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汤妙站在屋顶上。
从她的这个地方看去,大半座渭禹城都能被纳入眼底。
三娘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了汤妙。
三娘就叫三娘。
她没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只有别人口口相传定下的这个“三娘”。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三娘只记得她在最迷茫的时候遇见了汤妙。
汤妙就是汤妙。
即使汤妙偶尔会同她讲,汤妙并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身份。
但对于三娘而言,她结识的人是汤妙,那汤妙就是汤妙。
三娘又见到汤妙在出神。
她似乎很喜欢走神,但凡是她孤身一人时,她便远没有在众人面前舌灿莲花的敏锐。
她会非常迟钝、缓慢,目光甚至也会涣散。
汤妙究竟在想些什么?
三娘站在汤妙的身旁。
极目远眺,渭禹城的每一片青瓦都似被镀了金光。
阳光正好。
汤妙就这样看了很久。
三娘只好问她:“你在看什么?”
汤妙迟钝地偏头看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三娘说:“我在这里等了你许久。”
汤妙便说:“我在看这座城,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儿看一座城。”
三娘问:“你看这座城,是因为想家了吗?”
汤妙苦笑:“家?我没有家了,早就没有了。”
三娘道:“那正好,我也是个没有家的人,我们都没有家,也没有过去,那就是很适合的人,这样我们以后行走江湖,就是彼此的家了。”
汤妙侧首远眺,轻声道:“我有过去,是我过不去的过去。”
三娘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汤妙道:“我记得以前的所有事,桩桩件件,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三娘道:“这些事很让你痛苦。”
汤妙便又笑了。
她笑起来时极美,岁月似乎永远不会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
她道:“痛苦的确很痛苦,可这人间又有多少事是不痛苦的呢?如果因为痛苦就要把它忘记,那我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区别。”
三娘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仇人,你想要报仇?”
汤妙沉默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三娘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然后她开口说话。
声音很低,有些沙哑。
不似她漂亮的脸,年轻的肌肤,那声音竟因沙哑显出几分沧桑。
汤妙回答:“如果我有仇人,我想要报仇,那我最想杀了的人,是我自己。”
-
他的面前停了艘小船。
撑船的是个女人。
他就在等这个女人。
他们隔着两三个石阶对望片晌。
有琴弘和笑道:“明姨还是这么了解我,知道我想见你。”
汤妙戴着斗笠,她走到船头,示意有琴弘和上来。
他便跟着踏上了这艘小船。
汤妙说:“我撑船,你坐着喝酒。”
有琴弘和问:“是我最喜欢喝的那种酒吗?”
汤妙道:“是果酒。”
有琴弘和道:“那就是我最喜欢的酒了。”
汤妙道:“也是他最喜欢的酒。”
她说罢,支起船桨,悠悠荡荡地划开水面。
水波摇摇而去,滚滚涌来。
这艘小船晃悠着身躯往前行去。
这是距离渭禹城不远的一片湖泊。
在这湖上,阳光落下,水面波光粼粼,远望苍穹碧青,倒映在湖面,幽绿深邃。
这地方很美,适合谈情,也适合谈心。
湖里也只有他们这一艘小船。
有琴弘和坐在矮几旁斟了杯酒。
他仰头饮尽,酒是果酒,不是烈酒,也不觉醉人。
他饮完这杯酒,低声道:“这酒好喝。”
汤妙道:“饮过也不醉,便也是好酒。”
有琴弘和便问她:“那你醉了吗?”
汤妙道:“如果醉了,那还不如不醉。”
有琴弘和道:“他恨你。”
他们对这个“他”是谁心知肚明。
汤妙撑着船桨往前望去,湖上的风吹得她衣裙飘飘。
她叹息着发问:“那你恨我吗?”
有琴弘和说:“其实当年种种,我也知晓得不多,我只知发生了什么,又因何而变成这样,说到底,这是你们的事情,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恨你或者不恨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他恨你。”
汤妙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神情寂寥地看远方,看湖水,看穹苍。
汤妙说:“明玉灼死了,她宁愿将所有烂在肚子里,也不愿意离开。”
有琴弘和道:“你却能活下来。”
汤妙的手一顿。
她转过头来看他,深深道:“我杀了她。”
有琴弘和问:“是你杀了她?”
汤妙便冷冷地笑了。
汤妙道:“她该死,我恨她,我比什么人都要恨她,我恨她,也恨黎明达,所以我给她下了毒,只要她后悔,她愿意放弃,那我不会让她死。可她不后悔,她死也要和黎明达在一起,她不愿意走。所以我杀了她。”
“她毒发身亡的那天,黎明达就发现事情是我做的了。”汤妙又痴痴笑起,“可他舍不得杀我,他辜负了我,他背叛我!他和她生下了儿子,却把我拒之门外,呵呵……”
“所以他没有杀我,他还让我活着,我说我想死,他就更害怕我要死。呵呵呵……我只要不想活着,他就一定要我活着,他是个多么病入膏肓的人啊,我爱他的时候,他背叛我,选择了明玉灼,娶了她,还和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他跟我说他爱她,爱得可以什么都不要,他也对她说他爱她,爱到可以为她去死。”
汤妙垂下眼帘,她轻轻拨动湖面,又将船桨摇起。
她幽幽继续:“可是明玉灼死了,他还活着,他甚至舍不得为了她杀了我,明玉灼做梦都想不到,黎明达就是这样的人,我爱他时,他弃如敝屣,我不爱他时,他就爱我了。他舍不下我,他怕失去我,他还在做梦,幻想七年前的事情我忘得一干二净。”
有琴弘和斟了杯酒。
他问:“你会忘吗?”
湖上的风吹得她乌黑的长发飞扬。
汤妙又笑了:“我会忘吗,我又不会忘吗,我已经杀了明玉灼,可比起杀了她,我还想杀另外的人。可我又做不到,我最终可能是杀了我自己,这样就算解脱了。活着真的好痛苦,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他们,就会想起少主。”
“他恨我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汤妙眼底已有两分泪意,“我从不想他还牵挂我或认为我有所苦衷,我当初跪在黎明达面前求他放过我,就是我贪生怕死,就是我还爱着他,我还不想这么轻易地死。”
有琴弘和叹道:“那黎星辰呢,他是明玉灼和黎明达的儿子,你是否已对他下手?”
汤妙道:“我还没有对他下手,或许我迟早也会对他下手。”
有琴弘和道:“他和黎明达很不相像。”
汤妙道:“骨子里流着的血不会改变,他是明玉灼的儿子,就必然会为了爱情禽兽不如,他是黎明达的儿子,就必然为了自己不择手段。”
有琴弘和道:“可你却不能立时对他动手,或者,你不要对他动手。”
汤妙问:“少主另有安排吗?”
有琴弘和饮一杯酒,轻轻颔首。
汤妙便转了话题,道:“你想见我,却是出乎我的意料。”
有琴弘和道:“我其实不该来见你,因为他太恨你,他不想见你,也不想你见他,或许你见到他的时候需得是一具尸体,否则他不会来见你。可我不觉得你会是那样的人。”
汤妙道:“也许我就是那样的人。”
有琴弘和道:“如果酒鬼是个识人不清的傻子,那你或许会是那样的人,可酒鬼不是,他看人看物都很看得准,他不会轻易和人做朋友,更不可能随便和人拜把子。你们能做义兄妹,只证明你们非常了解彼此。越是了解一个人,越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模样。”
“然而据我所知,酒鬼死的那天,他特意让你走,他想你活下去。”
汤妙沉默了片刻,她道:“也许只是他太心软,想放我一条生路。”
有琴弘和道:“如果你真的贪生怕死,那为了薛兰令,他会先杀了你。”
汤妙笑了笑:“我真的很怕死。”
有琴弘和道:“而你现在还活着。”
汤妙道:“活着的时候就不想活着了,因为发现活着很痛苦。可要死却又很困难,比酒鬼死的时候要难得多。”
有琴弘和道:“你把酒鬼的刀送给了庄珏。”
汤妙道:“可我也让他还给少主。”
有琴弘和道:“黎星辰见过你吗?”
汤妙道:“他见过我,也是他把我从白阳山庄的地牢里带出来的。”
有琴弘和道:“那他算是救了你。”
汤妙道:“呵呵……引狼入室、与虎同笼,不外如是。”
有琴弘和道:“他如今和我们一起,就在这渭禹城里。”
汤妙道:“我当然知道了,我已看见过他了,他暂时还不敢来见我,我还有一段时日可以好好继续少主的计划。”
有琴弘和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饮尽。
他忽而道:“有一件事我却想不明白。”
汤妙问:“什么事?”
有琴弘和道:“我自认已经非常了解薛兰令,可他这么恨你,为什么又要与你联手做这些事情?”
汤妙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远远儿看湖水,摇着船桨,近似于无地叹息:“……这里好美。”
作者有话说:
黎星辰:原来这么多人想杀我。
当年的事真的很复杂的,黎明达这条线只是剧变之下的一个分支罢了。
为什么我给教主设定是美强惨呢,就是因为他要报的仇太大了,大到他牺牲了所有来下这局棋,布这场局。
如果他不做这些事,那他就不是他。
整个江湖都是一局棋,教主是下棋的人,小翊是棋子,有琴弘和也是棋子,所有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就连黎明达也是。
(这个谜语第五卷应该就能看懂了。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