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锁金铃

乐读窝 > 杂文随笔 > 锁金铃

第3章

书籍名:《锁金铃》    作者:箫云封

  雪落三尺,踩上去咯吱作响,前方巨狼踏动四蹄,在林间肆意穿梭,陈靖开始还能跟上,后来越来越慢,拖着脚步喘|息,早上只吃了几枚果子,浸湿喉咙可以,填饱肚子可就难了,他愈行愈慢,大口大口呼吸,鼻腔呼出白雾,汗水沿着侧颊落下,淋漓砸在地上。
  走不动了。
  他看着前方浓密白色的狼尾,以及挺直腰背,坐在上面的纤瘦背影。
  他浑浑噩噩,拖着脚步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日头落下,斜斜扎进谷底,光影被枝杈切割,投出斑点树影,他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凭毅力拖曳脚步,呼吸起伏间向前撞上,脑袋扎进浓毛,呛得猛咳两声。
  刚吞进几口寒气,远处传来悉索脚步,伴有马蹄嘚嘚,血腥飘散过来,少年猛然翻身,从巨狼背上翻下,勒住陈靖喉管,低声暗哑吐息:“收声。”
  陈靖挣扎抬眼,掠到细白脖颈,纤长不盈一握,似白鹤飞翔的翎羽。
  远处血腥渐浓,马蹄声越来越近,少年抓住陈靖肩膀,将人拽上狼身,牢牢按在身|后:“抱紧我。”
  话音刚落,他拍拍白狼后颈,低声道:“小白,走。”
  白狼弓起脊背,四蹄踏雪,猛然奔跑起来,它驮着背后三人,脚程慢上不少,远不如平时灵活,少年知道白狼跑不了多久,他指向不远处一道峡谷:“那里。”
  白狼加快脚步,向那边狂奔而去。
  陈靖被晃得七荤八素,慌忙张开双臂,搂住前方窄腰,淡淡檀香飘来,恍惚如坠梦境,这腰背极窄极韧,血脉勃|勃|跃动,如江河奔流,蕴藏滚烫生机。
  白狼高高跃起,沿峡谷飞到对面,冷霜迎面扑来,寒雪浸透脸颊,陈靖掀开眼皮,目之所及万丈深渊,幽深峡谷风声赫赫,鸣鸟婉转哀鸣不断,白狼四蹄落地,陈靖搂不住人,险些被甩下狼背,手臂被人拽住,少年回头拉他,斗笠掀起半面,脸颊白如霜雪,眉间隆起青峦。
  陈靖看得呆了,牙齿撞到嘴唇,僵硬哆嗦两下,少年跃下狼身,拍拍白狼脊背:“小白,回家吧。”
  白狼看他一眼,低头摩挲两下,转身跑向远方,少年弓腰俯身,攥住陈靖小臂,风一般向前狂奔,数支羽箭齐齐射|来,贴脊背小腿掠过,纷纷扎在树上,前方有块岩石,少年拎起陈靖,将人拉到石后,乌金箭骨破空而来,叮当撞在背后,箭身摇晃震|颤,地面嗡嗡震鸣,少年拉住人在地面匍匐,贴草皮向坡下挪动,不知过了多久,背后风声渐歇,吼声听不到了,陈靖勒紧鸿卓腰背,脑袋埋进雪堆,任冰雪扑进鼻端,求得片刻清醒。
  听大哥说,自己尚在襁褓时候,父亲随圣上征战四方,驰骋沙场,大梁建国后父亲自请解甲归田,圣上不肯,亲赐半只虎符,命父亲镇守边疆,抵御蛮族来犯,他自己自小长在府中,父亲只请先生教自己读书作画,提拔家臣陪自己练武,很少带自己去马场打猎,更没带自己真正去过战场······
  陈靖打个哆嗦,想起自己趁夜色冲入敌营,前方毡包延绵,蛮子骑着高头大马,向自己猛冲过来,圆月化为弯钩斩落,箭尖淬满乌金······
  原来真正的战场是这样的。
  一念之差身首异处,容不得半分侥幸。
  后颈骤然发凉,皮肉向上拉扯,被人从地上提起,陈靖呆愣愣跪着,后颈仿佛沁入霜雪,冻得挣扎不得,少年像拖着一只布袋,毫无半分怜悯:“起来,跟上我。”
  那块皮肉被指头挑起,泛出丝缕疼痛,陈靖反应过来,慌忙背上鸿卓,跟在少年背后,少年赤|脚踩在雪中,脚背脚掌冻的通红,人却像觉不出冷,健步如飞行走飞快,陈靖看不下去,疾走几步跟上,跟在少年身边:“为何······为何不穿草鞋?”
  “与你无关,”少年凉凉瞟他一眼,似乎嫌他多嘴,“收声。”
  陈靖噎住,心道这里怪石嶙峋,雪地满是草枝,不慎扎伤该如何是好?
  一念及此,他刺啦两声,从身上扯下两块布料,挡在少年面前:“好歹包上脚底。”
  “不要,”少年略略摇头,像个与大人顶嘴的小孩,高高挑起下巴,“不要挡路。”
  陈靖无奈极了,心道这少年或许真是猎户之子,在林间潇洒快活惯了,日日与野兽为伍,身着草裙便能爬山上坡,下海捞鱼,若这里不是冰天雪地,或许赤|条|条在林间行走,才更顺他心意。
  一念及此,陈靖半跪在地,攥住一只脚踝,将它扶起搁在膝上:“听我一回,之后再不烦你。”
  这只脚粉雕玉琢,趾骨修长,离得近了才能看出,这金铃有些年头,上头圈了一层锈迹,只是做工精巧极为细密,像是给人量身打造,沉甸甸分量不轻。
  陈靖给人系紧布料,又去捉另一只脚,少年游鱼似的,向后挪过半寸,还是被他捉来小腿,轻轻搁在膝上,陈靖怕走着走着布条脱|落,愣是在他小腿缠上几道,系上几个死结,小心放回地上。
  “这样就好,”陈靖扶膝起身,看着那姹紫嫣红的布料,心中甚是满意,“至少不怕再进砂砾,受伤起脓便不好了。”
  微风袭来,卷起半面软帘,陈靖眼尖触到修长脖颈,那颈骨极白,晕红融化开来,丝缕浮在上面,似寒梅绽于冬雪,抖落满池细瓣。
  陈靖看的呆了,手脚僵硬不知摆在哪边:“我、我······”
  少年偏头转身,不再看人,嗓音微微沙哑:“跟上我。”
  他没再执意解掉布条,只是脚步放慢许多,明显比之前谨慎,陈靖在背后跟着,从日间走到夜里,其间布条脱|落,连忙再撕几条补上,这么走到傍晚,长衫长裤光秃秃的,少年回头看他,噗嗤一声笑了。
  这是陈靖第一次见少年露出笑意。
  如春桃绽放,冬梅融于雪中,宣纸涂上泼墨似的浓彩,令他无法移开目光。
  他们貌似已走到丛林边缘,前方枝干稀疏,越过山头隐有人烟,少年停下脚步,在附近走走停停,找到几个雪堆,在下面抠|挖半天,挖出几个黑黝黝的果子,这几个果子形态各异,长得千奇百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吃进去会不会一命呜呼。
  少年席地而坐,用手背拂落残雪,重重咬下一口,汁水满溢出来,他递给陈靖两个,陈靖小心接过,举着果子左看右看:“这是什么?”
  “莲花果,”少年道,“时酸时甜,听天由命。”
  陈靖将信将疑,小心咬下一口,浓烈酸味在舌上爆开,他险些晕倒,蜇的睁不开眼,呸呸重咳两口,没等缓过神来,手中长果被人捞走,换成几个圆的,陈靖反应过来,咬下一口圆果,汁水清甜饱满,有淡淡桂花香味,他狼吞虎咽吃掉几个,忍不住道:“好吃。”
  “还有这个,”少年扶膝起身,两手攀住树干,轻松攀爬上去,坐在枝丫上向下面看,片刻后他落回树下,跑到巨石后面,俯身抠挖几下,抬头呼道:“捉住它们!”
  话音刚落,几只鼹鼠状的小兽奔跑出来,四下吱吱溃逃,这些小兽毛发短粗,四肢健壮,跑起来力道十足,倒像四蹄踏雪,向远方疾驰而去,陈靖慌忙蹦起,和少年一左一右飞奔出去逮兽,这些小兽聪慧机敏,动作灵巧,耍着他们绕来绕去,陈靖怎么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小兽斗智斗勇,他连滚带爬扑腾,摔的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抓住两只,他提起这俩战利品,邀功似的拎到半空,傻乎乎给少年看,却见少年已剥好两只,拎着肉走进一处山洞,在里面归拢干柴,燃起一把烈火。
  陈靖眨眨眼睛,盯着手里这俩吱吱作响的小东西,其中一只张开尖牙,猛然给他一口,他疼的打个哆嗦,指头发颤,一把甩了出去,两只小兽四散奔逃,他把指头塞进嘴唇,狠狠啜吸两口,背起鸿卓走进洞口,坐到少年身边。
  少年抬头看他,拨弄掌下柴火,眼珠逡巡一圈:“雪鼠呢?”
  “跑了,”陈靖揉揉脑袋,满心无奈,“没捉住。”
  少年直勾勾看他半晌,淡淡垂下目光:“妇人之仁。”
  “并非如此,”陈靖有些羞愧,不知如何回话,“天寒地冻,万物生存不易,我看那两只还是小的·····”
  “弱肉强食乃天地之规,”少年道,“吃了它们,你能活着,放了它们,你会饿死。你选哪个?”
  陈靖说不出话。
  少年拨弄细签,雪鼠皮肉翻转,泛出阵阵焦香,烤了不知多久,他探出掌心:“盐。”
  陈靖忙递出盐罐,少年翻动手腕,将盐巴洒在上头,熟肉冒出诱人浓香,他深吸两口,口水翻涌,眼巴巴盯着肉看,少年这次并不大方,在陈靖目不转睛的渴盼中,自顾自吃掉一块,剩下一块他捡过来盯着,在眼前翻转几下,递到陈靖面前:“给。”
  陈靖顾不得什么,慌忙合牙去咬,咔吧一声撞上牙齿,疼的嗷嗷直叫,少年收回细签,在面前晃晃,懒洋洋道:“求我。”
  陈靖愣愣眨眼,傻乎乎道:“啊?”
  “求我,”少年单手托腮,懒洋洋晃晃长签,“不求不给你吃。”
  怎会如此幼稚······
  陈靖心里腹诽,自然不敢言说,他耷拉脑袋,极为乖巧:“求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丈夫能屈能伸,填饱肚子才能指点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