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天
对于血族来说，血缘连成的纽带和单凭一时的激情维系的关系一样不牢靠。他们更为信奉力量，以强者为尊，历来能坐在亲王位子上的，无一不是当时最强大的存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能者多劳。
不过这种情况在近代有了改变。
在埃尔芬斯沉睡那段时间开始的人类社会变革同样影响到了几个特殊种族，作为自认为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族类，血族就是其中之一。具体表现在于，他们也开始要求民主。
作为一个刚从“坟墓”里醒来的老古董，埃尔芬斯对他们的想法喜闻乐见——他乐得清闲。
把基本的规则定好，剩下的就留给他们自己把握，不需要时时刻刻派人盯着，只要不再出像伊恩那样的奇葩，他闲得能再找个地方沉睡几百年，何乐而不为。
这也是他并未拒绝出任亲王的原因。
不过现在，他的清闲日子好像到了头。
埃尔芬斯望着在书房里端端正正地看电视的小家伙，手里的书已经有三分钟没有翻页。
老埃文那毫无诚意的道歉还在耳边回荡，他忠实的仆人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自己要出门去公司开会，不放心让尤莱亚一个人待着，所以就先将尤莱亚留在这里，待他回来，就立刻把人接走。
说话的时候，他背后露出的小脑袋正在东张西望，看见埃尔芬斯，笑得眯起眼睛，主动摆摆手问好：“先生早上好。”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那天他允许尤莱亚可以自由出入开始，这一老一小就自觉地开始每天不定时往他这里来，一开始还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直接说一句开会就把孩子留了下来。
埃尔芬斯并不记得自己有那么好说话，也不记得自己的书房什么时候可以被随便当成孩子的托管所，他本来想板起脸给老埃文一个教训，叫自己的仆人不要这么得寸进尺，但尤莱亚冲他一招手，他鬼使神差的，当时就点了头。
跟刚开始相比，尤莱亚现在着实大胆了许多。人类脖子上戴着他送的项链，从老埃文身后跳出来，蹦蹦跳跳地过来，结果没控制好力道，一下子扑进了埃尔芬斯怀里。
板着脸的吸血鬼始祖神情滞了一瞬，低头对上尤莱亚皱巴巴的小脸。
鼻尖被撞红的人类捂着鼻子，闷声闷气地说：“先生对不起……”
埃尔芬斯努力想保持严肃，但还是忍不住捏了捏尤莱亚通红的鼻尖，顺带抹去了眼角挤出的应激性泪珠，“没关系，”他听见自己说，“下次小心一点。”
“嗯！”尤莱亚点头。
老埃文又一次功成身退。
于是就出现了眼下的情况。
偌大的书房里，两道身影分别坐在两端，埃尔芬斯背靠着巨大的书柜，种类繁多的书籍几乎把书柜填平成为一面墙壁。毕竟活太久总得给自己找个爱好才能日复一日这么过下来，埃尔芬斯是个无趣的人，喜好也不像大多数血族那般特殊，他对杀人不感兴趣，更也不乐于像某些吸血鬼一样收禁脔做人肉血包，人类的痛苦和欢乐的分量对他而言并不比地上的落叶重多少，不过令他无法反驳的是，某些人类的作品的确非常有价值。
他在千年生涯中积累了数不清的财富，藏书的数量更是可观，埃尔芬斯自己没有认真统计过，但老埃文的家族一直在帮他打理这些东西，前段时间清点过一次，粗略估计，不包括现在这个书房里的，仅仅就庄园地下书库里的来算，他的藏书的价值甚至比这个国家最大的图书馆还要高。
漫长无聊的岁月里，他是靠着这些书籍一天天走了下来。
不过现在，埃尔芬斯听着耳边传来的欢快乐声，手里那本花了不少时间淘来的古籍已经有好几分钟都没有翻开一面。
他抬头，看向正对着书桌的沙发上坐着的尤莱亚，后者侧对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墙面上挂着的电视机，那个薄薄的方方正正的黑色电视机里正播放着被称为动画片的东西。有点像他曾经看过的戏剧，但又不完全一样。
戏里可不会有那种方形的黄色不明生物。
埃尔芬斯正想着，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从不明生物口中传来：“啊啊啊啊啊！！！章鱼哥！！！”
更不会这样叫。他默默补充。
可能是审美差异问题，埃尔芬斯对这种喧闹的动画片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电视机在这里，他不会想去看哪怕一眼。
可是尤莱亚显然很喜欢。他会全神贯注地盯着看，认真听每一句话，跟着那个生物一起笑，有时候也会随着剧情的转折大喘气，甚至还会跟着那个生物一起哭。
电视机里被称为海绵宝宝的奇怪生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眼泪宛如喷泉一样洒向四周，埃尔芬斯作为一个刚刚开始接触现代社会的古老吸血鬼，对这种夸张艺术敬而远之，伴随着聒噪的背景音，尤莱亚低低的啜泣声也隐隐约约传来，一个让他心烦，一个叫他意乱。
每每到这个时候，埃尔芬斯都分外想把那个电视机直接扔出去。
海绵宝宝是电视机放出来的，尤莱亚是海绵宝宝惹哭的，归根究底，电视机是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只要它消失，那之后的一切就都不会有。
可是当尤莱亚离开，他独自面对这个黑色的物体，指尖在它前方停留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这个电视机是在老埃文第二次把尤莱亚“托付”给他之前派人过来装上的，因为尤莱亚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事做。
人类很懂礼貌，在他处理事情的时候绝不上前，被老埃文安置在沙发上，就一直乖乖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走动，偶尔起身喝点水，全部的活动范围只有沙发到茶几那一小片，如果不是埃尔芬斯听觉灵敏能听到属于他的呼吸声，他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
这么一坐就是一上午，当埃尔芬斯把伊恩那件事善后好，才发现尤莱亚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发现他是在数地毯上的花纹。
数完花纹又隔空用手指描，描好继续数。不断重复的样子埃尔芬斯看了都替他觉得无聊，也难得开始反省，在那里是不是真的会很无聊？
答案是肯定的。
不然也不会把孩子逼得一笔一笔地数花纹了。
他站起身，尤莱亚听见动静，朝这边看过来。
“很无聊吗？”埃尔芬斯问。
尤莱亚下意识摇摇头：“没有。”
接触到埃尔芬斯的眼神，他又立马改了口：“嗯……有一点吧。”他举起手，食指与拇指比出一小段距离，“就这么一点点。”
埃尔芬斯点点头，转身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走过去给他，“童话故事。”
他记得人类小孩子应该都很喜欢这种书，以前经常看到大人为小孩读，他收藏的还是最经典的版本，用来解闷一定足够。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尤莱亚脸上并没有露出预想中惊喜的表情。
人类脸上露出一种惊讶又迷茫的神色，皱了皱眉，并没有把书接过去，抬起头，好像有点不太好意思，挠了挠头说：“谢谢先生……可是，我没有学过，不太认识这些单词。”
“……”
埃尔芬斯望着小孩儿微红的脸，他倒差点忘了，尤莱亚看起来顶多六七岁，又是被老埃文捡回来的，学都没有上，怎么可能有能力读书呢？
尤莱亚被他看得有些局促，手指绞着衣角，咬着嘴唇，正想说自己其实没有很无聊，就听见埃尔芬斯问：“那你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
他抬眸，见埃尔芬斯面无表情但又很认真地问：“喜欢的、目前可以懂的解闷的东西，什么都可以，有吗？”
尤莱亚小心翼翼地问：“都可以……吗？”
埃尔芬斯：“对。”
尤莱亚眼睛一亮。
然后这个叫做电视机的东西第二天就堂而皇之地进了他的庄园。并且为了方便，直接装在他的书房。
埃尔芬斯走过去，坐在因为动画片的剧情哭泣的人类旁边，大致看了几眼，没看懂这个在他看来并不悲伤甚至有些好笑的画面究竟是怎么让尤莱亚哭成这样的，随后给尤莱亚递去纸巾。
“谢谢。”尤莱亚红着眼睛向他道谢，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埃尔芬斯看他哭得这么伤心，正想出言说些什么，却见前一秒还哭得异常难过的人下一秒眼一弯，露出了他十分熟悉的笑容。
泪珠还在眼角挂着呢，就已经笑得酒窝都出来了。
埃尔芬斯哑然。
他转头，毫不意外地看到海绵宝宝又开始咋咋呼呼搞笑起来。
血族始祖的泪点和笑点是和实力成正比的高，看见再好笑的画面都不会轻易动容，可尤莱亚不一样。他还小，并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都很简单，开心就笑，难过就哭，情绪变化十分随心所欲，哪怕难过到不行，当看到开心的事，照样能笑得倒在沙发上起不来，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
埃尔芬斯揉了揉尤莱亚的头，后者已经咯咯笑开了花。
感受着掌心的柔软发丝，他眯了眯眼，墨绿色的瞳孔中，隐约透出一丝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