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太学
萧归听得似懂非懂,?却抓住了关键问题,抬头问他。
“相父会回去?”
温无玦愣了一下,垂下眼眸,?“不知道。”
空气冷凝。
萧归如遭雷击,顿了一瞬,不顾手上的伤,?狠狠掐住他的身体。
“不能回去!”
“可是我连来到这里,?都由不得我控制,?能不能回去,也不是我说了算。”
萧归顿时皱起眉头,?满脸不信,?“怎么可能有这种怪异之事?”
他沉沉的目光在他相父脸上逡巡,阴翳道:“相父莫不是又诓我?”
温无玦无奈道,“没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萧归恨恨道:“相父骗朕的次数还少?”
重重帷帐之下,?光线晦暗不明,?萧归没瞧清楚他相父脸上的神清。
越看不明白,心里就越没底。
周遭静了一会儿,他蓦地低头亲在他的嘴角上,像撕咬似的,又不敢太用力,?压抑着情愫。
声音闷闷的传出来,“朕不许你走!听见没有?”
温无玦的目光里隐有不忍,?修长的手指按在他的头顶上,轻轻安抚他。
既没有回应萧归,也没有拒绝,任由他在自己唇畔边啮啃,?疼得微微抽气。
他想到今天喝下刘宣的那瓶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
前程渺茫,生死难料。
他什么承诺都给不了萧归,又何必在他这样好的年华里,留下生离死别的阴影?
萧归还年轻,未来总会遇到适合他的人。
手腕一痛。
萧归突然捏着他,目光通红,“相父听见没?”
这个祖宗。
温无玦瞥见他手上又隐隐出血,只好无奈应了声,“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他不甘心地继续追问。
“……”温无玦无语,“听见了,不走。”
萧归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他的手。
他本来仅在他唇角边流连,倏忽之间,一路往下。
温无玦被迫得微微仰起头,一边推着他,却挡不住他的攫取。
直到萧归放在他后腰上的手,试图解开腰带上的玉扣。
温无玦骤然瑟缩,往后一躲,险些掉下榻去。
萧归一把将他捞了回来,压得声音低沉,“相父怕什么?”
“别。”
温无玦伸手抵在他胸前,两人之间有一臂之隔。
“为什么?”萧归问。
“……你受伤了。”
“不碍事。”
“会碍事……”
温无玦差点咬到舌头,说的什么鬼东西?
他生平忽悠人一向面不改色,从没有这么仓皇过。
萧归笑出了声,墨色的眼底有明光隐隐。
“相父担心朕不行?”
温无玦白了他一眼,望向头顶帐上的团龙绣纹,无声质问,他怎么会被这种不要脸皮的东西缠上?
萧归伸长了手,将温无玦重新拢回怀中,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的背。
“好吧,那朕给相父一点时间。”
温无玦的下巴搁在他肩头上,目光晦暗地落在远处,没有说话。
翌日,天光乍现,日光洒进殿中,轻尘在微光中飞舞。
温无玦整理好冠带,走出寝殿,便瞥见檐下立着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在日光下拉得老长,听见他出来的响动,也没有回身。
他脚步微顿,“李公公,还未到时辰,怎么起这么早?”
李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萧索,“睡不着。”
温无玦觉出他态度有异,不便多问,便道:“皇上想必是昨日失血过多的缘故,还没醒,公公稍等片刻吧。”
说着,他沿着月台下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心里挂着昨日乱民的事,也该去过问了。
李凌瞧着那个远去的清瘦身影两袖清风,神色复杂。
他看着萧归从小长大的,不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原本还以为他近来怎么突然对温无玦上心了,原来是真的,上心了。
李凌抹了把眼角,他怎么有面目去见先帝啊?
·
温无玦刚出了宣武门,便见唐玉与京兆府尹手上执着笏板,风尘仆仆,迎面走来。
“见过丞相。”
“丞相昨夜这是歇在宫中了?”
温无玦点了点头,他们二人不足为怪,毕竟皇帝昨日被刺客所伤,且丞相是皇帝的相父,在宫中守着也正常。
“刚想去京兆府看看,不料想,你们就来了。”
京兆府尹忙将手中的折子递上,“丞相,流民良田被侵占一事,下官已经着人查清楚了,确实与唐家无关。”
温无玦知晓他二人定是连夜调查此事了,便将折子接了过来,仔细看了下来龙去脉。
京兆府尹继续道:“去年庆天发生了严重洪涝,当地百姓大多是颗粒无收,有些家中没有余粮的,今岁便更加难以度日,于是有些世家便趁机压价买了百姓的田地。那伙流民声称他们已经把田地贱卖给了唐家了,土地地契也给了,却始终没有拿到银子,这才开始闹事。”
温无玦听到这里,便抬头问,“那为何他们认为是唐家侵占了他们的田地?”
唐玉苦笑,“是啊,我也纳闷,真真是祸从天降。”
“流民手中拿到的契约书上是唐家家徽,但在官府土地买卖的记录上,没有唐家与流民的交易。”
温无玦侧着头思索片刻,深觉此事不简单。
“这么说,是有人伪造唐家家徽,故意陷害唐家?”
京兆府尹没有调查出背后何许人也,也不敢轻下判断,“这个……”
当下几人立于宫门外,面对着汴京主街,人多眼杂,着实不便。
温无玦便道:“今日不朝,你们等会到我府上,我们再详谈此事。”
他将折子放入宽袖中,心里有了计较。
唐玉见他孤身一人,没有轿辇,便道:“丞相不如同坐的马车回去?”
温无玦点头道:“也好。”
清晨的汴京氤氲在薄雾之中,四下街坊炊烟渐起,飘飘袅袅。
摆摊的小贩早早起来,挑夫们将货物担入东家,在长街上来往不绝,一派宁静昌平景象。
唐玉放下马车帘,感慨道:“如今国中能有如此景况,多半赖于丞相勤勉治国,宵衣旰食,可恨那刘宣却不懂,枉为师表,害死了那些无辜的学生,还差点害了丞相与皇上的性命。”
他说的是昨日空山上的事,可见此事大理寺没有隐瞒,已经在朝野中传开了。
温无玦叹了口气,心头笼上忧虑,“我只怕,刘宣的祸害不止于此。”
刘宣此人,虽出身寒门,却能做到太学祭酒的位置,可见手段和能力都是有的。
他如今固然被擒,可他代表的背后的力量未必会就此殒落。
“……”唐玉想不通,“他这么做到底为什么?郭大人的死虽有疑点,他若不服,请大理寺重审就是,为什么要这么偏执呢?”
温无玦没有说话,唐玉不懂,他却一清二楚。
刘宣并不是真正关心郭璇之的死因,那不过是他为了扳倒薛家的借口罢了。
薛家害死郭璇之的嫌疑很大,可温无玦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去动薛家。
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薛家是只蛰伏的老虎。
所以他迟迟不让三司会审郭璇之一案,也不亲自过问,默认了大理寺的处理结果。
固然这种结果对郭老不公平,对郭家遗孀幼子不公平,可目前时机不成熟,贸然彻查,只会激起薛家的反抗,到时候酿成世家兵变,朝廷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拿什么打仗?
刘宣的出发点是好的,却过度偏执,目光短浅,不择手段,反而招致不少麻烦。
马车绕过了慈和坊,径直往丞相府而去。
这时,长街那头,忽然从四面八方的小巷子里涌出来一群人,蓝衣长袍,腰间三尺白带,头上裹着素简的罩帽。
赫然是一群太学生,个个横眉冷眼,手持木棍,俨然成排,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马车夫当即吓得勒住了马,声音颤颤,“这这,这些人想做什么?”
唐玉一撩车帘子,也被这阵仗镇住了。
“丞相……”
温无玦的余光已经瞥见了那一片蓝白相间的袍服,心下了然。
看来他料想的没有错,这些太学生已经彻底被刘宣洗脑了。
今日看来,是难善了。
他叮嘱了唐玉去找许鼎,自己则缓缓下了马车,孤身走到众人面前。
一众太学生少年意气,风华正茂,仅凭着对当朝丞相的不满而形成乌合之众,却不曾想,眼前这个清秀文弱的男人,竟然就是权倾朝野的那个人。
他浑身气度随和淡然,半分也不像他们的先生说的奸佞之臣。
温无玦仿佛跟他们闲聊似的,轻声问道:“各位当街拦路,请问有何事?”
一众太学生面面相觑,许是没有做过坏事,都有些发怵。
这时,一个看起来年长几岁的太学生扬声道:“你迫害刘先生,害死了我们同窗,我们今天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简直无知至极。
温无玦轻淡一笑,问道:“你们打算怎么讨回公道?”
“你居然还笑?你这种人,怎么配做丞相?”
“就是!害死了人还笑得出来!”
“同学们,不要犹豫了!直接把他抓了送到大理寺去!大理寺不肯处案,我们就让闹!闹到他们立案调查为止!”
……
温无玦在心中叹息,一群书呆子。
他张了张口,还想劝说几句,不曾想,这群太学生猛地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按在了地上。
唐玉本要听温无玦的,先去找许鼎,见状顿时气血上涌,忙上前去阻止。
“你们做什么?!亏你们还是太学生,天子脚下,就敢绑架丞相,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他不过来还好,这一过来,太学生之中,当即有人认出了他。
“这不是唐大人吗?”
唐玉眉心一跳,“是我又如何?”
适才那个年长的太学生冷笑道:“果然都是一丘之貉,物以类聚。你们唐家侵占百姓良田,害得那些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倒不如一起绑了送去大理寺。”
唐玉气得手抖,“你们这些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不辨是非,还说是太学生,我看就是一群蠢物!真真是浪费了国家对你们的培养!”
为首的学生不再听他啰嗦,一脚踢在他的膝窝上,强行将他按着跪在了地上。
然后不知他们从哪里掏出来了麻绳,准备将两人绑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住手!”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列队伍正从长街而来,腰佩木牌,正是宵禁巡城而归的禁军。
太学生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
“不是说,他们这几天不会从这里经过吗?”
“这个我怎么知道?我打听到的消息里面,是没有这个路线的。”
“???”
“那现在怎么办?”
“……撤!”
“分头散开。”
一瞬间,众人撇下了唐玉和温无玦也不管了,顿时作鸟散状,遁入小巷中,没片刻无影无踪。
抓捕闹事之人,也是巡城禁军的职责之一,几个禁军当即追了上去。
温无玦被推倒在地,一时没有起来。
唐玉忙扶起他,却发觉他面色苍白如宣纸,额头上冷汗淋漓,牙关咬得死紧,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丞相,你怎么了?”
温无玦眼前阵阵发昏,颤着声音道:“扶我回去。”
禁军领头的校尉认出了二人,立即上前行礼。
“末将见过丞相,尚书大人。”
唐玉见丞相面色难看,心急如焚,担心那伙太学生去而复返,便道:“烦劳将军护送丞相回府。”
“末将遵命。”
到了丞相府门口,温伯刚要出门采办,便瞧见自家丞相面色白得跟鬼一样地从马车上下来,立时吓得不清。
“丞相,丞相,怎么回事?”
唐玉搀扶着温无玦,“先进去再说。”
温伯忙让府中大夫先去看看,又打发人去宫中请太医。
温无玦浑身虚脱地躺在床榻上,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阵阵的心口闷痛。
旁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大概是刘宣的药发作了。
府中大夫能力有限,瞧了片刻,也没瞧出所以然来。
温伯气得几乎要骂人,又叫了陆嘉过来,“你腿力快,你去宫中把太医院长叫来,快点!拖也得给我拖来。”
陆嘉忙不迭地去了。
众人心焦不已,围在他的床榻边上,一声声地呼唤着他。
温无玦几乎听不到周边的声音了,大口大口地艰难呼吸着,越发觉得出气容易,进气难,身上的力量一点点退散,连手脚都冰凉了。
他感到死神已经在召唤他了。
“唐大人。”
他的声音很微弱,几乎是濒死之兆。
唐玉心惶地凑近,“我在呢,丞相。”
“告诉皇上,退至北边,以明江为天堑……南北对峙,可与世家对抗。”
唐玉握着他几乎没有温度的手,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丞相哪怕到了这一刻,想的仍然是家国天下。
“丞相,下官记住了。”
温无玦勾了勾嘴角,他也只能帮萧归到这里了。
可惜啊,原以为他的计划来得及安排的。
最多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可以挂印辞官,上天却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给他。
他缓缓闭上眼睛,任由全身的力道散去。
最后一点意识湮灭的时候,脑中倏忽而过的是萧归那张或笑或怒、霸道又任性的脸。
手上还有那日被紧紧抓住、不肯放弃的触感。
终究,人是敌不过死神的。
见他闭了眼睛,唐玉放声大哭,“丞相啊!”
温伯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几乎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一把扯开他,两步上前,一摸鼻息,明明就还有气。
他对唐玉道:“唐大人,您要是实在受不住,要不您到外边行不?”
府医也上前一步检查,皱眉紧锁了片刻,神色越发诡异。
“怎么了?”
“奇怪。”府医摸着下巴,“症状……好像比刚才轻了一些,呼吸也渐渐平稳了,脉搏也正常了。”
温伯忙道:“这、这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可总觉得奇怪。”府医想了想,“也有可能是旧疾发作,来势汹汹。”
温伯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丞相素来就有旧疾,只是许久不曾发作了。
“你先按之前太医开的方子,先去熬一碗药来。”
温伯立即应声道:“好好,我这就去。”
·
宫里头,萧归醒了,便发现床边人去空空,他相父不见了。
他腾地坐起来,不小心碰到手上伤口,骤然一疼。
李凌听见他叫唤,忙进来伺候。
“丞相呢?”萧归问道。
李凌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才刚丞相府中打发了一个小厮来请了太医去,好像是丞相身子不适?”
萧归拧起眉头,“身子不适?”
“……听说在长街上遇到太学生袭击。”
又是这群太学生!
萧归眼底的风暴几乎是一触即发,霍然起身,自己拿了衣袍穿上,一边咬牙道:“朕倒要看看,这群东西还有完没完了!”
李凌心惊胆战地帮他穿衣配带,一边低声劝道:“此次参与的太学生很多,都说法不责众……”“法不责众?由着他们胡作非为?”
萧归胡乱抹了把脸,连早膳都没用,就往宫外去,没理会李凌在背后的叫嚷,“皇上,小心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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