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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帐篷里有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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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我的帐篷里有平安》    作者:叶舟

  “几万只羊?”

  我摸了摸头发。

  啧啧!——他们面露讶色,舌头卷起来,古怪地叫,仿佛嘴巴咂着酸奶,赞唱不止。我得意地撑开袈裟,兜住身体,裹紧自己,还扬起了下巴。见我爱搭不理的样子,路人们也就没了闲情,一忽儿就散光了。

  再找那个弹弦子的艺人时,也没了踪迹。耳朵里全是八廓街上的嘈杂声,一锅稀饭又滚开了,水面上有牡丹花般的层层涟漪。

  客栈右首,是一个露天的马厩,客人们的坐骑都拴在里头,饲料免费。一眼望去,马的品种个个俱佳,衬得上主人的身份。其中一匹炭黑色的跑马,几乎有一丈高,正打着响鼻,声震四方。看得出来,这匹马是从康巴藏区来的,差不多值一百两金子吧。左首,紧贴着客栈的是一家卖唐卡的铺子。这么晚了,里头仍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画师们安静地盘坐在氆氇毡毯上,一笔一画,细心描着画布上的菩萨样子。听说,一根菩萨的眉毛,就要画上大半夜方可停笔,这当然算得上一桩功业。我空荒了一阵子,便想去唐卡店里转转,沾沾佛像的吉。

  孰料,八廓街上涌来了一大帮人,吵吵嚷嚷的,停在唐卡铺子前,借着店内明亮的灯光,开始玩起了游戏。

  游戏叫“插刀子”,我早就玩腻了。雪顿节前后,拉萨河谷底也就进入了雨季,每天晚上都会下,天亮就停了。昨晚也不例外,雨虽说不大,但此刻地上是软的。一帮人稀稀拉拉地散开,先在湿地上画好了方格,然后退出去七八丈远,开始打赌,看谁把刀子掷得远,投得准,恰好插在事先敲定的那一个宫格内。反正也无聊,我便袖手一旁,看热闹,磨时间,等待尊者出来,好护送他赶紧回囊谦里歇息。我是个侍僧,我不能忘了自己的志业,怠慢了法王。

  问题在于,我看着看着,鼻子就快气歪了。哎哟!一帮顶天立地的粗汉子,笨手笨脚的,就像刚嫁人的新媳妇一样,竟然拿不好一根绣花针。投不准不说,有的居然扔到了自己的屁股后边,像一句日喀则的谚语说的那样:我指的是西门上的城楼子,你却是东门上的笨猴子。我忽然失笑起来,一下子笑得弯下了腰,笑得肚子也疼得抽筋,眼泪哗哗的。一帮人停下来,面面相觑,不知道我发的什么疯,中了什么蛊。这时,有一个黑脸踱过来,质问说:

  “小喇嘛,你笑话我们呀?有本事,你投一下试试看。”

  “呃!那你选一个宫格吧。”

  我慨然道。

  “嗬!看你的手也就是翻经书摸念珠的,你要是能投中的话,我拜你为师,包括大家。”——黑脸递给我一把刀子,又去指定了一个方格,讽刺说:“要是插不中,小喇嘛你翻个跟头给我们瞧,我就饶你一马。”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一掀袍衣,出手如电,将刀子钉在了目标上。

  不用问,他们先是不服气,七嘴八舌,说我凑巧的,简直撞了大运,其实没那么神。又有人递来刀子,我投中了,还有人来递,我全都接上,就当是一种试探吧。后来,我脚下居然堆了十几把刀子,刀柄上的缨穗花花绿绿的,纷纷央求我表演。——真的!我不吹牛,出家人不可妄语,我在剃度为僧前,一直在家里放牛。牛在草坡上啃青时,我就自己玩“插刀子”,技不压身,我差不多算童子功吧。我表演完了,没一次失手的,绝对震住了他们。我知道人都会有嫉妒心,黑脸也算不上太过分。黑脸说:

  “这里太窄了,施展不开,不如我们去拉萨河边,那里开阔?”

  “呃,乐意奉陪!”

  我态度笃定。

  “那么请!”黑脸相邀,弯了弯身子。

  离开了八廓街,我被一帮人簇拥着,夸赞着,相搀着,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道里。巷道很杂乱,污水横流,会闻见死鼠死猫的腐烂气息。每一年,来自藏地的信众们都麇集此处,围绕大昭寺,一圈一圈地扩远,密密麻麻地驻扎起来。或是盖一座简易的土坯房子,或是支起牛毛毡帐,错错落落地生活着,早晚朝佛,经年不散。其实,这怨怪不了他们,有的信徒家中有病人,许下愿,要磕五六年的长头;有的为躲避仇家,大隐于此,连肤色和样貌都渐渐变了;还有的,纯粹是懒汉和酒鬼,知道拉萨城里的日子相对容易,便拖儿带女,天天去磕头的人群里伸手。——看在佛爷的面子上,谁也不会计较。儿女们的肚子里装满了酥油,—个比一个胖,胖得像供养池子里的千年龟。

  我被护持着,夹在队伍的中间,穿过巷道。

  逼仄处,仅能容一个人侧转身子过去。更多的时候,我的左右都有人搀扶,生怕我被湿漉漉的地皮滑倒,啃一嘴的烂泥。呵呵!前头竟有人开路,喝退一两个路人,令他们避让。冷不丁,脚下蹿出来一群獒犬,颈上都箍着一只只红色的羊毛项圈,冲我呲牙咧嘴,低声咆哮。这时,我听见黑脸开口发话,念了一下嘛呢,又念了一句咒语。獒犬们登时肃穆下来,夹紧尻子,灰溜溜地跑了,比乌鸦还快。在巷子的尽头,忽然站起了一头公牦牛,不停咀嚼着,裆里的睾丸和家什悬垂下,比一块磨盘还大。我有点骇然,不敢看它,它却用挑衅的眼神射我。

  黑脸见状,慢慢踱上前去,一下子扳住了公牦牛的犄角。公牦牛在抵他,弯刀般的犄角差一点刺破黑脸的肚皮。但黑脸汉子不费吹灰之力,猛地一撑双臂,就将公牦牛举了起来,举在头顶。

  公牦牛不大,中等,可怎么也比十万块玛尼石要沉。黑脸抽空瞅了瞅,发现不远处有一堆干草垛,用来过冬的。黑脸气沉丹田,猛地一甩胳膊,公牦牛飞了出去,陷在了草垛中。害羞死了,它半天都没咳嗽一声,也没出来道个歉。

  我失笑了一下,继续走。

  距河岸不远了,我能闻见河水的味道,鼻尖上湿漉漉的。夜色也柔,洗浴着头顶的星星们,让它们烁亮,给飞行的度母们引路。偶尔,人的喘息和脚声惊起了草丛间的夜鸟,“呀”地一叫,在黑暗中一步步滑远,也看不见摔没摔跤。此时,还能听见河水冲击礁石的声音。礁石上一定刻满了彩色的经文,水冲一遍,等于念诵了一遍嘛呢。这个季节,拉萨河时常发脾气,用洪水裹挟着上游的树木和死牲口,不问青红皂白,一泻千里地往下跑。但今晚上,拉萨河很静,静得仿佛在焚香,也仿佛一尊从四川背回来的瓷器,敛尽了人世上的一切喧嚣。

  我边走边卖弄,告诉他们该怎么执刀,如何出手,力道要用几分,准头该咋找。以前,我见过几次尊者在冬宫大法会上讲经说法的样子,我其实学的是尊者的口气,手势也像,表情也学着庄严。我这般照猫画虎,他们当然懵懂不知了,继续恭维我,说我的好话,让我的耳朵很舒服,慢慢发软。我讲解完后,另有几个人单独来提问,我就停下脚,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开始比划。——比划完,刚收了势,我甚至有点气喘吁吁的,却忽然间觉得眼前一黑,被一条牛毛口袋罩住了脑壳,四肢被叉住,动弹不得。

  佛爷呀!我被绑架了。

  我突遭黑手,像一块酥油喂进了别的嘴里。这一刻,我立时明白了,原先他们在演戏,一步步地诱引我,让我自己送上门来。

  我真蠢!

  我的蹄子乱踹,拳头挥舞,尽力挣扎着。在这个红尘世上,我才活了十七岁,还没有看够风景,身体没长开,拳头也不够硬。我不贪,不嗔,不痴,我知道心上的戒律。对!我喜欢做一个喇嘛,也喜欢读《五明》经书,更喜欢在尊者的囊谦里擦拭佛龛,给尊者沏茶点灯,供奉一日三餐。我知道有一道宫墙将布达拉和拉萨城隔开了,我对宫里的九百九十九间房子滚瓜烂熟,却对俗世上的恩怨一无所知,也不曾结下过仇人和冤家。我猜,他们肯定认错了人。——迷离中,我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架在半空中,一帮人往远处跑去,哑默无声。

  我的袈裟被风掀开,衣袂飘飘。我越缩越紧。

  我一直在踹,每一脚都踹在了棉花垛上,软绵绵的,毫无反应。我的拳头挥出去,打着空气。偶尔,拳头好像砸在了某个家伙的鼻子上,砸出了鼻血。我嗅见了一丝丝的血腥气,在清冽的夜风中很刺鼻,也很解恨。我被举在空中,像一只风筝那般滑行,滑向了夜幕的深处,滑向了拉萨河的滩涂。其实,我根本看不清夜色,牛毛口袋罩在头上,一团黑暗比铁还黑,也更坚硬。——恰在这时,我想起了尊者。尊者晴朗的颜容浮现在我的心里,比满月辉煌,照临我,给了我加持和信念。顺便,我还忆起了尊者前一天在囊谦里,用竹笔写下的一首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