,我记得很清楚,隔着很远,能依稀听见长寿哽咽的声音,令人同情的哽咽过后,还是那恐怖的叫声,彩袖,彩袖,给我死出来,跟我回家去!

  几天以后我姐姐把照片送到小柳巷去。她千辛万苦找到了巩爱华家,却没有看见巩爱华,也没有看见彩袖,只是隔着厨房的窗子,见到了巩爱华的老奶奶。

  巩爱华的奶奶也在厨房里刮茨菰。我姐姐说她一眼认出那是来自顾庄的茨菰,胖胖的,圆圆的,尾巴是粉红色的。看见顾庄的茨菰就看见了顾庄来的人。可是我姐姐没能把巩爱华喊下楼来。巩爱华的奶奶满头白发,也许是老糊涂了,也许不是糊涂,是精明,我姐姐在窗外朝里面张望,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外面,严密监视我姐姐,我姐姐喊巩爱华的名字时,那老妇人才颤巍巍地站起来。别这么大声叫,邻居有上夜班的,正在睡觉呢。隔着窗子,她忙不迭地对我姐姐摆手,爱华不在家,她是大忙人,又去省里开会啦!

  我姐姐说她看见一个短发姑娘的脸从楼上的窗边一闪而过,她怀疑那是巩爱华,而且楼上支出来的晾衣架上有一件白色的年轻姑娘穿的胸衣,还在滴着水,这加深了我姐姐的怀疑。她不知道巩爱华为什么会不在家。我姐姐只好向老妇人打听彩袖的下落,老妇人更加警惕起来,她问我姐姐,你是谁?哪儿来的?这么个简单的问题偏偏把我姐姐难住了,她说不清楚她是谁,一赌气就把彩袖的照片扔到了临窗的桌子上,我才不管别人闲事呢,我就是送照片来的。扔进去了我姐姐又不放心,退回窗台,手伸进去挡住老妇人,从小纸套里摸了一张出来,说,人家拍一张照片不容易,你们家这个态度,我不放心,替她留一张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