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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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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冰河(1)

书籍名:《暗夜迷情》    作者:安娜芳芳


  刚到鸿胪寺正堂时,虽然堂外等待接见的官员们已经排起了队,狄仁杰依然颇有心情地细细地观察了一下正堂的布置。鸿胪寺虽是朝廷最重要的外务机构,但一般的官员平时并没有机会来到这里,反倒是各夷狄番蛮的使节,到达神都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来鸿胪寺登记入册,上呈贡礼。不过哪里都免不了分个三六九等,但凡大国使节才有机会在正堂上得到鸿胪寺卿的正式接待,而那些无名小国或者部落的来使往往被分管地区事务的官员直接送入驿馆,因而只能在这座宏伟壮丽的正堂之外张望一番了。

  见到狄仁杰站在正堂前悠然四顾,鸿胪寺列于正卿和少卿之后的第三把手,鸿胪寺丞尉迟剑赶紧上前施礼,这是个四十来岁的黑脸壮汉,一举一动却十分斯文,显得与他的外貌有些不太相称。狄仁杰向他颌首回礼后,便笑道:“尉迟大人是于阗人吧?不知道是否和尉迟敬德将军有些渊源?”尉迟剑恭谨地回答道:“狄大人,尉迟敬德将军正是下官的族祖父。”“哦?原来是开国元勋之后,失敬。”“下官惭愧,无德无能,只求不给先祖蒙羞。”

  狄仁杰微笑摇头道:“尉迟大人,鸿胪寺一夜之间折损正,少二卿,如今这副担子便要落到你的头上了。”“有狄大人在此,下官便有了主心骨了。狄大人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嗯,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尉迟大人,本阁见这鸿胪寺正堂的布置十分新鲜,倒有些兴趣,尉迟大人是否可以给本阁介绍一番?”“下官乐意之至。”

  尉迟剑领头,带着狄仁杰和沈槐在鸿胪寺正堂里面绕起圈子来。这座正堂从格局上来讲,和其他的朝廷官署并无不同,所特殊的是其间置放的陈设,可谓千奇百怪杂样纷呈。最引入注目便是位于正堂中央的一幅绚彩夺目的波斯织锦地毯。尉迟剑引狄沈二人来到这幅地毯前,颇为自豪地介绍道:“狄大人,这幅地毯是太宗朝时波斯国进贡来的,在整个大周找不出第二幅来。其色泽绚烂样式奇异还是其次,最奇妙之处是随着人的走动和光线的变化,看出来的花纹和光泽都是不同的。”

  狄仁杰细细观赏了一番,果然如尉迟剑所说,不由叹道:“这还真是件稀罕的宝物。”尉迟剑笑道:“狄大人,咱鸿胪寺正堂上的宝物可不止这一件。”“哦?还有什么?”尉迟剑将手一扬,道:“狄大人请看,这座石雕莲花是婆罗门的礼品;这尊铜狮头来自昭武康国;这幅挂毯是吐火罗进贡的,全部用鸵鸟毛编成;这具象牙由林邑进贡而来;这座碾玉仕女像是新罗当初为我皇登基的贺礼;还有这副纯金铠甲则来自吐蕃……”他还要继续滔滔不绝,狄仁杰笑道:“好了,好了,尉迟大人,本阁今天真是见识了这鸿胪寺的四方宝物,时间不早了,你要是再这么介绍下去,新年庆典便可休矣。”

  尉迟剑也忙笑着拱手道:“狄大人请见谅,下官看到狄大人有兴致,不由地也啰嗦起来。您知道,这些宝物桩桩件件都是咱大周泱泱大国威达四海的见证,实在令人自豪啊。”“嗯,”狄仁杰点头道:“尉迟大人的心情本阁感同身受。不过,本阁听到现在,倒有一个疑问。”“狄大人请问。”

  狄仁杰轻捻胡须道:“据本阁所知,四夷历来朝贺进贡之物,具其数报四方馆,引见以进。其中珍异新奇之物或被圣上留在宫中,或赏赐给大臣,其余的在四方馆造册收存,怎么这鸿胪寺正堂上会有这些贡品?”

  尉迟剑拱手道:“狄大人有所不知。四夷贡品除了您所说的这几种去向之外,太宗皇帝还为鸿胪寺立下一个特别的规矩。那就是,鸿胪寺每年可以从四方馆选取数件珍贵贡品,作为这正堂上的陈设。这样做,一来可以让所有来我大周的蛮夷,在刚踏入鸿胪寺的时候就见识到我朝四海归附的威严,二来也可以让这些世间奇珍有机会展露在世人面前,免得长年存放于库房中不见天日。”

  狄仁杰点头道:“圣意果然英明。那么,这些宝物是每年一换吗?什么时候更换?”“回狄大人,是每年一换,就是在新年前夕。”“哦?那现在的这批宝物是新换的吗?”“就是在三天前刚刚换上的。哦,惟有这幅波斯地毯是太宗皇帝特许鸿胪寺常年置放的,故而从不曾换下。”狄仁杰听着尉迟剑的答话,一时无语,默然沉思了半晌,又问:“据本阁所知,四方馆及库房也由鸿胪寺统一管理,是吗?”尉迟剑道:“阁老所言极是。少卿刘奕飞大人一直都主管四方馆的事物,每年的贡物更换也由他主理。”

  狄仁杰点头道:“刘奕飞大人已在昨天晚上遇害了。”尉迟剑的脸色一暗,道:“真是惨祸啊。狄大人,每年辞旧迎新之际都是鸿胪寺最繁忙的时段,大家都全力以赴意图大展身手,谁想到今年竟出了这样的事情……”狄仁杰问道:“刘奕飞大人最近可有什么异常?”尉迟剑声音微微抖动地道:“在下官看来并无异常。昨天下午,刘大人为了确定元正日太子接见四夷使节朝拜的次序,与下官在礼宾部直忙到戌时,才回鸿胪寺向周大人汇报,哪想到那竟是下官最后一次见到刘大人。”说着,眼中闪过点点泪光。

  狄仁杰抚慰道:“尉迟大人不必太过悲伤,刘大人的案子大理寺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而今咱们还是把新年庆典应对过去。哦,尉迟大人,待有闲时你将四方馆历年所收贡物的造册整理一下。待正旦之后,还烦劳亲自去库房清点一番。我要知道结果。”“下官明白。”

  狄仁杰道:“那么我们现在便开始整理新年庆典事宜吧。”“请狄大人上座。”尉迟剑将狄仁杰让上鸿胪寺卿案后坐下,便躬身退到案前。狄仁杰将刘奕飞的簿册摊开在面前,边浏览边道:“就先从除夕百官入宫守岁开始吧。今年的守岁筵席仍然像往年那样,摆在集贤殿吧?”“大人所言极是。”

  狄仁杰侧过头去对沈槐解释道:“除夕之夜,圣上和百官共同守岁,算是咱们大周朝廷的内宴,故而并不摆在万象神宫,而选址集贤殿。另外,从集贤殿可以俯瞰御花园的胜景,除夕夜,御花园中张灯结彩,乐舞不断,那真正是君臣同乐,共度良宵。”沈槐微微欠身道:“大人,沈槐曾任羽林卫对正,担当过除夕守岁的护卫,所以知道这些规矩。”狄仁杰愣了愣,笑道:“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沈槐啊,你知道得不少啊。好啊,真是太好了。”

  狄仁杰微掩起手中的簿册,抬头对尉迟剑道:“条条细看太花时间,本阁还是想请尉迟大人将除夕守岁的准备情况介绍一下。你捡要紧的说,有麻烦的说,其他的便可略过。”

  尉迟剑答应一声,不慌不忙地讲解起来。原来这除夕守岁虽说是百官同庆,但实际上真正能够受邀的也就是在朝中任职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和各亲王侯爵。名单通常都是由皇帝亲自拟定的,今年武皇早在一月前便将名单下发,如今太子也只是奉旨行事。筵宴和乐舞由礼部具体操办,鸿胪寺在除夕守岁中担当的主要是统筹协调的任务。

  狄仁杰听尉迟剑叙述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不由频频点头,听罢叹道:“尉迟大人,本阁听你刚才的叙述,这除夕守岁已经安排得十分妥当,本阁便放心了。”尉迟剑道:“承蒙大人夸奖,其实这些准备工作都是周大人和刘大人此前已经安排好的,到现在该做的也都已经做完,只需按一应程序监督执行便是。”

  接着再看元正四夷朝贺,这倒是鸿胪寺主持的正事,狄仁杰于是和尉迟剑逐项查兑,从使臣觐见的名单和次序,新年贺礼和上贡的清单,朝贺的过程,太子的致词及回赠之礼等等,事无巨细,每样每件都过问得一清二楚,待所有事项整理清楚,一抬头,已过了酉时。

  尉迟剑感叹道:“狄大人的严谨尽职,睿智周到,下官今天算是见识了。”狄仁杰以手撑案,缓缓站起,摇头道:“坐了一下午,腿倒麻了。老了,老了。”沈槐上前轻轻搀住他的手臂:“大人,卑职扶您走动走动。”狄仁杰点点头,由沈槐搀扶着在堂前缓缓踱了几步,停下来对尉迟剑道:“如此看来,各项事宜基本上都准备好了。四夷使节中除了一个西突厥别部的……”尉迟剑提醒道:“突骑施。”“对,突骑施的乌质勒王子因暴风雪,渡不过黄河,无法及时赶到之外,其他诸番使节都已经确认到贺。”尉迟剑道:“突骑施只是个西域的小部落,隶属西突厥,到不了也无甚大碍。”

  狄仁杰沉吟着继续道:“最后一项要事便是庆典乐舞,今年仍然是‘秦王破阵舞’吧。”尉迟剑答道:“是的,只是本次乐舞人数增加到九百人,气势恢宏,规模空前。礼部正在日以继夜地排演呢。”狄仁杰问:“鸿胪寺需要去检视排演的情形吗?”尉迟剑回道:“通常周大人或者刘大人会在最后两天去看一看。只是今年还没来得及去。狄大人如果要看,也就是今晚了。”

  狄仁杰摇头道:“本阁答应了周大人的千金小姐,今晚还要去看望周大人呢。”他想了想,突然微笑地看着沈槐道:“沈槐啊,要不然你就代我走一趟,去看看那个乐舞排演得如何?”沈槐一惊,忙道:“大人!卑职哪懂什么乐舞啊?去了也是白去,您没空去,就请尉迟大人去吧?”狄仁杰眯缝着眼睛道:“不行,尉迟大人还要整理四方馆的账册。沈槐啊,这‘秦王破阵舞’想必你也看过,其实和行兵操练颇为相仿,人一多,就更像了。我看你去正合适!”

  沈槐还想争辩,再看狄仁杰的神情和尉迟剑满脸的笑容,便也只好不作声了。狄仁杰离开鸿胪寺,上马车去往周府。沈槐将他搀上马车,放下车帘,狄仁杰刚刚坐定,便听到车外渗槐轻声嘱咐狄春:“大人忙了一个下午,还没时间用晚饭。去周府的路上经过东市,务必请大人吃点东西。”

  马车启动了,狄仁杰方才觉得全身酸痛,头脑发胀,颇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同时,他发现心中竟隐现一丝歉疚,是为了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支开沈槐?也许吧,其实沈槐很尽职,甚至有些地方表现得很像李元芳,太像了,像到令他时常有些莫名的心悸。他知道自己对沈槐并不公平,但是却无力也无心去改变。也许,时间最终会改变一切的。只是沈槐还会有十年的时间吗?狄仁杰按按肿胀的额头:我自己又会有多少时间呢?只不过短短的一个月,便已经不堪其重负。以前竟从不知道,孤独,可以把人变得如此脆弱。

  再次来到周府,家人一见是狄仁杰来,便立即将他请入内堂。周荣忙不迭地跑来迎接,神色比上午要自如了很多。狄仁杰一看便知周梁昆的情况一定大有好转,脚步也轻松了不少。

  来到卧房,周梁昆斜靠在榻上,周靖媛坐在他的身边,正端上一碗参汤,见狄仁杰走进屋来,周靖媛连忙把汤碗交到身旁的丫鬟手中,自己站起来,对着狄仁杰款款一拜,道:“靖媛见过狄大人。”狄仁杰还未及开口,榻上的周梁昆连称‘阁老’,挣扎欲起。狄仁杰忙将他按住,自己便坐在榻边。

  细细观察了下周梁昆,狄仁杰发现他的气色好了不少,面容至多显得有些虚弱,只是眼神闪烁不定,似乎有种无法言传的忧惧和惶恐。狄仁杰微笑道:“周大人,可好些了?”周梁昆忙道:“多谢狄阁老,我好多了,好多了……”一句话未完,竟自哽咽起来。

  狄仁杰拍拍他的手,安抚道:“周大人不必太过忧烦,身体要紧啊。”周梁昆点头道:“我已经听小女说,太子殿下命狄阁老代理鸿胪寺新年庆典的一切事宜。这千头万绪的,狄阁老临危受命,梁昆却兀自不起,帮不上半点忙,梁昆真是无地自容啊。”狄仁杰微笑摇头道:“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来各忙各的,没想到今次却有这样的机缘合作。世上之事,从来就是祸福相依,周大人还是想开些。本阁对礼宾外事是外行,只打算勉强应付完新年庆典的差事,待元旦节期一过,鸿胪寺还是要交还到周大人手里的。”

  周梁昆连声称是,狄仁杰便将下午在鸿胪寺的情况简约描述了一遍,二人都觉放心不少。谈得差不多,周靖媛端着碗莲子羹过来,轻声道:“狄大人,您谈了这么久,累了吧。喝碗莲子羹,休息片刻吧。这是靖媛亲手为您煮的。”狄仁杰一愣,看面前这位千金小姐早已一扫上午的凌乱和憔悴,娇艳的鹅蛋脸上赤朱点唇,一双灵动的杏眼顾盼生辉,紫色的织锦长裙上绣着朵朵淡粉的荷花,外披藕荷色的轻纱,一身盛装不像家居,倒仿佛是要去赴什么重要的仪式。狄仁杰心中掠过一丝纳罕,脸上却不露半点声色,只是打趣道:“靖媛啊,我看你不是怕我累,是怕我拖累了你的爹爹吧。”

  周靖媛明眸一闪,微带娇憨地道:“狄大人,靖媛看您的岁数可比我爹爹要大不少,要累也该是您先累。”周梁昆忙道:“靖媛!怎的如此没大没小。”狄仁杰笑道:“嗳,靖媛说的倒是实在话。那好,老夫便歇一歇,尝尝周小姐煮的莲子羹。”他接过莲子羹,喝了几口,赞道:“味道很不错。”就听周梁昆叹道:“唉,梁昆命中无子,年过四十只得这么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平日便娇惯多了些,让狄阁老您见笑了。”

  狄仁杰看了看周靖媛,点头道:“今晨本阁看靖媛小姐遇事毫不慌乱,处理有度,倒有一派女中豪杰的气质。”周靖媛听狄仁杰夸她,脸蛋微微泛红,更显得明艳如花。周梁昆看着女儿,眼中不自觉地慈爱满盈,原来的惶恐之色一扫而光。狄仁杰冷眼旁观,突然心生感触,亦苦亦涩,竟一时无语。

  周梁昆察觉到狄仁杰的神色有异,忙问:“狄大人,梁昆听小女说,今晨同来的还有两位大人。不知道是?”“哦。一位是新任大理寺卿曾泰大人,另一位是千牛卫中郎将沈槐,我的卫士长。”周梁昆的神情一下子又变得惶惑起来,忙问:“大理寺?大理寺?这么快就来查问刘大人的案子了?”狄仁杰道:“倒也不是。那曾泰是本阁的学生,恰好碰上了,就一起过来看看。毕竟刘大人的案子是大案,左右还是要大理寺来审的。”“原来是这样。”

  周靖媛突然插嘴道:“那个曾大人很不体谅人,只顾着公事,不管人的死活。”周梁昆喝道:“靖媛!越来越没有规矩!我们这里说正事,你先出去吧。”周靖媛气呼呼地起身便走,狄仁杰打量着她的背影,心中暗觉好笑:果然是个尖刻的千金小姐,不过倒也有她的道理。收回思绪,狄仁杰正色向周梁昆问道:“周大人,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梁昆长叹一声:“狄阁老。说起来,那竟像是一场噩梦。”他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恐惧,颤抖着声音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他喃喃着道:“当时我推开刘大人的身体,往前一路狂奔时,只听到身后有声音紧紧跟随,耳边还仿佛有人在一遍遍地叫着‘生死簿’‘生死簿’,我只当是在劫难逃了,待看到前头有光亮,便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