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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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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籍名:《锁金铃》    作者:箫云封

  兰杜尔与副格勒呼木图对视一眼,双双敛起神色,兰杜尔甩掉鞭子,勒紧缰绳,狠狠甩上马背:“走!”
  两人前后离去,呼木图转头飞出眼色,示意来人把兰景明放开。
  随账里几个躲着不敢出来的人连忙上前,手脚并用将人解下,小心抬进帐里。
  兰景明口唇破了,发丝贴在颊上,碎衣和皮肉黏在一起,随呼吸轻轻颤抖。
  老图真从角落过来,沉默蹲坐在他身边,拧干毛巾帮他擦身,兰景明咬牙忍痛,药粉洒在胸前,沁入血脉之中。
  他艰难抬起手臂,缓缓搭在眼上,随账里的女子蹑手蹑脚进来,帮老图真换洗布巾。
  水盆的水换过几次,几道伤口才略略止血,兰景明攒够力气,杵地攀爬起来,摇晃走到院中,抬起井边水桶,颤巍巍举到半空,劈头盖脸浇落,将残血冲洗干净。
  他一桶接一桶浇水,身上伤口次次洗涮,泡的边缘发白,像一张张小孩的嘴,齐声吟哦什么。
  帐中几人挤在一块,各个不忍睁眼,齐齐拍打老图真,指望他做些什么。
  老图真默默扇火,像个先天发育的哑巴,没有半点回应。
  兰景明赤|裸上身,一步步挪回帐中,垂头摔在地上。
  他没有穿鞋,冻得脚底通红,身上的血却不再流了,伤口覆上一层白霜。
  “都出去,”老图真熄灭柴火,端来一只药碗,“帘子放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乖乖退出帐外,抬手放下帘子。
  老图真吹凉药碗,把药液放在兰景明唇边,兰景明胸口起伏,艰难撑起半身,抿唇卷起一口,苦的咽不下去,抬手抓来一把残雪,囫囵塞进口里。
  “为什么非要救人,”老图真开门见山,“平白遭了这一通罪,值得么。”
  兰景明没有回应。
  他哆嗦手指捧着药碗,掌心颤抖不休,洒掉半盏苦药,凭气力攥住碗沿,一股脑灌进口中,啪一声摔烂瓷碗:“烂命一条,值与不值,有什么关系。”
  账内一片静默。
  半晌过后,兰景明苦的脸颊皱起,像只被搓圆捏扁的团子:“苦······老图真,糖水。”
  “没有,”老图真淡道,“烂糖一堆,吃与不吃,有什么关系。”
  兰景明噎住。
  他泄气耷拉肩膀,指头在残雪上拨弄,时不时抓起一把,吮吸冰凉味道:“兰杜尔是个没脑子的,故意压下风声,不让父汗知晓。淮水河畔大军压境,乌压压如同黑云。陈将军身死不久,将士气势如虹,将军之子若被兰杜尔抓住,在阵前凌迟处死······后果不堪设想。”
  “那你便将他放了,”老图真抬眼,“将他捉来献给可汗,你定能晋升格勒,与兰杜尔平起平坐。”
  兰景明裹紧布巾,身上瑟瑟发冷,他目光游移,盯上自己脚背,那趾头冻得狠了,几乎掰弄不动。
  布条缠在脚上,曾有一刻温热。
  帐中一片静默。
  “陈老将军是条汉子,”兰景明挠动头发,半晌才道,“趁人之危,胜之不武。”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老图真道,“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
  “来上一回,我便打上一回,来上两回,我便打上两回,”兰景明笑道,“刀剑无眼,愿赌服输,堂堂正正在战场相见,总好过趁人之危,欺侮单枪匹马的孩童。”
  老图真看他半晌,从布袋里取出糖块,囫囵泡碗糖水:“你都说与我听,不怕我告诉可汗?”
  “你若要告,我早死多少回了,”兰景明满不在乎,接过糖水一饮而尽,“我知道你不在乎。”
  老图真接过糖碗,慢条斯理吐息:“不在乎什么。”
  “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在世上了无牵挂,”兰景明倒回地上,侧身蜷成一团,“你看我们明争暗斗,和看猴戏差不多吧。”
  老图真哑然失笑,花白胡子抖动,皲裂如树皮的面容颤抖起来,聚成翻涌波涛。
  兰景明昏昏欲睡,在山里冻了几夜,身上低热才退,又被拎出去打上数鞭,身上皮开肉绽,热浪隐有再起之势,他每天受伤不断,老图真不忍再灌他苦药,拧湿毛巾覆他额上,缓缓帮他擦身,兰景明半梦半醒,神智不清时仿佛睡在白狼背上,随它在林中穿梭,山中寒风不断,野兽吼叫不休,兰景明侧过半身,瑟瑟抱做一团,挣的伤口开裂,眉毛紧紧皱着,老图真拧眉帮他擦身,他恍惚探出手臂,胡乱抓住什么:“娘······娘,为何不肯要我。”
  老图真定住动作,缓缓抚他手背,助他镇定心神。
  兰景明额头滚烫,身上发冷,左右转动脑袋,似乎在寻找什么:“为何······我是这般模样。”
  他探出手臂,摩挲抓住发丝,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下拽掉几缕。
  他摸摸索索,指头触上眼皮,发狠向里按去,老图真眼疾手快,握住他两只手背,轻轻拍打几下。
  “老图真,”兰景明吐息烫热,脸颊烈如火灼,“我娘······是哪里人,她可还活着······若她死了,她是怎么死的。为何我叫这样的名字,和他们都不一样,是不是,是不是娘取给我的······”
  老图真片言不发,像安抚做噩梦的小孩,将他揽在怀中,静静揉他肩背。
  兰景明嘟嘟囔囔,胡言乱语,几句话说的磕磕绊绊,自己都听不清楚:“我长成这样,她一定不会是北夷人,我也不像父汗,他们都叫我杂种,我,我不是杂种······呜,这药好苦······”
  “吃糖便不苦了,”老图真哄小孩似的,掰掉半块糖粒,塞|进兰景明唇中,“不要咽下,含住便不苦了。”
  兰景明舌头卷起,听话含住糖块,它在唇间融化,丝缕甜味沁入舌底,冲淡酸涩药味。
  他卷得更紧,像一只被剥|去皮毛的动物,在寒风里缩成一团,他哆哆嗦嗦,小声迷糊嘟囔:“为何我不留疤痕······”
  不止不留疤痕,受了这么多鞭伤,他身上隐隐结痂,连血都不再流了。
  老图真摸索抓来长毯,给兰景明裹在身上,起身去炉边煎药,兰景明裹着毯子,浑浑噩噩睡着,脸上潮红一片,昏茫不知今夕何夕,半个时辰过去,帐外马蹄嘚嘚,信使在院中转圈,扬声振臂高呼:“大汗有令,各帐小格勒速去大帐听令!”
  足足喊过三次,兰景明才从梦中惊醒,他爬起身时踉跄两下,险些摔在地上,扶膝喘|息几口,堪堪站稳身体,出去接过传令,将信使请出院外。
  他回到帐中,路过水桶时脑中昏茫,晃不出几分清明,他拎起水桶,捏几个雪球丢在里头,弯腰半跪在地,在脑袋扎进里面,左右摇晃数下,冻出几分神智。
  外面寒风呼啸,兰景明进到账内,找出几块布条,在身上环绕几圈,牢牢勒住伤口。
  伤口可以止血结痂,疼痛却不会消失。
  他离开圆账,去马概牵来白马,双腿夹紧马腹,向父汗大帐奔去,烈烈风声掠过耳边,身上疼痛更甚,心头却掺杂几分爽快。
  他喜欢骑上狼背,骑上马背,在它们背上奔腾,在林间肆意穿梭。
  临近大帐不能骑马,他翻身下马,吹响几声口哨,令马儿自去吃草,刚走出两步,后背被飞来的石块撞到,他低头捡起石块,胸口又中一下,逼得他倒退几步,堪堪定住脚步。
  他立在原处,抬手遮挡阳光,四处密林影影绰绰,晃过几条暗影。
  兰景明看向四周,了然于胸,自背后取出弹弓,在下个石块到来之前,弯腰滚过几圈,背靠树干躲好,高高拉起弹弓,向密林深处射|出。
  伴随一声短促惊叫,一道暗影从林间落下,数个石块从四面八方射|来,挡住躲藏去路。
  兰景明左支右挪,挡住连番袭击,手中弹弓不断弹|射,射下数条暗影,几个人哎呦哎呦叫着,互相搀扶肩膀,一瘸一拐踉跄,从密林深处走出。
  兰古拉,兰阿波,兰道真,兰延格······
  各帐的小格勒都在这了。
  遵循北夷传统,格勒均为大可汗所出,晋升排位全靠军功,小格勒则从平民之间选拔,要靠每年一次的格斗排位,胜出者只要大可汗赏识,便能鲤鱼跃龙门,从平民获封为小格勒,可认大汗为父汗,有独自居住的圆帐,下一步便能上战场杀敌,立大功者有望获封格勒。兰景明不受格勒待见,摸不到格勒封号,只能年年参加小格勒选拔,次次都能勇夺前三,花名册递到大汗帐中,其余两人都得到封号,他的名字却被划掉,成为丢置不用的弃子。
  他锲而不舍,年年参加选拔,年年成为笑柄,以至于最终获封小格勒时,其余小格勒比他小五岁有余,各个拿他不当回事,每当聚在一起,都会联手使绊子闹他,说父汗年年见他名字,被他烦到忍无可忍,才提他上来充数。
  兰景明不为所动。
  这么多年过来,什么羞辱的话没有听过,几个半大孩子的挑衅,他不会被他们轻易激怒,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封号。
  十来个小格勒站在大帐外面,毕恭毕敬弯腰行礼,等待父汗召见,一刻钟后信使出来,掀开半面帘子,扬声喝道:“大汗有令,各账小格勒进帐中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