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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可知心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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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书籍名:《山月可知心底事》    作者:呦呦鹿鸣

我要和你一起过年
1
从西门出来后,司徒玥实在跑不动了。
料想贺然被她那一拳殴打后,应该没有跑来追杀他二人的能力,司徒玥刹住脚步,喘着粗气说:“休……休息一会儿。”
“没事儿吧?”关山停下来,低头看见她一张脸煞白,有些担心,“肚子痛不痛?”
司徒玥摆了摆手:“我先坐坐。”
然而四处看了下,也没找到什么可以坐的地方,名副其实的不毛之地。
司徒玥干脆在马路边上席地而坐,关山赶紧拦住她,解下自己脖子上系的长围巾,给她垫在地上,才让她坐下,自己则随便找了个地方坐。
司徒玥歇了会儿,才问关山:“你没事儿吧?”
“什么没事儿?”
“肚子,”司徒玥看他一眼,“不是被人家打了一拳吗?”
关山下意识捂了一下肋骨部位,含糊道:“嗯,没事。”
司徒玥不满起来:“你怎么回事儿?明明可以躲过,干吗傻站在那儿给人揍?”
关山辩解:“我那是没防备……”
“呸!”司徒玥啐他一口。
“你骗谁呢?没防备你还护胸口捂肚子?你明明是有防备,但你不躲,也不反击,就傻兮兮地站那儿,等着被人揍。”
关山脸色一沉,警告她:“你够了啊。”
司徒玥憋一口气,别过脸去,看着空旷荒凉的马路。
关山家是在北四环的一个别墅区,位于北京大名鼎鼎的朝阳区,这里汇集了全中国最热心肠的大爷大妈,可惜此时快接近零点,大爷大妈们睡得正熟,没空管坐在大马路边的他俩。
马路上没什么车,是双行道,还挺宽敞,道路两旁种着树,但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因为叶子已经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越发显得凄惨悲凉。
司徒玥突然发现,北方的冬天,跟她想象中的冰雪琉璃世界全然不同,一片雪花也瞧不着,冷倒是挺冷,寒风直往人脸上刮。她从暖气烘烘的房子里跑出来,剧烈运动之下,血液循环加快,给她带来了一点热意,但在北风的作用下,又很快地冷下去。
上下牙在打战,司徒玥环抱住自己,尽量减少自己暴露在寒风里的体表面积。
她还在想,关山为什么要做出那一个下意识的防御动作?
他缩肩膀,护胸口的那一幕,简直跟印在她脑子里了一样,让司徒玥百思不得其解。
关山他怎么表现得跟个孬种一样?
这完全不像他!
当时的他,就跟一条被人打怕了的狗一样,棒子提起时,狗做的不是冲着人狂吠不止,或是飞扑上去,狠狠咬那人一口,而是四肢趴在地上,尾巴夹在肚子下,呜咽个不停,狗眼睛还湿漉漉地看着要打它的人,仿佛在苦苦祈求。
司徒玥一想起他那个动作,心中就无端冒出一股无名火。
关山从前是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小儿科的掐架放狠话不谈,真急眼了也有抄着家伙上的时候,顶多打不过就跑,跑之前还要给人家来几下狠的,让人家知道他也不是好惹的,是凤凰巷里响当当的一条汉子。
最严重的是六年级那次,司徒玥那会儿读五年级,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得罪了初中部一个男生。
起因是司徒玥那会儿正被一个笑话给逗笑(她已经不记得具体是什么笑话了),正好是朝着那男生的方向笑的。
初中的男生们心思敏感程度不亚于女孩儿,那男生是初中部一个挺有势力的老大,青春期营养过剩,壮成一头牛不说,还冒了满脸的青春痘,坑坑洼洼,星罗棋布,以下简称牛痘哥。
牛痘哥长相虽然粗犷,但心思一直很细腻,因为自己容貌的问题深深自卑。在看到司徒玥的笑容后,彻底被激怒了,不管司徒玥怎么解释,他始终坚定地认为,司徒玥就是在嘲笑他。
司徒玥反复解释无效,无语极了,觉得这人八成有病。
如果牛痘哥看到她冲他笑,觉得是她暗恋他都算了,偏偏他觉得她在侮辱他,并且还逼着她承认。
奇了怪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喜欢逼着别人承认在侮辱他?
这不是有病吗?
也是她当时没文化,只模糊地觉得这人有病,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病灶,但现在就知道了,这病有个具体学名,叫被迫害妄想症。
属于精神类疾病,得治。
司徒玥辩解不清,因此犯了所有人在吵不过的时候,都会犯的一个错误。
保持沉默。
这个世界上,有一条强大到令很多人无法反驳的逻辑,那就是沉默等于默认。
牛痘哥也是这条逻辑的忠实拥护者,因此他更理直气壮地要求司徒玥向他道歉。
他一个初中部的老大,受到侮辱之后,居然采取让人道歉这么文明的方式,而不是上前就是一拳,这说明牛痘哥其实是个很有素质的少年,能当上老大也有一定的道理。
司徒玥如果低头道个歉,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偏偏她那时候眼珠子长在头顶上,腰上悬着七八个胆,处于人生中最不服管的非主流中二期。
更何况食堂里上百双眼睛盯着她这边的动静,低头那还能叫低头吗?明明就是砍头。
太不体面了。
所以就算当时狐朋狗友们疯狂地拉她胳膊,在耳边小声劝她赶紧道歉,司徒玥依旧冷笑一声,顺手抄起桌子上一个饭碗,反手就扣在了高她一个脑袋的牛痘哥头上。
不巧那天正值周三,学校食堂的菜谱固定,一周轮着来,周三的主菜是一道红烧老南瓜。
饭盆子扣到牛痘哥脑袋上后,稀稀拉拉的黄色浓汤,顺着他脸颊淋漓四下,滴滴答答沾满了衣襟。
那画面简直不要太美。
司徒玥有时午夜梦回,想起那天的事,其实也会后悔。
后悔那一天,如果是周四就好了。
因为周四的菜是尖椒土豆,她一饭盆子扣下去的时候,可能效果会没那么立竿见影。
也就不会有后来,牛痘哥放话要全校截杀她的事。
牛痘哥要打她,司徒玥当然吓得立即找到关山。
关山当时把她骂得那是一个狗血淋头,说她这是自作自受,就知道她这种嚣张做派迟早有天吃大亏。
司徒玥是去找他撑腰的,并不是去找骂的,脾气一上来,闹了个不欢而散。
她走回了自己教室。
课间休息的时候,牛痘哥打发了好几拨人来教室外看着司徒玥,走前冲她扯出一个佞笑,意思是放学了就来堵她。
司徒玥腿抖了一下午,连带着坐她旁边的人课桌也抖个不停。同桌记笔记时,胳膊肘拼命地压住,写出来的字还是蝌蚪体。
司徒玥一边抖着腿,一边后悔,不该跟关山闹掰。
可让她回去求关山,她也拉不下那个脸。
就这么害怕了一下午,傍晚放学的时候,她却听见关山在窗户外头喊。
“小玥儿!走了!”
司徒玥侧头一看,就看见关山站在教室走廊外,单手拎著书包,夕阳就在他背后,要燃起来。
关山拉着司徒玥一路跑,初中部跟小学部隔了一点距离,他们要争取牛痘哥那一群人赶来之前,先闯出校门。
走得也不是正门,关山颇有远虑,带着司徒玥去翻学校西南边儿一堵围墙,以防校门口早被人守着了。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等关山刚扔了书包,从围墙上翻下去,就看见牛痘哥在围墙外冷笑。
牛痘哥早就料到了司徒玥会翻墙跑,而学校西南边这堵围墙之前被风刮倒过一小半,不是很高,当时号称是湘中最适合女生攀登的一堵墙。
司徒玥当时还在围墙上,发出一声惊叫。
关山当机立断,抬头吩咐她:“去告老师。”
关山话音刚落,牛痘哥一板砖就拍过来了。
司徒玥从围墙上滑下去时,只来得及看到那板砖快要拍上关山太阳穴了。
墙外没有传来惨叫声,司徒玥心神稍定,拿出自己平生跑步最快的速度,往教导处跑去。
等她领了三五个老师外加保安跑来时,只看到西南边儿围墙外,扭麻花似的躺了四五个人。
人堆中心的是关山,他右侧腋下夹了一颗人头,左腿窝里勾着一颗人头,屁股下头压了一颗人头,嘴里还咬着一颗人头。
这就是当年,湘中著名的四颗人头案。
可以说,关山之后的凶名,大部分仰赖于这场著名的战役。
而被他死死咬住不松口的人,正是这场战役的发起者,牛痘哥。
当时牛痘哥被前去的老师救下来的时候,整个左耳血糊一片,就是一团烂肉,完全不像个耳朵的形状了。
而关山坐在地上,满嘴满脸的鲜血。
关山看着司徒玥,眼睛贼亮,突然低下头,嘴里吐出一块儿碎肉。
然后他仰面朝天,昏倒过去。
司徒玥整个人直接傻了。
后来,司徒玥才知道,那一板砖,是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关山左脑门儿上,但他愣是忍着没吭声,好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叫老师。
好险没拍中太阳穴,但关山因此缝了十一针,流了一海碗的血。
比他更惨的是牛痘哥,左耳直接被他咬掉半截,虽然不影响听力,但牛痘哥的颜值受到了重创,毁了容。
关小燕赔了不少钱,杨女士拉着司徒玥不停地跟牛痘哥家长道歉,司徒玥头一次见到,强硬了大半辈子的杨女士,点头哈腰,给别人当孙子。
事情闹到最后,关山被记大过处分,开除学籍,司徒玥退学半年,被杨女士关在家里反省。
等她回去上课的时候,才知道,在她面壁思过的时候,关山已经被关小燕带回北京,而她因为“人头案”,被同学们避而远之,从此变成学校里一个众所周知的透明人。
2
关山坐在地上,双眼晶亮的样子,在司徒玥的记忆里,一直是一个很大的视觉冲击。
让司徒玥觉得,关山这人,平时懒洋洋得像只猫,但你要真把他当只猫,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会趁你不备之时,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所以,他在楼梯上本能防御的那个动作,真是和司徒玥记忆中,单挑四个人的他,相差甚远。
司徒玥有一种很可怕的直觉,关山在北京一定经历过什么。
可他从来不说,她偶尔问起,不是被他闪烁其词地避开,就是被他骂。
司徒玥看着大马路茫茫出神,感到自己身体一暖,是关山脱下了自己的羽绒服,裹在她的身上。
那一刻,她突然就决定破釜沉舟一次了。
不管关山怎么骂她、奚落她,或是冷着脸,对她说一千声“滚”,她也要问个明白。
于是,她扯住关山的手臂,抿着嘴,很严肃地问他:“你实话告诉我,你搬来北京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关山愣了几秒,说:“发生什么?不就是每天上课,做实验?”
司徒玥瞪他一眼:“你知道我说的是五年以前,不是指你考上大学后。”
关山笑了一下。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觉得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我现在长了三只眼?”
“你别转移话题。”
“我转移什么话题?”
关山拂开她的手,从地上站起来,拉她起来。
“走了,想在大马路上过夜吗?”
司徒玥被他拉着站起来,不依不饶地问他:“你还没告诉我呢?”
“告诉你什么?”关山很头疼,“我得有东西才能告诉你啊。”
“行,”司徒玥绕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我问你答。”
关山低头看着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时间有些愣怔。
不等他反应,司徒玥的第一个问题就来了:“是不是你爸打过你?”
关山失笑:“你以为我是你朋友吗?”
他指的是程雪。
“那好。”
司徒玥点了下头,很快地问他:“是不是你哥打过你?”
关山嘴角的笑意一凝。
又一次,沉默就等于默认的逻辑发挥了它强大的作用。
司徒玥几乎要肯定自己的猜想了,关山却突然一笑:“打过啊,不就刚才?”
司徒玥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
关山是不会说的,她能清楚地认识到。
“算了。”她松开抓住他衣服的手,转身欲走。
只是手滑下去的那一瞬间,却突然一暖。
“你别走,我说。”关山低低的声音响起。
他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像个撒娇的小孩儿。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马路边。
司徒玥走在前面,关山走在她身后,两个人手牵着手,像小时候一样。
帝都晚上很难打到车,时间这么晚了,公交车和地铁都已经停运,两个人干脆沿路走着,看能不能碰运气打到一辆车。
司徒玥没有身份证,住不了酒店,关山又不放心她去三流招待所里住,只好把她带回自己住的地方。
他现在住在网咖里,学校寒假留校申请很麻烦,还不一定给过,所以他在学校附近一所网咖里打寒假工,既可以挣点钱,又能提供住处。
司徒玥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住。
关山跟在她身后,语速很缓慢地说:“不喜欢寄人篱下。”
“那不是你的家吗?”
关山反问她:“你有看见他们把我当家人吗?”
司徒玥不吭声了。
“贺然恨我,也恨我妈。”
“为什么?”
“他没跟你说?”
司徒玥沉默了一下,才说:“说了,他的意思好像是,小燕阿姨是……”
“小三。”关山善解人意地接过话,“我妈她确实是。”
司徒玥并不惊讶,也没有鄙夷的情绪,可能是因为她一直都很喜欢关小燕,而人是无法去谴责自己喜欢的人的。
“贺然他喜欢跟别人说这件事,尤其是认识我的人,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反正不是初三就是高一,我发了烧,请假没去上课,班上一个女生找到家里,给我带来当天的作业,他把这事跟那个女生说了,结果没过多久,全校都知道了。”
这件事,后来司徒玥和贺嫣关系好一点了之后,知道了更多的细节。
比如关山以为班上那个女生只是好心给他带作业,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是那个女孩子暗恋着他,想趁机和他接近。
那时的关山不解风情,贺然却一眼就看出了女生的心思,也是像今天跟司徒玥一样,先眼神忧郁地怀念一下自己逝世的母亲,继而说关小燕母子做的无耻事情。
那个女生惊讶之下,跟自己最好的朋友说了,并且嘱咐她,千万不要说出去。
这个好朋友点头答应,背后效仿她的做法,跟自己一个较好的朋友分享了这个八卦,同样叮嘱人,不要说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最终,大帅哥关山是私生子的传言,遍布校园每一个角落。
关山在校内的人气不减反增,很多女孩子写信给他,说自己不在乎他的家世,并且觉得身为私生子的他,有一种身世凄惨,惹人心疼的气质,她愿意给他爱,给他温暖。
关山看完,就嗤笑一声,然后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
“你没找贺然算账?”司徒玥问。
“没,”关山摇了下头,“跟他这种人,犯不上。”
“他还做过什么事吗?”
关山轻笑一声:“他做过的事太多了。”
“比如呢?”
关山想了一下,才说:“比如,看见我想要看什么频道的电视节目,就立即转台,或是挡在电视前,还放掉我车胎里的气,往我被子里放蜥蜴之类的。”
“打你呢?”
关山足足愣了一分半钟之久,才“嗯”了一声。
“有时会。”
司徒玥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敲掉了一小块儿。
后来,贺嫣也告诉了司徒玥更多的事情。
其实关山跟司徒玥说的,不过是贺然干过的坏事儿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两件。
那时贺然十七八岁,折磨人的手段,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精进。
贺然常常隔着被子盖住关山,等关山窒息的前一秒,才把人从被子里挖出来。
在这一方面,贺然很有经验。
贺然打关山也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狠揍,而是很讲究技巧,致力于打出肉眼不能看到,X光片照不出,但疼痛指数却很高的伤害,这既能让关山吃点儿苦头,也不会被他爸爸发现。
贺嫣不懂事的时候,也时常跟哥哥贺然一起欺负关山,望风和打小报告是她最常做的两项工作。直到有一次,她被一条黑背追,吓得瘫坐在地上哭,是关山扔石头恐吓,才把狗吓走,救下了她。
那次之后,贺嫣再也不告关山的黑状。
可是贺然不。
贺然对关山的恨意由来已久。
他们妈妈对于丈夫在外面有人的事,从来不瞒着他们。
贺嫣年纪小不懂,贺然却懂,并且深深地憎恨起了母亲口中这两个,会来抢走他所有东西的人。
直到母亲因为胃癌去世,去世前,关山因为被学校开除的事情传到了父亲耳朵里,贺父开始担忧起自己这个儿子的教育问题。
贺然母亲知道了,便跟自己丈夫说,让他们母子来北京。
反正她早就想看看,那个被自己丈夫藏了十几年的女人,到底长了怎样一张脸。
关小燕就带着关山,进了贺家的门。
贺然母亲死后不久,关小燕就嫁给了三个孩子的父亲。
贺然从此恨透了关小燕。
“他欺负你,你怎么不告诉小燕阿姨?”司徒玥问。
“开始会,后来就不说了。”关山说。
“为什么?”
“她不信。”关山眉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无奈,“贺然那人很会扮乖,我妈她又……”
司徒玥懂了:“傻白甜。”
关山点头:“所以干脆就不说了,而且我说了的话,贺然会去欺负我妈,我妈被他气哭很多次,又不长记性,下次还是去讨好人家。我也就忍下去了,反正也不是什么不能忍的事。”
对他来说,那些事都算不了什么。
挡住电视,不看了就行了,他回去看书。
自行车轮胎没气了,再打一筒就是,再不济走路去上学。
被窝里钻出一条蜥蜴,吓到之后,抓起来扔出窗外就行,又不会吓死,次数多了,他已经可以面色如常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把床上的各种生物放生到野外了。
唯一有点难以忍受的是贺然的殴打,所以他学会护住自己的几个脆弱部位,看见贺然捏紧拳头,就条件反射式地护头含胸,尽量减少身体上的疼痛。
关山这一忍,就是长达四年。
“关山?”司徒玥走在前面,突然叫了他一声。
“嗯?”
“小燕阿姨人呢?”她终于问出了口。
关山沉默良久,司徒玥几乎以为他不会说了,他却开口说了句话。
他问她:“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
司徒玥幽幽叹了口气,鼻腔一酸:“怎么没的?”
“癌症。”顿了一会儿,他又补充,“宫颈癌。”
司徒玥重重地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细瘦的腰,吸着鼻子,说了一句很俗气的话:“别难过,你还有我呢。”
关山由她抱着,右手抬起来,像是要做一个环抱的姿势。
但他最后也只是很克制地敲了一下她的肩头,说:“车来了。”
贺嫣后来跟司徒玥说过很多事,其中就提到,关山忍了四年,直到关小燕死后,他第一次还了手。
因为贺然说,关小燕是得脏病死的。
当时是在关小燕的葬礼上,贺然和几个世交家的公子哥儿站在一处,说着这话,话里还掺了不少黄色废料,几个人时而勾着肩膀猥琐地笑笑。
他们没想过背着关山,或者说,是故意说给关山听的。
关山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当场抽了一把凳子,当着所有前来吊唁亲友的面,包括一向偏袒他的父亲,先是一凳子把贺然抽倒在了地上,凳子散架,只剩了一根木柱,他拿着这根木柱子,又是狠狠的第二下。
得亏旁边一个看傻眼的狐朋狗友伸手拦了一下,不然,贺然很可能下半辈子就废了。
那一次,贺然脑袋被开了瓢,拄了三个月的拐,而关山不久之后,就回了湘市。
但有一件事,贺嫣也不知道。
关山决定回湘市的前一天,关小燕逝世后的半年。
他坐在教室里头,看见窗外天光朗朗,永昼炎炎,洋槐树高可参天,叶子翠绿,花枝纯白,一簇簇,层层叠叠,密如浪,白如雪,底下藏了不少夏蝉,成天儿地叫着,不知疲倦。
日子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关山趴在桌子上,一边应付着语文老师布置的默写作业,一边想,这一切真是没意思透了。
后来作业发下来,关山被老师点名批评。
王勃的《滕王阁序》,在默写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这一句时,全班只有关山一个人写错。
他把“难越”的“越”字,写成了“玥”。
那一天,语文老师罚关山把这一句诗抄了上百遍。
他抄完,把书一合,背著书包走出了教室。
等回到家,关山径直在书房里找到他父亲,对他说:“我要回去。”
父亲问他:“回哪里?”
“家里。”
“这里就是你的家。”
“不是。”关山看着父亲的脸,缓缓地说,“这里不是。”
3
司徒玥被关山带进他打工的网咖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但网咖里依旧灯火通明,骂声一片。
吧台里坐着一个身姿魁梧的大汉,一张黑黑的国字脸,两道浓眉,唇上还残留着几根没修理干净的胡须,头发茬儿短得像蝗虫过境了的高粱地,靠近耳朵的地方还被推了两道,露出底下青白的头皮,是个“Z”字形,不过理发师估计手不太熟练,看着又有点像个“2”字。
这大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吧台里的电脑,十指在键盘上飞速跃动,连网咖里进了人也不知晓。
关山走到吧台前,敲了敲桌面。
那大汉头都不抬,眼睛继续盯着电脑,语速很快地说:“自己拿身份证刷卡上机,没办会员的建议去别家,没带证儿的回家玩儿去,本店不接纳未成年。哎哟!辅助呢?跑哪儿去了?爷快要被打出翔了!”
关山咳了一声。
那大汉抬头一看是他,惊讶了一下:“哟?回来啦?”
然后很快低头,目光继续放在了电脑屏幕上。
“等我打完这一把啊!你们这些辅助干吗吃的?怎么还在野区?这么爱待?你爹我都要被群殴了!”
他话音刚落,从司徒玥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电脑屏幕里,先是发出一阵刺眼的光,接着画面就转灰了。
那大汉把手里的鼠标一摔,骂了一句:“都是些什么垃圾玩意儿!”
骂完,他又握住鼠标,一个个地点了举报。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看见关山身边的司徒玥,有些吃惊地笑了:“哎哟?这是你女朋友?”
“不是。”
关山和司徒玥一齐说道。
说完,两个人看彼此一眼,关山解释:“这是我妹。”
“蒙谁呢?”那大汉翻个白眼,“你妹我又不是没见过,上次来给你送吃的,穿个小裙子,太冷天儿的也不怕把她腿都冻紫,小下巴恨不得能戳到天上去,哪有这位姑娘可爱?”
可、可爱?
司徒玥真切地爱上这壮汉了。
壮汉是关山的舍友,和他一样是协和医学院大一的学生,内蒙古呼和浩特来的汉子,姓郗,姑且称他为犀牛。
关山简单解释了一下司徒玥要在这里借住的事情,犀牛表示十分欢迎,拿出一盒绿箭铁罐糖,笑眯眯地问司徒玥:“吃糖不吃?”又指了一下自己身后那排零食架,很友好地说,“这里的零食都随便你吃,泡面也很多,统一、康师傅都有,放心拿,监控已经被我黑了,老板看不见。”
司徒玥决定了,一定要和他做朋友。
关山没好气瞪犀牛一眼,低下头去问司徒玥:“饿不饿?”
司徒玥捂住肚子,诚实回答他:“快饿死了。”
关山就笑了笑,把她带进吧台里:“先坐着,我去给你泡个面。”
关山去开水房之后,司徒玥向犀牛问清洗手间位置,就去整理自己了。
先前在关山家里,她只来得及扯了几张卫生纸垫着,又经过一番剧烈运动,内裤上简直一片狼藉。
她叹一声气,做女生真是太麻烦了。
打开关山一直拎着的那个黑色塑料袋,司徒玥惊讶地发现,里面除了卫生巾,居然还有几条内裤。
她的脸一瞬间羞得通红。
不是连姨妈都不知道是什么吗?还……还挺有经验的。
她红着脸想。
从洗手间出去后,吧台上已经放了一桶泡面,上面横着放了一双木筷子。
司徒玥走过去,问犀牛:“关山呢?”
“给你买生活用品去了。”
司徒玥一下就想起那几条内裤,被冷水降下去的热度,又爬上了脸。
犀牛看见她脸颊上的红云,来了兴趣:“哎?妹妹,你跟我说实话,你真不是关山那个女朋友吗?”
“不是。”司徒玥想也不想地否认。
说完,她又觉得有些不对,皱眉问犀牛:“那个女朋友?”
她心里一酸,仿佛灌了七八瓶山西老陈醋。
“他有女朋友了吗?”
“啊,这个……”犀牛的两道粗眉动了动,就像两条毛毛虫。
他有些不确定地说:“是我们猜测的,目前还没得到官方认证,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
司徒玥斜眼问他:“你有什么证据?”
犀牛立即兴致勃勃道:“你看关山长得帅不帅?”
“……帅。”
“就是啊!”犀牛拍了下桌,“他这么一个大帅哥,居然没女朋友,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可能他只是更喜欢学习。”司徒玥吸着泡面,批评他,“你的思想太狭隘了。”
“不对,”犀牛说,“关山他不是书呆子,而且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追他吗?可不止生科院的,结果他全都给拒了。”
司徒玥推测:“可能他不喜欢那些女生?”
“不能吧?”犀牛皱眉道,“追他的人里还有八大艺术院校的,都是特漂亮的姑娘啊。”
从他脸上,还能看出一点可惜的意味,以及对关山不懂珍惜美女心意的谴责。
司徒玥开解他:“漂亮怎么了?说不定关山喜欢男的呢?”
“啊?”犀牛大惊失色,接着对司徒玥竖起大拇指,“你这个看问题的视角,相当独特。”
他皱了皱眉,说:“之前我问过关山,他说的是,有人不让他看姑娘,我之前还以为这人是他女朋友,经你这么一说,嗯……说不定不是女朋友,是男朋友,看来我看待问题是有点狭隘,以后要改正……哎?妹妹你怎么脸红成这样?”
司徒玥扯了扯领子,一个字解释:“热。”
司徒玥将一桶泡面吃完的时候,关山也回来了。
关山买了毛巾牙刷之类的必需品,还有一双带有粉色毛毛球的棉拖,也不知道这么晚了,他是怎么在便利店找到这么少女心的一双鞋的。
他带着司徒玥洗漱完,又将她推进一个小房间。
这个房间大概十多平方米,原来是个杂物间,现在放了一张一米二的小床,给不上夜班的人来休息,上夜班的可以睡在吧台后,那里放了一张折叠椅,拉开就能变成一张窄床。
司徒玥来了,小房间就让给她睡,关山和犀牛都睡在外面。
盖的被子是关山的,上面都是他的味道,很好闻,司徒玥睡得很安心,一夜无梦。
等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
她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关山正在桌子上摆着午餐,犀牛则是躺在折叠椅上呼呼大睡,打着鼾。听见开门声,关山侧头看来,冲她简单吩咐:“去洗脸,洗完过来吃饭。”
司徒玥摸了下鼻子,刚睡醒,表情还很蒙:“噢。”
等她回来的时候,午餐已经摆好了,是几个炒菜,还有三盒饭。犀牛正睡眼惺忪地捏着筷子发呆,头一沉一沉,快要掉进饭盒里,被关山一掌打在后脑勺上。
“吃饭。”
犀牛一个激灵,抬起脸,睡意跑了个干净。
司徒玥走过去坐下,关山把筷子递到她手上。
她接过,吃起饭来。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来了个意外之客。
听到门口的声响,关山一开始还以为是客人,放下筷子,正起身准备给人上机,却看见贺嫣从门口走进来,两只眼睛肿成核桃,对关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准赶我走”。
关山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让她进来吧台。
贺嫣一进去,就看见司徒玥坐在桌子边,咬着筷子看着她。司徒玥有些尴尬地同她伸手打了个招呼:“嗨。”
贺嫣收回目光:“丑女人你也在这里。”
司徒玥无语。
没礼貌的熊孩子。
旁边的犀牛听了这话,“嘁”地一笑:“姑娘,麻烦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熊样儿,有咱们司徒一半儿漂亮吗?”
他还记得贺嫣上次来找关山时,昂着小下巴,谁都瞧不起的欠揍样儿。
女孩子最不能容忍别人说自己丑,尤其是跟自己讨厌的人比较的时候。
贺嫣的眼泪果然又漫了上来,她十指紧紧地捏着手提包的带子,站在那儿,咬着下唇,不说话。
关山把贺嫣带到椅子边坐下,问她:“吃饭没有?”
贺嫣忍着眼泪,摇了摇头。
关山递给她一盒饭:“吃不吃?”
犀牛很不满:“喂!这盒饭是我的!”
关山斜他一眼:“你吃什么饭?反正也堵不住你的嘴。”
哼!
犀牛狠狠地夹了一筷子的菜,放进嘴里。
贺嫣没吃几口,就放了筷子。
关山问她是怎么回事时,贺嫣的眼泪就啪嗒掉下来,司徒玥连忙将吧台上的抽纸递给她。
贺嫣看了司徒玥一眼,抽了张纸,擦了擦眼角:“贺然骂我。”
关山有些意外,贺然很宠他这个妹妹,很少骂她。
犀牛却哈哈一笑:“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是招骂啊。”
“你住嘴!”贺嫣气鼓鼓地瞪着犀牛。
犀牛学贺嫣抬着小下巴的样子:“我不,我就不。”
关山一巴掌呼上他后脑勺:“别找揍,吃完了就去柜台后坐着,你要是再算错网费,工资就别想拿了。”
犀牛摸了摸后脑勺,乖乖去柜台后坐着了。
关山问贺嫣:“为什么骂你?”
贺嫣瘪着嘴说:“还不是为了你,我说要你除夕来家里吃团圆饭,我哥不答应,说我白眼儿狼,还让我滚。”
她哼了一声:“滚就滚,谁稀罕和他在一起,让他自己一个人过年去吧。”
关山没什么表情:“我不会去。”
贺嫣瞪他一眼:“我知道你不会去,所以我要和你一起过除夕。”
关山当她说的孩子话:“等下我送你回去。”
贺嫣反应很激烈:“我不回去!我说了今年除夕我要和你一起过!你不让我在这儿待,为什么让她待在这里?”
她指的是司徒玥。
司徒玥一愣,解释:“我是有原因的。”说完将自己从湘市到北京来的遭遇又说了一遍。
关山也记起了她这个麻烦,放了筷子,问她:“可以联系上那个明星吗?”
司徒玥说:“我给Eric的微博,还有他工作室的微博都发了私信,可是现在也没回我,估计他们看到的可能性很小,同学也帮我在粉丝群里问过了,都没有Eric经纪人的联系方式,唉……”
关山点点头:“估计要办理临时身份证了,你买的机票还是什么票?”
司徒玥不解:“什么什么票?”
“回去的票。”
“我还没买呢。”司徒玥回答。
“没买?”一时之间,关山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难道你原来的打算,是到了北京再买?”
“对啊,”司徒玥理所当然地一点头,“不过现在身份证没了,买不了了,你怎么了?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干什么?”
一旁的犀牛实在听不下去了,他难以置信地问司徒玥:“司徒妹妹,难道你不知道,春节里的票有多么难买吗?”
司徒玥睁大眼睛,不用回答,脸上的表情就已经告诉大家,她是真不知道。
关山无奈地叹了口气。
由于司徒玥常识的缺乏,她彻底地被困在了北京城。
关山每天给她盯着订票软件,期望可以等到一张漏掉的票,这一等,直接就等到了除夕前一天。
司徒玥再也不能借用上厕所的理由,躲掉杨女士的电话,她颤巍巍接过关山递来的手机后,不出意料地被杨女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骂完,她爸爸抢过电话,说:“乖女儿,爸爸妈妈等除夕过了,就开车来北京接你。”
她爸爸话音刚落,司徒玥就听见杨女士就在手机那头冷冷道:“接什么接?要接你去接,我可不接。”
“你不接就不接,反正我要去。”司徒爸爸又对着电话说,“乖女儿,别怕,你妈跟你开玩笑呢,在北京好不好玩儿呀?有没有吃烤鸭?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了吗?故宫现在还给不给进啊?”
杨女士忍无可忍:“你跟她说这些废话干什么!说钱的事!”
“啊,哦,对对对,乖女儿啊,爸爸给你打了一千块钱过去,你在北京和关山一起,好好过个除夕,买点儿好吃的,别让人家花太多钱,少麻烦人家,你自己有钱,知道不?”
司徒玥吐了吐舌头:“好的,爸爸。”
挂了电话,司徒玥看着关山,抓了抓长发,很不好意思地说:“恐怕今年除夕,我要和你一起过了,关山。”
4
虽然不是在家,但除夕还是要有个除夕的样子,到三十那一天,关山去馆子里订了好几道菜,又去超市买了两斤饺子皮,称了几斤猪肉,预备晚上包饺子吃。
贺嫣从和贺然吵架的那天起,就一直赖在网咖里不回去,每天和司徒玥挤在那张一米二的小床,倒也没有像一开始那样,处处看司徒玥不顺眼了。
也有可能是贺嫣现在看不顺眼的人,换成了犀牛,有犀牛衬托着,连丑女人司徒玥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四个人从超市回来,快走到网咖的时候,突然发现饺子皮和肉、大葱都买了,就是没有买锅。
犀牛主张去隔壁那家川菜馆子里借。
司徒玥问:“老板是女的吗?”
犀牛说:“一对夫妻开的,老板厨子,老板娘收银,还有个女儿,就在附近念小学。”
“那让关山去要。”司徒玥想也不想地说。
关山白她一眼,倒是没有拒绝。
贺嫣很黏关山,几乎是关山走哪儿跟哪儿,因此也跟着他去了。
只剩下司徒玥和犀牛这两个懒鬼,顶着冷风往网咖里走。
昨天夜里,气温骤降,到后半夜,居然下起了雪来。
一夜之间,北京城已经被薄薄的一层积雪给掩盖,人走上去,能听到轻微的“咯吱”一响。
放眼看去,屋脊上、树梢上、车顶上都盖着一层雪,满目都是纯白,司徒玥总算在来北京的第四天里,欣赏到了一次真正的北国风光。
但她只随便瞅了瞅,就很快将下半截脸缩进围巾里。
她只想赶紧走进网咖,吹暖气。
北京冬季的室外温度,简直不是人类扛得住的。
到了网咖时,司徒玥和犀牛意外看见,门口停了一辆私家车。
车是黑色的,车窗上似乎贴了膜,看不清里面,光看外面,能看到车身线型流畅,头长屁股短,车前盖上还立着个小天使的塑像。
司徒玥和犀牛围着车看了一圈,两个人都被这车的土豪程度给震惊了。
“这什么车啊?很贵的感觉。”司徒玥摸了一下后视镜,努力往车窗里看,可是什么也看不清。
犀牛和她一起往车窗里凑,一边跟她科普:“这是劳斯莱斯,你看它车标,两个R,就是劳斯莱斯,宾利是个B,宝马是BMW,奔驰是个人字,兰博基尼是头牛,玛莎拉蒂是把叉,奥迪四个圈,法拉利和保时捷有点难分,都是匹马,但颜色不一样,保时捷的配色是根据德国国旗来的,黑、红、黄三色,法拉利的车标大部分是黄色,所以你只要记住‘法黄保三色’这句话,就能区分开了。”
司徒玥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犀牛你真厉害。”赞叹完,又不耻下问地请教他,“那车头上立着的那个是什么?”
犀牛看了一眼:“哦,那个啊,是欢喜女神。”
司徒玥愣了一下:“这名字怎么这么怪?”
犀牛却见怪不怪:“外国的名字啊,音译过来,就是这样。”
“噢,这样的哦。”司徒玥点点头。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欢庆女神,并不是什么欢喜女神。
就在这俩人商议要不要和车子合个照的时候,一直紧闭的车窗,突然降了下来。
两个人吓得齐齐往后一退,看见副驾驶上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正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俩。
司徒玥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道:“老爷爷,我们不是……是您这车太酷了,所以我们……”
那男人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不免失笑:“老爷爷?我有这么老吗?”
他推开车门,从车上走下来。
司徒玥见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和大衣,个子很高,身姿挺拔,除了一头白发,哪里像个老人?
“伯伯,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好。”司徒玥红着脸道。
那个中年男人笑呵呵地说:“没事,你们要不要上车坐坐?”
“不用了不用了。”
司徒玥和犀牛赶紧摆手推拒。
“上来坐坐吧,不要紧的。”男人笑着又劝了一遍。
司徒玥和犀牛对视一眼,交换一个眼神,然后对着中年男人,声音整齐地道:“那就谢谢伯伯了。”
两个人坐进车后座里,跟驾驶座上的司机打了一个招呼,司机很友好地回应了。
“我想拍照!”司徒玥神情激动地对犀牛说。
犀牛同样神情激动,握住她的双手:“我也是!”
就在两个人举着手机自拍的时候,关山和贺嫣回来了。
司徒玥正想打开车窗,向关山炫耀一下,就看见关山快步走到那中年男人的身边,不经意地皱了下眉:“您怎么来了?”
咦?关山认识这个伯伯吗?
司徒玥正不得其解,就看见贺嫣从关山背后探出头来,对着那个男人,心虚地喊了一声爸爸。
司徒玥和犀牛又对视一眼。
“这是她爸爸?”
“这是她爸爸!”
司徒玥和犀牛灰溜溜地进了网咖,然后默契地躲在门帘后,偷看着外面的动静。
贺嫣喊了那声爸爸后,中年男人就板着脸,教训道:“还知道叫爸爸?你才多大年纪,就学着离家出走,你哥哥这几天都被你急疯了。”
贺嫣哼了一声:“谁让他骂我来着?急死他。”
她爸爸立即虎眼一瞪。
贺嫣有些怕她爸,又缩回关山背后了。
“您既然来了,就把她带回去吧。”关山趁势道。
“我不!”贺嫣立即从关山背后探出来,“说好让我在这儿待到初一的!臭关山!你说话不算话!”
关山不理她,气得贺嫣捶了他好几下。
贺父看着关山,目光温和下去,问他:“和爸爸一起回去过年,好不好?”
不等关山回答,贺嫣就表示赞成:“这个可以!关山回去我就回去。”
“我不回去。”关山说。
贺嫣立即道:“那我也不回去。”
关山瞪了她一眼。
贺父呆了呆,继而笑道:“你们俩兄妹在一起过除夕,也挺好。”顿了顿,他又问,“买了菜吗?用不用爸爸给你们订桌年夜饭?北京饭店的怎样?”
贺嫣嫌弃道:“每年都是北京饭店,都吃腻了,我们买了饺子皮,关山会包。”
“是吗?”贺父有些惊讶,笑着问关山,“你还会包饺子?”
关山避开贺父慈和的目光,含糊道:“随便包。”
贺父拍拍他的肩膀:“那爸爸就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了。”
贺父又看向贺嫣,警告道:“不准给你关山哥哥添麻烦,初一早上我叫人来接你。”
贺嫣挽着关山,不耐烦道:“知道了,凶什么……”
贺父瞪她一眼,转身上了车。
关山让到一边,倒车时,他站在原地,犹豫了十几秒,最后还是在车子开走之前,走到车窗旁,敲了敲玻璃。
车窗降下来,他爸爸坐在副驾驶上,很温和地问他:“怎么了?”
“吃个饭再走吧?”关山说。
贺父微微睁大了眼,显然有些讶异,良久,他才眼眶湿润,点了点头,笑着说了声“好”。
在凭美色获利这一点上,关山从来就没让司徒玥失望过。
川菜馆的老板娘不仅给了他锅和电磁炉,还给他炒了几个菜,放在保温盒里给他拿着,里面一道夫妻肺片,一道毛血旺,还有一道仔姜鸭。
司机王叔是个鳏夫,回去家里也没人,干脆留下来一道吃年夜饭。
所幸王叔留了下来,因为他是包饺子大军里,唯一能包出饺子形状的人。
司徒玥和犀牛都是光带一张嘴的人,贺父一辈子没下过厨房,贺嫣就更不用说,比司徒玥还不如,连葱和蒜薹都分不清。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看上去胸有成竹的关山,竟然也不会包,成不了型,饺子馅儿老是漏出来,王叔说这样的饺子下锅就散,关山只得低头认真研究饺子皮和馅儿的比例。
司徒玥好奇道:“原来你不会包饺子呀,那你干吗要说包饺子吃啊?”
关山把她凑过来的脸推开:“不是你说想吃饺子吗?”
一旁正在尝试包饺子的贺嫣听了,把手里的饺子皮一扔,生起气来:“原来你是包给她吃的!哼!我不包了!”
犀牛看一眼她刚包的一个饺子,那东西方不方,圆不圆,像个烧卖,又像个走样儿的饭团,总之就是不像个饺子,仿佛是个面点界的新品种。
他“噗”的一声笑了:“放心吧,没人想吃你包的。”
贺嫣一个饺子冲犀牛砸过去:“你给我闭嘴!”
犀牛身手敏捷地往旁边躲开,饺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哇!你怎么这么暴力?”犀牛夸张地叫了起来,“你爸爸还在这儿呢。伯伯,快管管你闺女!”
贺父笑容满面,摆明了自己只看戏。
“你闭嘴!”贺嫣忍无可忍,又拿起一个饺子扔过去。
犀牛“嗖”地闪身避开。
他东躲西藏,贺嫣手上准头不行,就是扔不中他,反倒连累了其他人。司徒玥被饺子砸中好几次,头上脸上都沾了面粉,看上去狼狈异常。
最后还是王叔猛一拍桌子,吼道:“都给我一边儿待着去!”
饺子大战的闹剧才停下来。
到饺子全部包好,下锅煮熟,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除夕夜,网咖里只有他们,关山便搬了几张电脑桌,拼在一处,临时充当餐桌。
桌子上摆了两大盘饺子,还有毛血旺、仔姜鸭、夫妻肺片,以及关山之前订的一些菜,有荤有素,称得上丰盛。
喝的是红葡萄酒和二锅头,果汁是买给司徒玥和贺嫣的。
但这根本就没用,因为吃饭的时候,司徒玥问关山,她可不可以喝葡萄酒。
关山看着她灯光下明亮的大眼睛,说:“只能喝一点点。”
他用手指在玻璃杯上比了一个高度。
司徒玥喝酒的话,那贺嫣也就不愿意喝果汁了,关山和贺父阻止,她就偷偷喝,反正不能输给司徒玥就是了。
贺父捏着玻璃酒杯,看着关山:“咱爷俩碰一个?”
关山双手端着酒杯,说:“我敬您。”
杯沿一碰,父子两个仰头,干光了杯中的酒液。
犀牛也加入战局,王叔要开车,不能喝酒,就他们三个男人,拼起酒来。
贺父划拳还挺厉害,犀牛和关山拼他不过,被灌了很多杯酒,最后关山脸上都涌上了一点醉意,解开外套,左臂伸长,搭在司徒玥的椅背上,时不时叮嘱她一声:“吃慢点儿。”
不用他提醒,司徒玥也知道。
她正在吃饺子,而北方包饺子的规矩是,往里面放铜钱,意在吉祥如意。
这里有六个人,便有六只放了硬币的饺子,一般来说,每个人吃到含硬币饺子的概率,应该是一样大的。
除非是,六个人里面,有一个统计学里bug一样存在的非酋司徒玥。
随着口腔里嘎嘣一声响,司徒玥苦着脸,吐出今晚吃到的第五枚硬币。
犀牛喝高了,开始胡乱扯起牛皮。
他红着一张脸,问司徒玥:“司徒,你知不知道,哥为什么二十五了,还在读大一?”
司徒玥说:“我不知道呀。”她甚至都不知道犀牛已经二十五了。
犀牛揽住她的肩膀,被关山一筷子打下去,他也不在意,猛力一拍桌子,豪气干云道:“告诉你!哥是衡中的!”
司徒玥不解:“衡中怎么了?”
“衡中苦哇。”犀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起来。
他的人生际遇相当传奇,曾经是河北省的高考状元,被北大录取。
河北这个地方,对高考学子来说堪称炼狱般的存在,这里汇集了全中国绝大部分的亡命之徒,这批亡命之徒以考上清北为人生的至高目标,而亡命之徒里的一小撮精锐分子,又集中分布在衡水一中这所学校。  />犀牛就是衡中的。
犀牛说,他高三的时候,班上有一位男同学,冬天一月一澡,夏天半月一澡,洗头时间不定,视同桌女同学什么时候露出嫌弃表情,去食堂吃饭时永远狂奔在第一名,体育特长生都跑他不赢。
最可怕的是有一次,男同学举着饭盆子跑下楼梯,不慎一脚踏空,从三四级高的楼梯上脸朝下地摔在水泥地上,两只胳膊往前直直伸着,手里还捧着他那个不锈钢的饭盆子。
幸亏跑在他后头的那个男生头脑够机灵,看前面有人摔了,赶紧伸出两只猿臂,“哈”的一声,气沉丹田,稳扎下盘,拦住了后面奔腾而下的千军万马。
没想到的是,那位男同学,在摔下去的三秒不到,就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举着饭盆子,看也不向后看一眼,就朝食堂的方向跑了,速度一如既往地迅捷。
水泥地上,残留着一小摊红色液体。
据当日在食堂吃饭的同学称,那位男同学那天是一边捂着血如泉涌的鼻子,一边顽强地吃完饭的。
而凭借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场踩踏事件的那个男生,也就是犀牛同学,当时看着地上那一摊血迹,良久地回不过神来。
司徒玥听了这个故事,感到心灵都受到了震撼,追问犀牛:“然后呢?最后他考上清华了?”
“不是。”
“那就是北大。”
“也不是。”
贺父也跟着猜测:“是不是国外的学校?”
“不是,”犀牛一摇头:“他疯掉了。”
众人一愣。
“可怕吧?”犀牛叹道。
司徒玥疯狂点头。
“所以后来我被北大退学,家里要我复读的时候,我说什么也不去衡中了。”
“你为什么会被退学呀?”司徒玥好奇道。
犀牛嘴角一僵:“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通过复读,又考上了协和。”
关山笑了一声,告诉司徒玥:“他逃课打游戏,挂了太多科。”
“喂!”犀牛大着舌头,表示不满,“你怎……怎么破坏我形象呢?”
司徒玥赶紧安慰他:“放心,你在我心里,没有形象。”
吃完喝完,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贺嫣葡萄酒喝多了,早就睡着了,贺父便带着她一道回去。
关山将熟睡的贺嫣打横抱起,送他们出去。
将贺嫣送进汽车后座,关山扯开一张毛毯,盖在她身上。贺嫣嘴里还在说着胡话,好像是“不能输给司徒玥”之类的。
关山觉得好笑,拍了一下贺嫣的额头,才弓着身子从汽车里出来。
贺父站在车旁,同他比画了一下:“陪爸爸走一走?”
关山点了下头。
父子俩便沿着马路并肩走着,王叔开着车,缓缓地跟在他们后头。
两个人先是说了一点关山学业的事情,后面又聊到关山未来的打算。
贺父问他:“留学?”
“不,”关山摇了摇头,“就待在国内。”
贺父斟酌着道:“学医的话,还是去国外看看,比较好,如果你是担心学费……”
“不是,”关山打断他,“和学费没关系,我就是想留在国内。”
贺父一怔,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心里头突然一阵敞亮,明白过来:“是为了那个女孩子?”
关山没吭声。
贺父笑了,问他:“你当初突然跟我说要回去,也是为了这女孩儿?”
似乎过了很久,他听见自己身边的儿子,低低地“嗯”了一声。
贺父停下脚步,关山也跟着停了下来。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贺父意外地发现,这个孩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他好像一直在缺失关山的成长。
关山生下来时,他没守在关小燕的床边,同她一起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后来给关山上户口,关山也是随的妈妈的户口,跟关小燕姓。关山长到五岁大点,父子俩见面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后来关山和关小燕一起搬去湘市,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只有偶尔关小燕带着关山来北京,才能见上一次。
这导致后来关小燕嫁给他了,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也没听关山叫过他一声爸爸。
到现在,这个缺少他关心的儿子,已然长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还有了自己喜欢的姑娘。
贺父心里一阵欣慰,拍拍自己儿子的肩膀。
“那是个好姑娘,刚刚忘了,应该给你们封个红包,太久没和你们这些小辈过年了,改天你拿给她。”
关山想了想,问:“您能不能,弄到一张机票?”
“机票?”
贺父有些意外:“是你要去哪里吗?”
“不是。”关山摇头,将司徒玥的事情简略地解释了一遍。
贺父听完,说:“没问题,这都是小事。”
“谢谢您。”
贺父摆摆手:“同爸爸说什么谢,改天你抽个时间,陪爸爸去墓园里看看你妈妈,大过年的,她一个人在地下冷冷清清,会要骂人的。”
关山答应了。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早点回去,外头冷。”贺父伸手替关山整了一下衣领。
关山看见他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心头突然一阵难受。
父亲的头发是一夜之间变白的,就在关小燕闭眼的那个晚上。
父亲这一生富贵滔天,唯独情路坎坷,两任妻子都死于癌症,且前后间隔时间不过四年,认识的人都说他是八字硬,天生克老婆的命。
关山还记得自己向父亲提出要回湘市的那一天,他正在书房处理公司的事,听了关山说的话,将手中的钢笔一放,身子靠上椅背,目光里透着深深的疲惫。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父亲才叹一口气,说:“我是真的爱你妈妈。”
在父亲书房的办公桌上,只放了一副相框,里面是关小燕的照片。
当年关小燕还没进门的时候,贺家本来和庭院一样,都是中式风格,但关小燕嫁进来之后,因为她不喜欢,就重新装修了一遍,变成了关小燕喜欢的西式简约风。
房子装修时,他父亲本来要将前妻的照片都收起来,是关小燕做主留了下来,还专门打了一堵照片墙,所以才有那一楼道的贺然兄妹俩母亲的照片。
不过就算挂满一整栋房子的照片又怎样?都抵不过摆在父亲桌上的那一副小小的相框。
这件事贺然知道,关山也知道。
所以关山当时对父亲说的是:“我知道,爸爸。”
那是关山第一次喊爸爸。
四五年过去,父亲本来只白了一半的头发,渐渐变成了全白,眼角的皱纹也加重了,一笑纹路就更加明显。
关山心中一窒,对他父亲说:“您多保重身体。”
贺父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上了车。
关山目送车子离去之后,才往回走。
走到网咖时,他看见一个黑影,正蹲在地上。
他走过去一看,是司徒玥:“怎么出来了?”
司徒玥抬起头,喝过红酒的脸酡红一片,眼神蒙眬:“我等你啊。”
关山朝她伸出左手:“等我做什么?”
司徒玥搭着他的手,借力站起来,一边不清醒地说:“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应该出来等一等你。”
关山心中一暖,嘴里却骂她一句:“傻子。”
好在司徒玥喝了酒脑子迟钝,反应慢半拍,没跟他计较。
关山看她眼睛半阖,问她:“困不困?”
“困死了。”司徒玥打了个哈欠。
“那回去睡觉。”
“可是新年要守岁。”
“我来守就行。”
“那好吧,别忘了把我那份儿也守了。”
“嗯。”
“你刚才是不是骂我来着?”
“……”
年初二的时候,司徒玥终于能回去了。
关山给了她一张机票,是他爸爸帮忙弄来的,钱包和身份证也回来了,是被Eric的一个小助理送来的。据说那天Eric一回去就发现了司徒玥的钱包,奈何不知道怎么联系上她,还是小助理翻微博时,看到司徒玥发的私信,才一波三折找到她的。
此外,关山的爸爸还给司徒玥包了一个十分丰厚的红包,司徒玥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怀疑关山他爸爸是不是数错了。
她想要还给关山,关山却让她收着就是。
司徒玥一看犀牛也拿了红包,只好收下了。
和关山、犀牛告别后,她总算上了飞机,两个多小时后,她就到了湘市。
她爸爸开车来机场接的她,杨女士虽然说自己绝对不来,却还是来了,冷着脸坐在副驾驶上,司徒玥怯怯地叫了声“妈”,杨女士从鼻子里哼出个单音节,算是答应了。
于是,司徒玥给关山发去一条消息:“安全了。”
关山高冷地回了她一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