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他不用刀

乐读窝 > 武侠小说 > 他不用刀

第九十四章

书籍名:《他不用刀》    作者:四字说文

  他们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
  段翊霜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重新坐在椅子上,对座正倚着手捧茶碗的有琴弘和。
  有琴弘和在看他。
  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盛着更深的笑意。
  温热的烟袅绕升起。
  有琴弘和极放松地坐在这里,神情里不带任何意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薛兰令迟迟没有过来。
  段翊霜有些忧心,握着扶手正欲起身去寻,有琴弘和忽而道:“不用着急。”
  他偏头看去。
  有琴弘和酌了口茶,将茶碗置在右侧的桌上。
  然后一掸衣袖,轻抚衣摆,浅翠色的外衫映在灯影里,像笔直叶茂的青竹。
  有琴弘和道:“既然他没有来,那我也该趁这个机会向你说几件事。”
  段翊霜坐定了,却没有任何放松。
  他依旧坐得很端正,甚至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
  段翊霜问:“你想说什么?”
  有琴弘和虚虚吹了口气,叹道:“你能来,是我的意料之中,却也是我的意料之外。”
  段翊霜道:“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有琴弘和点了点头。
  段翊霜问:“原因?”
  有琴弘和道:“意料之中,是我猜想到了你也许会做成这样的事情,要能说动薛兰令,需要耗费的心力可太多太多。我猜出你能够做到。”
  “可他真的被你说动了,这又是我的意料之外。”有琴弘和抬起手,借着烛光看透着些许亮色的手指,慢声道,“我以为你能够做成,能够做到,能说得动他。可我不觉得他能被你说动。”
  这话语听起来实在矛盾得厉害。
  可段翊霜全然明白了有琴弘和的意思。
  也许是留在薛兰令的身边太久,他已能轻易听出一些弦外之音、言中深意。
  他本不算天真。
  如今却又学得很复杂,无论是对待人还是对待事情,总会想得更深。
  段翊霜浅浅吸气,他问:“这很不容易吗?”
  有琴弘和道:“这当然很不容易。正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才知道你能将他在这件事情上说得有所动摇,是一种很难得的本事。”
  说及此处,有琴弘和微微垂下眼帘,道:“我和薛兰令,年少相识,各有各的想法,我在遇到他之前,只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我更天才的人物,不过遇到他之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八个字,才算真真正正被我读懂。”
  “和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是幸事也不是幸事,做一个懂他又明知懂他的朋友,或许更是不幸的事。”
  段翊霜就顺着有琴弘和的这番话问:“为什么?”
  有琴弘和落在阴影里的眼眸轻颤。
  有琴弘和道:“薛兰令想死。而我太懂他了,所以他想死,我根本找不出什么理由劝他不死。我甚至会觉得,他若是想死,那也算不错。活在这世上,我和他都没有什么盼头,若说死了,却也算不上是解脱。只是活着和死去本没有太大区别,所以他想死,于我而言,竟是个十分正常的事情。”
  段翊霜道:“可你不想他死。”
  这是一段被他听懂的弦外之音。
  有琴弘和又酌一口淡茶,笑也极淡:“如果可以,我当然不想让薛兰令死。也许这世间真的很无趣,但无趣也好,有趣也罢,总归活着还有点儿希望。”
  段翊霜静了片晌,他问:“薛兰令的过往,是否与八大门派有关?”
  有琴弘和颔首道:“不仅与八大门派有关,也与武林盟有关,更与现在掀动江湖风云的不识卷有关。”
  他当然能够猜到。
  可猜到了人与物,却不易猜到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段翊霜便追问下去:“当初究竟如何?”
  有琴弘和偏过头去,目光似落在角落的影子里。
  良久。
  有琴弘和道:“这件事情,若他愿意对你说,那就应该由他来说。他如果不说,我也不好告诉你。但我却能告诉你一件事情——薛兰令其实谁都不恨,他只恨他自己。”
  段翊霜陡然怔住。
  有琴弘和道:“彼时的薛兰令,绝非现在的模样,他善良,宽容,甚至温柔。那时许多人都说他惊才风逸、雅人深致。谁听过他的名字,见过他这个人,都会觉得如沐春风。”
  “就是这样的人,偏偏选择了江湖上流传得最广,却无一人练成的欲求飞花天地行。而你可知他为什么要这么选择?”
  段翊霜问:“为什么?”
  有琴弘和笑道:“他想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一个,他要证明他与江湖上所有人都不同。”
  ——然而。
  然而。
  有琴弘和的笑意一瞬即收。
  “这却成了他憎恨自己的源头。”
  段翊霜在有琴弘和的神情中觉察出压抑又痛苦的气息。
  他浑噩又迟钝,像要咬到舌头般发问:“……为什么?”
  有琴弘和道:“薛兰令修行欲求飞花天地行后,他会在固定的时间散功,承受痛苦。他能够捱过去,他有着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意志力,他很坚持,如果他不是比我厉害,也许我更乐意他做我的试蛊人。他就是这么坚决。”
  “可正因为他需要在固定的时间散功,当时的重山门,必须要在一段时日里所有人都赶回来为他护法。也正因为他有这样一段时间……重山门才会被一举攻入,毫无抵抗,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有琴弘和的思绪随着那段过往亦渐渐飘远。
  声音也逐渐低哑。
  “他恨自己,恨自己自信地选择了江湖上最难修行的功法,变成了累赘,又让整个重山门一夕覆灭。他恨自己当时无力阻止,也恨自己非要挑选这样一个武功,又恨自己不能立时去死,还恨自己为了走出大漠牺牲了门主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
  “他变得无情,绝情,以及冷漠。他把所有自己从前拥有的事情都抛在身后。他还像他,他又已不是他。”
  段翊霜眼里聚起一双雾气。
  他痴痴地说:“可这并不能真的怪他。”
  如果没有八大门派与武林盟的联合,如果没有那种驱使他们覆灭重山门的利益。
  薛兰令在这个十九岁时,应当是最意气风发,受江湖人敬佩憧憬。
  而不是如今。
  有琴弘和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在段翊霜的注视下,他站起身,走近,从袖中取出两只瓷瓶,一瓶白色,一瓶青色。
  有琴弘和低头看他。
  段翊霜动了动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有琴弘和说:“他在去到北地之后就一直在唤醒自己体内的蛊虫……先说好,蛊虫是他要求我放进去的,并非我的本意。”
  段翊霜眼角发红。
  有琴弘和道:“……我劝不了他,他一心求死。这两只瓷瓶里,白色瓶的是毒药,青色瓶的是解蛊的药……你如果真能劝到他,那再好不过。可说真的,如果他实在不想活着,也许死了更适合。”
  段翊霜推开了紧阖着的房门。
  薛兰令倚在窗旁,长发过腰,金羽流苏绽着璀璨的光。
  他走到距离薛兰令不远的地方,迟疑着,轻声道:“你想让我知道这些事吗?”
  薛兰令转过身看他。
  他们在烛灯下对视片晌。
  他听薛兰令问:“你知道之后,还认为我需要活着吗?”
  段翊霜红着眼眶回答:“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活着,但我不需要你死。”
  他望着薛兰令昳丽的容颜,痴痴地看,发了疯一样去凝望。
  他总如此看他。
  以前欣赏他的美貌,看他的深沉,像时时刻刻都在抽丝剥茧看带毒的罂粟。
  可现在他看他。
  恍然又浑噩,痛苦又痴迷。
  他难以想象十二岁的薛兰令要用怎样的勇气活下去。
  活在无休无止对自己的憎恨里。
  也许对于八大门派和武林盟而言,薛兰令最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可对于薛兰令而言,这个苦主,却更想让自己付出代价。
  “在遇见你之前,我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知道穆常终究会有自己要走的路,黎星辰也会担起身为白阳山庄少庄主的责任。我们迟早分别。”
  段翊霜轻之又轻地说话,像坠着沙哑的哭音,“可我承受得了所有的分别,唯独不能接受失去你。”
  “薛兰令。”他这样唤他,声音瞬息变得坚定又平静。
  ——“你可以恨你自己,但你不能阻止我爱你。”
  就着的这一盏烛灯昏暗得很。
  段翊霜的眼底却亮得惊人。
  他像是看遍了世间无数的星,才能把它们装进眼里。
  他们长久对视。
  直到薛兰令对他扬起下巴,淡淡道:“把东西拿出来。”
  他下意识将手中的两只瓷瓶递了过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毒药与解药都已被薛兰令握在了手里。
  他却不敢去抢下那瓶毒药。
  他比薛兰令更像一个即将审判自己的人。
  段翊霜没有眨眼。
  他定定望着,眼看着薛兰令抬起手,将那瓶青色的瓷瓶递在唇边。
  薛兰令咬开封住瓶口的布坠,再将里面的解药一口饮尽。
  凸起的喉结在泛着光晕的轮廓映耀里上下滑动。
  然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放了下来,露出那张隐隐生出几分血色的脸。
  他听薛兰令低声发问,温柔得像一阵吹过就将飞走的风。
  薛兰令问他:“满意了吗?”
  他后知后觉,伸臂前扑,撞进了风的怀里。
  是世间独此一份的拥抱。
  作者有话说:
  所以明玉坠和教主是一样的,他们与其说恨仇人,不如说更恨自己。
  都是恨自己无能为力恨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毫无用处,总觉得要是当初自己没有这样那样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区别在于明玉坠用死去给教主铺路,她了无牵挂。
  但教主还有小翊。
  教主是放弃了所有的人,爱情对他来说就是最最不靠谱的东西,因为他失去所有正有陷入爱情的明玉灼传递消息的原因。
  但是爱情又是非常强大的力量。
  它能让教主想为了小翊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