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他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皱着眉,紧紧抿着嘴唇。
天边刮起一阵狂风。
风很大,将距离他最近的旗幡吹得猎猎作响。
然后他抬起头去看天。
天色没什么好看。
这里也不算有怎样令人难忘的风景。
他神情几有些严厉。
直到有人推开房门,快步走到他四步之外,躬身道:“坞主,白阳山庄传来了消息。”
于是他动了。
他收回手,将一双手拢进袖中,低垂着眼帘问:“什么消息?”
他的声音竟十分清脆。
清脆得与他如今的年纪毫不相符。
他这样一张脸,合该是多少人的父亲,已至可以做祖父了,却有着少年人般的声音。
那人低着头道:“北地有人发现,白阳山庄外仍有一座地下山庄,其中囚禁了许多江湖人士。”
“哦?”他挑了下眉,又道,“事情仅是如此?”
那人道:“然而发现这件事的人声称自己不愿打草惊蛇,所以并未营救,反而希望白阳山庄能站出来给个说法,或让八大门派及武林盟一齐查看,以证真伪。”
他漠然地望向远处,对如此怪异的事情毫不动容。
但他静了片刻,又道:“所以?”
那人道:“现在北地风言风语无数,但无一人敢去查探,恐得罪了白阳山庄。黎庄主那边递来的信……意思是说,他可以把这件事压下去,希望八大门派通力协作,莫让这件事传得更远。”
“呵呵……”他垂着头笑了起来,淡淡道:“黎明达倒是想得很好。”
那人问:“……坞主的意思是?”
他道:“能有人传出这件事,意味着有人要寻他的麻烦了。这江湖上太多的人,却无一人真的敢寻他的麻烦,如今终究有人要让他麻烦缠身……那你觉得,这件事,仅是他黎明达一人就可以压下来的吗?”
那人面露迟疑:“这……似乎不能。”
“这便对了,”他站起身来,伸手搭在那人肩头,唇色恍惚有些乌青,“黎明达压不下这件事,他越是压下去,越可能得到更糟糕的结果。可黎明达到底知不知道呢,他或许知道,却孤注一掷了。”
那人便问:“那依坞主的意思……这件事,我们要不要帮?”
“帮?”他冷笑,“我让其他门派帮我的时候,又有谁帮了我?八大门派?说好听了同气连枝,说难听了也不过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有利可图,是兄弟,无利可图,是狗屁!”
他如此说话,声音越说越急,及至最后,已成为怒吼。
他又坐了回去。
玉扳指在他的两指搓弄间不断转动。
他舒了口气,又挂上笑意:“不帮,我不仅不会帮他,我还要帮想要找他麻烦的人,这件事不仅要北地人人皆知,还要江湖人人皆知。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黎明达的所作所为,我要让天底下的人都明白,世间谁都不干净。”
那人道:“可是,坞主……此事难道绝无转机了吗?”
“转机?要什么转机?”他冷冷开口,“我陨星坞被人栽赃陷害,传言我下令暗杀了神梦阁的少阁主,我让他们看在昔日情分上帮我,他们不帮我。但凡有一个人多为我陨星坞说一句话,如今江湖上的流言蜚语,哪里还有我陨星坞的位置?”
他提到这件事情,心底仍有熊熊怒火。
作为陨星坞的坞主,洪玉泉近来已对八大门派的情谊失望透顶。
那人又问:“那我们应该如何帮?”
洪玉泉道:“从前是如何做的,现在就也跟着做。他们不是喜欢自扫门前雪,万事只为自己吗?那就让他们自己玩儿,我倒要看看,这件事教世人所知,他们保不保得住白阳山庄。”
那人应了声,退后两步,忽而道:“坞主,可……黎庄主……会供出我们吗?”
“供出?”洪玉泉竟绽放出一个十分狰狞的笑容,“他最好给我供出来!八大门派一个也别逃!他们要我死,要我在江湖上名声尽失,一个小小的神梦阁竟然能如同疯狗一样对我死咬不放,我就不信他们对此一无所知!是他们不帮我,那我又要帮他们吗?”
“我早就说过,八大门派多年来缠在一起,早就分不开了!哪里还需要第九个门派!现在……不过是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去做了。”
洪玉泉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低声问:“你是不是怕死?”
那人悚然一惊:“坞主于我有恩,我生是坞主的人,死也是坞主的鬼!”
洪玉泉淡淡笑了:“很好。你记住,这件事必须传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哪怕黎明达最后要供出我们,那也不错,生要同生,死要同死。我舍得我的命,舍得陨星坞。却不知道我的好兄弟们,能不能舍得了。”
白阳山庄里极安静。
黎明达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静静听了数十件事,却没有一桩被他真的放在心上。
北地流言四起,他威名仍在,无人敢真的去查探他的秘密。
他能避过一时。
未必能避过一世。
黎明达已经隐隐有种感觉,他或许如今正站在悬崖边。
只待幕后之人伸手推他一把,他即能万劫不复。
——这局看起来不复杂。
这局甚至他早就该看出来。
然而他没有看,他没有发现,他其实已经非常着急。
可他从来没有表露出来。
这件事还需说起明玉坠走出地牢。
那绝对是黎明达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他不该放她出来。
如果她不出来,他不会被她发现秘密,也不会被她暗算。
即使明玉坠死了,他的心也在一瞬放下的同时,又飞快悬起。
明玉坠必然死了。
可明玉坠把他的秘密告诉给了别人。
唯有如此,他才会被人发现他的秘密所在。
黎明达唯有一个完全信得过的心腹。
从前号天竹公子,如今他都唤他阿竹。
他把自己无数的秘密告诉他。
然后在所有人离开之后,黎明达叫住他。
阿竹留在书房里,低声问:“庄主要说什么?”
黎明达道:“阿竹,我们可能要失败了。”
阿竹道:“庄主不要说丧气话,一切还未到最后,谈不上失败。”
黎明达道:“已经到了最后了。”
阿竹蹙眉抬首。
黎明达道:“我很多年前,做过一件事,报应这种东西,我向来很信,可你要知道,人活在世上,就喜欢索要很多东西。死了是死了,死之前也不过瞬间的事情……而我活着一天,享受一天,就是一天的快乐。”
阿竹问:“庄主要我做什么?”
黎明达叹了口气,他招一招手,轻声给阿竹说起……
窗外树上落了很多树叶。
到了秋天,这棵树总是如此。
黎星辰怔怔看着窗外,掌心轻轻贴在腕上的伤口上。
他把受伤的事情藏得很好。
谁也没有发现。
可身体受的伤不算什么,在这流言蜚语侵扰而来的时候,黎星辰开始觉得心痛。
白阳山庄依旧是白阳山庄。
他知道哪座假山他贪玩爬过,那片砖瓦被他换下,哪棵树是他小憩过的,哪片池子供他喂过几尾小鱼,哪些人和他聚在一起猜庄主明日穿什么样的衣裳,哪些人被他诓得喝了酒被辣得直哭。
他什么都记得,他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这不是他的梦。
而他可能即将要做一场非常可怕的噩梦。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黎明达从屋外走了进来。
他察觉到了,飞快将自己的衣袖放下,道:“……父亲。”
黎明达应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道:“伸手。”
黎星辰有些紧张,他试着伸出自己没有受伤的手。
黎明达道:“我是说另外一只手。”
他只能硬着头皮把手伸过去。
黎明达握住他的手指,将他手臂往身前拉近,撩开衣袖,就能看到他没能包扎的伤口。
其实那刀划得不深。
可他不敢用药,只偷偷摸摸用布条缠过,比之先前时候,现在已好了很多,只看起来有些狰狞。
黎明达冷着脸,绷直了绷带,又极细心地开始为他上药。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黎星辰才发觉桌上多了一只药箱。
他眨了眨眼,鼻尖有些发酸。
他怔怔看着那双手细致轻柔地为他敷药、包扎,最后甚至带着几分安抚意味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黎星辰道:“父亲……”
黎明达道:“我的儿子有没有受伤,我自己心里清楚。”
黎星辰的声音彻底哽在了喉咙里。
黎明达问:“你会后悔成为我的儿子吗?”
黎星辰眼眶霎时通红。
黎明达叹了口气,他说:“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其实一开始,答案,就已经出现了。”
黎星辰问:“您在说薛兰令?”
黎明达道:“镜子破了还会发光,兰花死了仍旧很香,外面变了,里子还是里子。我说的不是薛兰令……我说的是一个很久远的过去。”
黎星辰望着他。
黎明达道:“星辰,你希望我如何做?”
黎星辰知道,他如此问了,就是一种默认。
默认他做过这些事情,默认那种种都是他所授意,他心知肚明,他从不阻止。
黎星辰问:“您会认错吗?”
黎明达深深看他,回答:“天底下没有任何人需要认错,人为了自己,可以付出所有。良心,是要用在自己身上的,而不是拿给别人。”
他这样说完,抬手拍了拍黎星辰的肩膀。
他掌刀劈下,黎星辰骤然倒下。
作者有话说:
很早就说过了,黎明达不是教主唯一的仇人,当年的事也不是汤妙姐妹背叛了教主那么简单。
黎明达是没有任何悔意的,他是利己主义者,永远只会选择对自己最好的。
教主强调过的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不是针对自己,是针对的过去,这一句指代的也不是过去的某件事,而是过去的某个物。
当然现在伏笔埋下了要到第五卷才会全部揭开。
毕竟棋局下到这里,仅仅是刚刚收网而已,黎明达被第一个报复,纯粹是因为他当初出力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