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绍宋

乐读窝 > 历史军事 > 绍宋

第六十一章 众志成城

书籍名:《绍宋》    作者:榴弹怕水


        托冬日夜长的福气,宋军的计划得以有充足的时间来完成。        当贝言牺牲了自己仅有的三个热气球中的两个以后,宋军今晚两个最关键的战术步骤就已经大约完成了一个……数十艘带着小型砲车、床子弩的大小轮船已经成功越过了这片狭窄的陆地,从黄河东道的北岔进入黄河北道的东岔,而且还在源源不断。        当然,损失依然很多,至少有七分之一到八分之一的船只因为种种奇怪的缘故抛锚在陆地上,也不晓得何时能修好,而且有一艘轮船直接在黄河东道那边的入口处翻船,致使四个船坞中的一个直接停止运作。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实际上,早在之前第一个气球燃起,彼时已经有十余艘轮船成功进入黄河北道东岔的时候,宋军便也没有了回头路可走,而宋军第二个关键步骤也在那时被田师中开启——暮色与一层常见的冬日薄雾之中,数以万计的宋军主力,开始在城南城北同时渡河,而城北那里尤其规模庞大,因为随着战兵渡河的,还有数不清的宋军民夫与建筑板材。        他们甫一渡河,除了极少数精锐部队被要求就地休息防备外,其余所有人,无论军民,都直接就地修筑起了工事。        冬天的土地有些僵硬,但这并不是冻土,没有达到那个不能为的份上。铁制的长凿头狠狠挥一下,便能挖出一个浅坑来;挥二十下,便能挖出一个足够三木并立浅浅长坑,而若是能挥舞两三百下,并有一个人协助他将坑内的土清理出来,便足以挖出一个能将之前田师中抗来的板材给成功立住的深坑。        但还不够,几乎每个这样的板材,都还要有牛皮绳索连结其他板材,还要有两侧的其他浅坑插入单个木料以作辅助固定,还要有木板钉住相连的板材,以成整体,这样才算是将一个板材彻底固定、成功埋下,成为传统营寨栅栏的一部分。        相较于这个略显复杂、需要经验的工作来说,栅栏前挖掘壕沟的行为反而显得简单一些……挖坑便是了,所有人都能挖,不用太深,两尺半深度、三尺宽,顺着栅栏、沿着一条线从东向西去挖便可。然后挖出的土,复又可以在栅栏前堆垒,对垒的同时,还要去河道中取水浇培……此时的河水浇上去绝对有奇效。        当然,难处也是有的,最关键就是照明,考虑到这边的行动规模,为了谨慎起见,哪怕是在数里之外,宋军也不得不严格约束了照明光源,预定的防线修筑线上,每二十步才有一个火把,而且还在南侧加了木板等挡光物价,运输道路上,每四十步才会有一个火把,也都有南侧挡光的布置。        可即便如此,远远望去依然有些奇怪。        而且随着渡河过来的军民越来越多,行动规模也越来越大,不光是光线,噪声也越来越抑制不住,这种情况,在这一日的后半夜时段,也就在两城夹河处的战事告一段落之后,变得异常明显。        没办法,人太多了。        “这是啥?人哈出来的气?还是汗气?”        探视完萧恩和一伙子老兄弟,随便披了一件袄子的张荣匆匆登大名城北城来汇合岳飞,但刚一登城便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视觉现象。        原来,从灯火通明的大名城、元城这边向北望去,光暗之间明显有一股奇怪的雾气在舞动,好像什么活物一般在黑暗中朝着光亮曲张牙舞爪。        “都有吧。”        全副披挂的岳飞表情平静,上半夜意外出现的那一瞬间错愕与慌张早就无影无踪。“应该是热气……跟冷气交汇,所以显出来了……人太多了。”        “换个话讲,这热气摆在这里这般清楚,怕是瞒不住城里人了?”张荣紧紧蹙眉。        “便是没有这股热气,这般折腾,此时也瞒不住了。”岳飞喟然以对。“不过,高景山既不知道我们有战船过去控制了河道,也不知道我们是在立寨建垒,还有了萧统制的决死拖延,应该不会再黑夜冒险的……依着他的性子,怕是还以为我们在城北设伏引诱他呢。”        “要是他非要冒险呢?”张荣蹙眉以对。“要不然城里还有其他有疑心病的人劝他?”        “那就打!”岳飞回头相顾。“他敢出城我们就趁势打!压着他的兵卷回去!他要是绕城连夜请援兵,我们就等援兵来,迎着顶回去!反正援兵天明也回过来,而萧统制争取了不少时间,此时最快也不过是早一个时辰的模样……事到如今,河中已经有船,岸上已经开始立寨,大军整个都过去了,难道还需要有什么忧虑吗?!”        “也是!”        张荣叹了口气。“到了眼下,心里反而没什么担子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是要做点决断的。”岳飞正色对道。“张兄,你晓得我是怎么想到这个计策的吗?”        “这……”        “这其实是个寻常操作,攻城嘛……立寨锁城,从粘罕锁太原开始,便是天下常见的套路,唯一一点值得称道的,便是事先准备好版筑,一夜渡船、一夜立寨,所谓虎口拔牙,反张口相对。”岳飞语气稍微缓和了下来,哈出的白气也在夜空中飘散不停。“但也只是当日钟离大战韦睿的故智……”        “啥故事?”        “故智,也算是故事,就是人家干过的,还记载到书里了。”        “要是有这样的故事……高景山为啥想不到?”        “因为这种故事太多了,这点子其实也不起眼,关键是要有决断,而且准备的早……我之前说过,来的第一日就有了这个主意。”        “你接着讲。”        “至于我当日起这个心思,乃是第一日来到大名城后,忧心金军可能从北面来攻,而我军太众,还有那么多民夫往来,大名、故城两镇容纳不下,届时会有破绽,所以准备起一个十里长的巨寨,东西接河,严丝合缝,将四五万御营前军、水军战兵,外加五万民夫,乃至于河中的船只一起遮护在里面。”岳飞继续讲道。“也是彼时便察觉大名府防守严密,而金军大队可能会冬日汇集,要借此渡过冬日,熬过金军大队可能围攻的意思……”        “俺明白了!”张荣忽然打断对方。“你当时肯定是站在热气球里,看着两岸地形,一边想着立寨,一边想着攻城,忽然心想,既然能在河这边立下巨寨,为啥不去河那边立这般巨寨?还能隔绝金军,趁势攻城?”        “是!”岳飞认真看了对方一眼,似乎言犹未尽。        “俺知道你还要做的决断是啥了。”张荣解开身上的新袄子,披在身上,摇头不止。“也知道你要俺陆地拖船是啥意思了……可若是这般来做,粮草物资充足吗?!”        “张兄,你是最熟悉黄河的,你来说,算上凌汛,封冻期能有久?”岳飞反问一句。        “封冻最早下月初,解冻通行最晚来年元宵后,最多不过四十天……但实际上,这几年没有超过三十天的。”张荣不免又有些紧张。        “算四十日!”岳飞继续正色。“现在咱们猬集在此的兵力是战兵七万稍不足,民夫五万……棉衣都已经有了,粮食、军械、燃料……你觉得封冻前能攒够吗?”        “现在是月中,你让俺算算。”张荣稍作思索,咬牙以对。“这里离东京不过三百里水道,离吾山大营只有两百里水道,还多是顺流,但这边河口本身还是进不来,还得走故城转……这么讲吧,粮食、军械肯定够,冬天取暖,石炭、柴火俺真没底!”        “不用一定再走故城的。”岳飞微微提醒。“而且船只也未必就这些。”        张荣一怔,旋即醒悟,却又重重颔首,复又压低声音以对:“一个是现在这么讲还不稳,得走一步看一步,不过俺觉得可行……可就算这样,另一个,还得让东京的相公们配合……”        岳飞沉默了一下,旋即正色:“东京的相公们可能会生气,秘阁里也会吵嚷,但赵张胡林这四位绝不会违逆官家的,而官家走前给了我战事全权……这四人加上一个吕公相,绝不会出错的。”        “其余三个倒好,唯独姓张的,俺听俺女婿私下讲,那是个好心坏脾气的,顶会办错事。”张荣继续提醒。“就怕他乱插手,一边想帮忙,一边反而搞出来差错来……”        黑夜之中,隔河相对的元城内忽然有了一些骚动,很明显,城北的动静还是引发了城中的不安。        岳飞和张荣齐齐停下对话,一起看了看对面一眼,方才转过身来,扶着腰中钢刀的岳飞也才继续与张荣讨论:“张兄的意思是什么?”        “写封信给你举主胡尚书,不说公事,公事公论,只把姿态摆地上,明白说担心张浚,这是个铁面的,能替你勒住张相公……请赵相公出面的话,反而容易出事。”        岳飞思索片刻,重重颔首,却是转身拾级而下。        张荣本没在意,只是重新穿上棉袄,但马上就醒悟过来,当场回头呼喊对方:“鹏举你干啥去?”        “元城既有动静,以防万一,过河督战!”正在下楼梯的岳飞头也不回。“还要催促全军加速修寨,越过永济渠,继续向西修下去的意思。”        张荣本想去劝,但想了想也是无奈,便有些懊丧,复又回头去看那片热气,但很快又想到什么,回头再问:“岳云呢?!你家驸马爷呢?!”        “早跟背嵬军一起在汤怀后从城南渡河去了,此时应该到了永济渠西面……”已经走到地上的岳飞依然没有回头。        张荣怔了一怔,方才意识到,岳云和御营前军背嵬军的位置乃是真正孤军悬外、首当其冲。        这是因为元城北面十二三里的两河夹地上,永济渠先东西再南北,先从西面穿过黄河北道西岔过来,来到元城下趁势绕着城墙向北,与黄河北道东西二岔平行,直接将元城北面夹地一分为二……这种地形状态,若是馆陶那两个金国万户一起过来,沟渠东面数里地肯定已经是修好寨墙工事的,破绽必然在永济渠西面。        岳飞虽然没说话,却将自己根子的一支部队和他的儿子扔到了陆地上最危险的地方,就好像他张荣将自己最信任的兄弟萧恩扔到了那片满是船只残骸的河道上一样。        “是有大军,但不必在意!”        元城北城城头上,因为焚烧的热气球而没了淡定心思的高景山终于披着一件狐裘来到了城头,然后平静的给出了判断。“宋军既然前面准备偷渡,必然在后面预备下足够的接应……”        “不错。”跟来的高庆裔高通事也随之正色附和。“河道上我刚刚去看了,宋国水军一往无前,二十艘船尽数抛在河道内,固然是偷渡,但也绝对存了一旦被发现不惜一切强渡的意思……既如此,集中大军在北岸设伏,以防馆陶援兵,兼做接应,也是情理之中。”        “都统、通事,话是这么讲……”负责北城的女真猛安以手指向身前翻腾雾气,恳切相对。“但这个动静未免也太大了。”        高景山盯着身前翻腾的雾气,以及雾气后奇怪的光线,听着河对岸和城南嘈杂声下那若隐若现的奇怪而又密集的压抑噪音,一声不吭。        而高庆裔见状,一时摇头不止,便主动对那名女真猛安做了分析:“其实都统何尝不知道这阵势不对劲,但有两件事须与将军说清楚……其一,宋军今夜的关键依然是河道偷渡,那般惨烈,是做不得假的;其二,便是宋军同时起了别的大谋划,此时我们又能如何?”        那猛安欲言又止。        “若是出城扫荡……”高庆裔指着北面黑沉沉却又泛着点点星光的暮色继续解释道。“派的少了是白送,而若是多了,宋军在此埋伏了大军,届时一战而败,被对方直接卷着败兵冲入城内怎么办?这是不是正落宋军谋划?”        猛安似笑非笑,却终究没有驳斥。        “若是呼喊馆陶援兵,都统本就跟馆陶约好,明日天一亮他们便发兵过来扫荡……”高庆裔假装没看到对方的鄙夷,心中叹气之余继续替高景山来解释。“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让他们提前出发,且不说城外会不会如都统猜的那般是针对北面的设伏,黑夜中使骑兵出了闪失,只说便是他们得到消息提前来,算下来也不过是能快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而已,宋军能折腾出什么?难道不该等天亮吗?!”        这女真猛安虽然还是有些对这两个渤海人的谨慎有些心里看不起,但面上却也彻底无言,只是哂笑:“高通事说的极对……不过,咱们不是还剩一个大气球吗?素来是喜欢着火的,若是也能学宋人点着一个,往北送去,是不是就能看到了?看到就好了。”        “就剩一个了,万一宋军真要强攻还有放出来观察军情的。”高庆裔无奈至极。“再说了,将军以为大半夜的慌乱收拾好那个气球不要时间的吗?提前看半个时辰图什么?便是退一万步,去烧它,可为何要烧它啊?我们这是跟宋军之前一般,陷入危境了吗?!依我看,这城下动静,十之八九,反而正是宋军担心天亮后埋伏显露无疑,届时馆陶援军与我们内外夹击,所以在大举撤兵,这才搞出了动静……只不过上半夜他们过来的时候,天气不够冷,没有这般明显而已。”        女真猛安听到几分怨气,又知道这高通事是个发达过的,如今更是得高景山重用,便赶紧笑对:“玩笑而已,高通事莫要在意。”        高庆裔旋即摇头。        其实说白了,还是萧恩的决死偷渡太成功,它不仅仅是吸引了高景山的注意力,使得宋军成功在视野外输送船队,同样重要的一点是,他们,还有那两只热气球还一起拖延了很长一段时间,使得整个元城上下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河道这里。        就是这段时间,宋军得以在城北大举渡河,大举版筑,也让金军意识到怪异后又自己陷入到了思维陷阱:        那就是不管什么动静……反正今夜动静都这么大了……为什么非要让馆陶的金军放弃白日正大光明的骑军扫荡,反过来争取那区区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来冒险夜间出动?        连从开战以来就对高景山这种保守战略不满的女真将领们也都无话可说……他们就算是不怕,但又何必呢?        一个时辰,能决定啥?何况,今夜河道大胜,的确说明高景山算计得当啊!        “回去睡觉!”        高景山在脑中过了一遍自己的所有布置,想了想河道上的大胜和那两个火球,终究是摇了摇头,下城去了。“明日一早,等杓合与阿里两位万户到了,再来叫我!”        跟对高庆裔不同,女真猛安对高景山到底还是维持了足够尊重的,赶紧拱手称喏。        就这样,天色流转,东方微白,冬日常见的清晨薄雾之中,漫长一夜终于过去。        但是,唤醒高景山不是城北那个猛安派来的信使,而是忽如其来的砲击!        砲石弹丸破空之声呼啸而来,整齐一致,然后便是沉闷却也沉重的轰击声,因为落点也很齐整,却是宛如打雷一般清楚,以至于在阁楼上安寝的高都统瞬间便被惊醒。        “出了何事?”高景山狐裘都来不及穿,直接翻身下榻叫嚷。“这是砲击吗?哪里打的砲?!”        楼上内外,众侍从也是一起刚刚听到这动静,如何说的清楚?        而高景山醒悟过来,匆匆披上狐裘,然后趿拉着靴子便走下楼来,刚刚转到下面二楼廊下,地形稍阔,视野稍清,便又闻得有一阵齐整呼啸之声,然后又是一阵宛如打雷的声音。        这一次听得清楚无误,正是东面偏北的城墙动静……而这,也让高景山愈发失态,因为东城是临着黄河河道的,只有东南一角有水门和码头,换言之,无论是原本的城池设计,还是后来的城防布置,东面都是最薄弱的。        这也是高景山为什么一定要死守东南水门,建立砲车阵地封锁河道的缘故所在。        但是,昨夜都那样了,为何此时会这样?        宋军造出了能发射过整个黄河河道的砲车出来了?若是这样,昨夜河道上的那支部队是为了什么?而且为什么不直接轰击城东南的水门?        没有理由啊?        心中乱想,以至于彻底惊疑不定,但面上高景山却早已经恢复如常,然后继续下楼,直往城东而去,同时不忘穿好靴子,戴上帽子,放缓步伐,见到主帅这般,周围亲卫也多镇定下来,匆匆收拾好仪仗队列,横戈取马,随行向东。与此同时,城中一时被惊动的守军也开始从慌乱状态被军官喝止、约束……其中,城中心的机动部队更是发现了都统高景山及其亲卫的存在,却是主动随从起来。        这么一番折腾,却也足显高景山安排的井井有条,实际上,等到高景山骑上马匹,顺着大名府中央大道往城东走到第三个街口时,宋军不过才进行了七轮齐射而已。        而这个时候,随着太阳东升而渐渐散开的薄雾之下,高景山敏锐的注意到了北城也突然有了明显骚动,当饭……他现在必须要先去弄清楚东城是怎么回事!        不过,很快便有一名汉军军官受命自东城迎面而来,告知了他情况。        “河道中有承载弩车的小轮船,装了砲车的大轮船?”高景山终于怒气勃发起来。“宋人的船是飞来的吗?!昨夜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哪里是陈仓?!”        迎面来汇报的汉军军官无可奈何,只能在街上顿首:“都统自去看便知道了!早上雾气散的快,这么近不至于看错!”        嘴上呵斥,其实高景山心中已经慌乱,不然也不至于连面色也彻底绷不住,只是气急败坏在空中甩了一鞭子,便加速向东而去。        而不过又是一轮齐射,高景山心中便已经信了,只是要去城上亲眼看看情况,想想这些船只是如何渡过陈仓的而已。        但也就是此时,一骑顺着东墙自北面来,不是别人,正是本就住在城中北面翠云楼上的高庆裔,其人隔着几十步便遥遥相呼:“都统!不要去东城了,速速随我去北城!北城出大事了!”        高景山心下冰凉,只是赶紧勒马,然后硬着头皮相对:“事到如今,何必慌乱?高通事,他们说宋军河中有数十轮船,搭载弩砲的那种……咱们一起去看看。”        “不用看了,我虽也不知道船从何处来,但沿途东面墙上都这般说,那必然就是如此,眼下,北面才是你该看的。”高庆裔说话间已经抢到跟前,继续催促。“东面让他砸,这元城城池这么坚固,城墙这么厚,不砸个十来日哪里会垮?砸且砸了,北面却有可能会有大的战事!”        “这话如何讲?”一身妥当狐裘的高景山勉力压下对砲车的疑惑和震惊,在马上脱口而对。        而衣着不整的高庆裔在马上欲言又止,再言再止,干脆只是抓紧马缰,摇晃不停:“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你随我去看看就知道了!反正你一定得去北城!”        高景山心下半是慌乱,半是茫茫然随高庆裔向北,而途中,雾气终于在日光下迅速消散,东面射来的阳光已经将城墙的阴影洒落在地,城中渐渐从开始砲击时的慌乱中恢复过来,军队也开始彻底有序调度起来。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南城、本城俱来人追上汇报,一个说城南宋军没有退却,反而在城外开始大举安营,似乎是要锁城,一个说雾气散去,城西隔着永济渠居然看到了一支骑兵轮廓。        可是高庆裔只是呵斥这些人回去安守,并催促高景山速速去北面,而且大概是为了躲避河道上的砲船,他们还专门转向了北门城门楼。        来到北面城门楼,冬日惯例薄雾已经彻底消散,一轮红日也出现在地平线上,算算时间,馆陶的那两个万户也差不多该出发了。        但是从东西向楼梯登上的高景山并没有心思看太阳,也没有想什么馆陶,他第一个注意的便是昨夜隐隐看不起宋军的那名女真猛安的脸色……此人面色发白,正眼巴巴的在城上等着自己,看到自己抵达后,更是木然举手向北。        全然没了几个时辰前的灵动。        大名府元城北面城楼上,带着某种强烈的不安,刚刚登上楼梯的高景山第一时间便向北望去,然后愕然怔在楼梯顶处。        足足十余息时间后,他方才提起脚步,缓缓走到城垛前,并一种迷茫的眼神,将眼前的盛景收入目中。        原来,元城北面自东向西,宽十来里的两河夹地之上,居然有无数旗帜、军伍、民夫、工事将这块夹地彻底铺满。        而这些人、这些旗帜、这些物件,乃至于这片土地,都在冬日刚刚升起的阳光照射下,蒙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        浑然一体,却又熠熠生辉,偏偏还好像是个活得什么庞然大物一样。        原来,昨夜那个张牙舞爪的雾气真身,居然这般壮丽?!        头晕目眩了一会,高景山的目光本能被正对着城门、大约两里外的那面四字大纛给率先吸引,大约盯着那个大纛上的四个大字看了数息,他才顺着大纛后方那些人流的运动方向注意到了那条位于最北端,此时还在继续施工延续的防线……这条最起码拥有一个坚固栅栏和一个壕沟的防线明显有些歪斜,却已经铺满了永济渠以东的狭窄区域,西面数里也已经铺了一大半,只剩下两三里的缺口,而且还在以一种格外快的速度在迅速补上这个缺口。        太阳继续东升,照射在两条黄河河道上,辉光更盛,高景山继续往身前来看,却又见到大纛与城门之间,一部分宋军明显已经严阵以待,小股巡弋骑兵不断,数个重步兵方阵,干脆俱列阵当前,以对城门,而在这支军队侧后方的永济渠西面,远远望去似乎在隐藏在旗帜后面的生力后备军,再加上之前西门汇报的那支骑军……        来不及多想,高景山继续向东侧望去,只见大纛以北、以东,这些军队身后,另一部分军队和民夫却还在川流不息般的输送着物资……只有几十步宽的永济渠上,铺满了充当浮桥的简单木料,几乎将整个水渠盖住,形同平地,而东侧黄河河道上,也有数十架浮桥,甚至有小轮船左右往来,代为输送建筑材料。        而继续再看下去,高景山便看到了一个让他如遭雷击,却又彻底恍然的事物——那是一艘宋军的轮船,好大一艘轮船,此时居然侧翻在河对岸的陆地上!        不过,也就是看到这里的时候,打断高景山出神和观察的人出现了。        一骑自北向南,飞马来到城下,遥遥便呼:“有话!大宋河北方面元帅岳飞遣使来告金国大名府行军司都统高景山……今元城已被四面困住,十死无生,高都统何不早降?若降,必依大宋皇帝谕旨,虽战犯可降一等罪!或得特赦!”        高景山终于回过神来,扭头怔怔相对那女真猛安:“放箭!”        女真猛安受命之后,仓促之间,居然没有下令汇集弓手,而是直接拎起自己脚下的硬弓,弯弓射箭……一箭未中,城下宋军骑士勒马撂了个橛子,便打马归阵。        当此之时,城东宋军依然在砲轰不停,又一阵沉闷雷声之后,北面城墙上,无数金军军官齐齐死死盯住了高景山。        高景山闻言努力微笑,并抬起一根手指,却欲言又止,只能放下,再抬再止。        待到第三抬,高景山情知不能再放下,不然士气必丧,可心中偏偏却已经乱如麻……而等了片刻后,这位金国大名府行军司都统,金国开国宿将,却是趁势以手指北,仰头大笑起来。        但是,笑声根本没有持续多久,便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乃是急促的呼吸声,而高景山伸出的那根手指也渐渐发抖起来:        “诸位,我原本想大笑来说,这岳飞小儿乃是自陷死地……但这么讲难道不是自欺欺人吗?!”        众将默然,回应他的,乃是东城又一轮砲车砸城。        而高景山丝毫不顾,待到这轮砲石声平息,却是继续以手指向那面大纛,厉声以对:“以三千死士,二十小船做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苦心准备,一夜成城!这是何等决意?!这是何等气魄?!咱们被这种人戏耍于股掌之中,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可大名府为河北门户,国家托付这等要害之地与我们,我们难道因为人家气魄大,便要一言不发,一箭不射,将此城拱手想让吗?!”        “不能……”那名驻守北城的女真猛安勉力应声,却声音发虚。        “传我军令!”高景山收起那根手指,负手冷冷以对。“高通事说的一点不错,今日最要紧的便是北城,便是北城外这一战,哨骑一起自城西出去,四散去传令,能走一个是一个,只要有一个迎上阿里与杓合的便可,告诉他们此间军情,告诉他们今日是解围最大战机,务必要奋力来冲……从西北那个没建好的缺口冲!提前过永济渠,在那边冲,冲过来,来到西门,咱们内外夹击,只要打通援军与城内联系,宋军便失了立足根基与意义!”        “喏!”        周围军官士气微振。        “其次,还是要自城西出去,四散去传令,能走一个是一个,去东面沿河据点……下令烧船!存在小吴埽后方沿河城镇的这些船只,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烧掉,不能留给宋军!”高景山继续吩咐。        但这个时候,高庆裔稍有不解:“都统,何必烧船,让船只去西岸,等四太子大军便是……”        “你懂个屁!”高景山破口以对。“陆上行舟一次,就有第二次,宋军只要再送过去十艘船到西岸,打通小吴埽,或者干脆出路上军队夺了小吴埽,直接引宋军水军自外而入,那以宋军水军之强盛,区区一段河道,接下来便是瓮中捉鳖,咱们重建小吴埽后败了许多阵后,辛苦存下的些许船只,徒劳送给宋军当粮船、当阻碍!”        高庆裔一时惶恐色变,不再敢言。        “而且,如我所料不差。”高景山继续回头,负手去看城外大纛。“岳鹏举的心思,怕是不止是要锁城、攻城……”        周围军将愈发凛然。        “最后!”高景山忽然厉声拂袖。“拆房、拆楼,现在就拆,拆了起砲!四面起砲!以砲制砲!再派个使者单骑过去告诉岳飞小儿,我高景山但在此城,就不是他能撼动的!”        众将见高景山如此应对不虚,且意气不减,终于也是士气倍增,便要轰然称是……但刚要说话,东面城墙外,又是一轮呼啸之声,然后便是又一轮雷声隆隆,将城头上的所有人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第六十二章东西两顾

        高景山的应对是非常得体的,高庆裔一开始的劝解也是对的,这二人作为独立领兵大将和军事辅佐官,各自经历了太多军事历程,他们几乎是本能的便抓住了最关键的问题——宋军一夜起寨,将军队的主体部分转移到河这边来,固然是一种堪称军事奇迹,也足以动摇金军心神的壮举,但也一定是仓促的、破绽满满的,外表强横、内里疲惫的。        所以这个时候,金军不需要考虑太多的事情,先把惶恐、惊愕这些情绪压下,盯住防线缝隙,奋力去攻便是。        攻不下,再去过苦日子。        可若是宋军抵挡不住,以至于金军内外打通,那宋军这一夜的辛苦非但全费,而且要反过来陷入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到时候,岳飞真就是自作聪明,自陷险地了。        对应来说,岳飞当然也心知肚明,事情还没完——绝大部分士卒和民夫都已经很疲惫了,但该做的事情、要做的事情依然一件不少,狭窄的地形和稳固的防御工事固然是让金军骑兵丧失战斗优势的不二法门,但前提是一定要完成防线的构筑与强化。        必须要坚持把防线修完!        必须要挡住女真人!        唯独,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让你摆好桌子,算好客人,布置好对应的饭菜与碗筷,然后客人如约准时到达,届时大家还会拱手作揖,才各自分座入席。几十天的对峙,忽然改变军事态势,必然会有激烈且迅雷不及掩耳一般的军事碰撞,昨夜的战事规模,最多只是一个开胃菜,而战斗与事件的展开也永远不会依照着指挥官的预料那般发展。        最开始意外出现在城内。        “又什么事情?”        刚刚下了城,高景山便看到一名面熟的渤海蒲里衍(五十夫长、副谋克)匆匆自西面顺着墙根打马疾驰而来,也是一时气结。        “都统!”那蒲里衍一声招呼,赶紧翻身下马,但因为马势太快,下马后一个踉跄,几乎在地上打了个滚方才扶着城墙根立住。“西北丙字号角楼忽然拿杂物阻隔了城墙通道,还从楼上扔下了旗帜!必然是刘安那厮见宋军大队围城,直接动摇,决意反了!”        高景山一时错愕,但旋即醒悟,当场回头去指了一名从城市中心跟来的猛安:“速速带人去夺回!如果不能速速夺回,就放火烧!城墙是几丈厚的夯土加条石条砖,不怕烧!千万不要给城外宋军攀城支援的机会!如果宋军没有察觉,就千万不要有任何多余动作,但若是宋军有所察觉,就一定将那些作乱之人扒掉衣服,不论死活从塔楼上吊下去!”        那猛安恍然大悟,即刻回头喊了几个谋克、蒲里衍姓名,然后便匆匆随报信的蒲里衍向正西面,也就是城池西北角而去。        人走后,高景山稍一思索,复又急切指向高庆裔:“高通事,你去城中军营将王当唤出来,他是最可靠的汉将,让他带队去巡视汉军,若有不妥,就地格杀……然后你本人再打开府库,拿绢帛、酒肉出来,也行巡视,统一再安抚一遍汉军!”        高庆裔醒悟,匆匆而去。        不过,这第一个意外有惊无险,因为角楼里的汉军起事仓促,内部也不统一,以至于区区一刻钟后,在城东砲车隆隆声的伴奏之下,金军便里应外合,夺回了城西南那排斜线角楼中的丙子号角楼,然后将作乱的汉军军官一派给杀了个精光。        城外宋军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可能直接改变整个天下命运的小小浪花。        但无论如何,此事既过,城内的金军却是阖城皆知,无论是河上弩炮砸城,还是肘腋之患,都已经来到跟前,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惊异了。        “过不去!”        就在高景山转回到靠近城北的翠云楼前,连楼都来不及上,就在楼下接口临时追加种种城防军令之时,和之前迅速处置了叛乱的军官不同,另一名之前受命的军官完全是颓丧着脸前来汇报的。“好教都统知道,宋军骑兵在永济渠对面,卡住桥头,咱们想派到北面的信使根本过不去,倒是城南包裹不严实,下令去烧船的信使也不用过永济渠,多半冲出去了几个……”        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的高景山勒马立在翠云楼下,闻言忍不住长呼了一口气,却是疲态尽露,然后却又强打精神,顶着东面的隆隆声往西城而去。        抵达西城,匆匆登上城墙,高景山只是看了一眼,便再度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干脆觉得头疼起来。        且说,之前接受汇报的时候,这位金国大名府行军都统就知道有一支成建制的宋军骑兵队伍提前就位到了永济渠的西侧,而且他也知道必然是岳飞的背嵬军,但说句良心话,宋军的骑兵一向不被金军看重。        这也真不怪女真人看不起,当日尧山一战,岳飞的背嵬军其实也参战了,但表现其实不好。        当然,宋军上下几十万部队,几万骑兵,唯一的例外就只有韩世忠的那支铜面背嵬军,从河北逃亡,到淮上驱逐兀术,再到鄢陵之战、尧山大战,包括之前的河东大战,表现委实惊艳。        但是,等到高景山此刻亲自登城后,眼睛只是一扫,作为多年领兵之人心里便有了醒悟,他不该拿旧账来做新书的——距离尧山已经五六年了,此一时彼一时也,金军五年未战,宋军三载没动刀兵,此时此刻,就在金军骑兵愈发混俗的同时,宋军全力供养的骑兵,尤其是这种已经有念头的编制,怕是已经逐渐打磨了起来。        换言之,单论这支装备精良的背嵬军,确系是一支可当女真精锐的强兵了。        而面对着这种纪律斐然的重甲骑兵精锐,确实很难搞什么单兵突破。        除此之外,对这支骑军战力的评估也让高景山心中稍微想得远了一些……他可不是单纯的战将,是有政治头脑和大局观念的一方帅臣,甚至军政一把抓的那种。        “都统,要不要让我带本部六个谋克下去冲一冲,做个掩护?”就在高景山心中泛起一丝别样的涟漪之时,昨夜挨了几军棍的蒲速越,也就是死掉的大??的长子,昨夜到现在都还在西沉坚守的渤海猛安,忍不住一瘸一拐的靠过来提议。        高景山转过头来,用复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对方,稍显犹豫。        “都统!”蒲速越见状明显有了点误会。“二十军棍不至于让我骑不了马,用不了矛……”        “还不是时候。”高景山摇头不止,语气也有些散乱。“而且也来不及了……事到如今,只能指望阿里跟杓合两人知机了,我估计他们也快到了……你去集合兵马,非止是你自己的六个谋克,我再给你凑十四个谋克……这是极限了,待会前方接阵,若援军从渠道东面来,你就不必过永济渠,立即去骚扰岳飞大纛前的主力;而若援军从渠道西面来,你就不必忌讳伤亡,务必尝试突破渠道,给援军做个牵扯!”        蒲速越大喜过望,躬身一礼,复又一瘸一拐的下去准备骑兵,而高景山叮嘱了几句接手了西城军官小心城防之后,却是又定定去看城外那支精锐重骑兵……好一阵子,方才动身去了最擅长观看局势的西北角楼。        元城的西北面是因为永济渠转向而修成了波浪状的斜面,每一个突起都有一个城楼,之前的汉军叛乱就发生在此地的丙子号楼,而高景山也正是登上了满是血迹的丙子号楼,然后在平平的顶层居高遥望。        正如他之前所言,来不及了。        这位金军统帅登上号楼不过片刻,宋军防线的更北面的地平线上,便已经烟尘大起……很显然,金军配置在馆陶的野战兵力,两个万户的大军,完全按照之前的约定,四更做饭,天一亮便直接向南来扫荡这片夹地了。        他们没有半点失期。        金军前锋骑兵抵达的尤其快。        没办法,馆陶就在永济渠的东面,金军大队驻地距离元城不过是二三十里,其中靠近这边的前锋驻地更是距离宋军的‘营寨’不过十来里,今日天色一明便匆匆而来,结果就是说到便到。        而这些金军前锋跟城上的金军一样,也明显被宋军偌大的阵势给弄懵了。        但是,他们身后便是满编的两个万户,而且到底没有那种一夜城的心理震慑感,却是在稍作踌躇后,即刻发起了对宋军阵地的进攻。        答案不言自明,小股的金军骑兵在严密的鹿角前便无计可施,只能在遭遇到宋军的弓弩打击后狼狈退回。        一时间,宋军上下一时稍缓,欢呼之声响彻北面夹地。        然而,欢呼声尚未彻底停止,沉默坐在大纛下的岳飞便听到了一阵怪异的声音,然后本能向河道看去。不仅是他,周围许多军官也都本能向那边去看。因为这个声音,跟水师弩炮齐射后石弹砸在元城那厚重城墙上的声音非常类似,就好是晴天闷雷一般。        但是,河道那里没有刚刚提速发射砲石的迹象,他们还在整齐划一的瞄准就位,等待着身后替天行道大旗下的信号。        岳飞立即反应了过来,然后站起身来,翻身上马,掉头向北立住不动。周围军官也多恍然,各自凛然转身。        果然,雷声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近,带动了一股遮天的烟尘出现在了正北方,烟雾弥漫宛若乌云,却又很快止步在了北方的防线前,而战场上的雷声也很快又只剩下河道与元城东城那一片了。        很明显,金军主力到了。        宋军哨骑也立即回报,说是看到了金军宿将阿里的旗帜。        但是,也就是宋军哨骑在自家大阵中往来两里地的功夫,没有犹豫、没有磋商,甚至没有空隙,几乎只是一顿,北面金军就毫不犹豫,选择了直接下马步战,以重甲步卒的姿态来搬开鹿角,来争北面栅栏!        这一次,根本不用哨骑来报,喊杀声、弓弩破空声,便遥遥可闻,旗帜摇晃下令,部队往来调度,也都遥遥可见。        北面仓促立起来的防线上,战事上来便显得格外激烈,早有准备的宋军在栅栏后方的射击高台上发射弩箭不停,但身披重甲的金军毫不畏惧,直接顶着弩箭和伤亡一层层去抬开鹿角。        这还不算,随着鹿角被部分挪开,金军马上改变战术,乃是一面是继续开拓战线,另一面却开始就地拆卸劈砍鹿角,裹上自家旗帜,乃至于军衣,然后点燃起来,组编成一种临时的怪异火把,来往栅栏下方投掷。        这一招起了奇效,很快,部分栅栏便被引燃,又逼得前线宋军指挥官慌乱之余赶紧去取水灭火。        元城角楼上,遥遥望见这一幕和后方烟尘走向的高景山心中激动……不得不承认阿里和杓合两名宿将的决意和妥当。        而岳飞远远望见北面的烟火,同样也有些严肃。        “都统!”        有金军仓促登上角楼,代为传达。“蒲速越将军已经准备妥当,请求自西门出,绕到北面,挠宋军之后,以助阿里、杓合两位将军!”        高景山回身以对,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勉力摆手:“不急!”        “元帅!”        宋军也有一名披着皮甲的参议官小心上前。“金军攻势颇急,是否当发援军?从此处发,足够妥当,从永济渠东面发,足够快捷。”        岳飞毫不犹豫,甚至看都没看对方就抬手以对:“不动!”        参议官无奈退下。        虽然双方主帅都暂时没有被阿里的攻势所动摇,但战事走向委实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或者说,阿里这个从低贱小卒一路做到万户的女真宿将及其部的强悍委实超出所有人预料。        他几乎是甫一抵达前线,便下达了下马作战来争防线的命令,然后不顾一切用自己的旗帜和军衣来火烧栅栏,并起到了奇效,这还不算……很明显,随着后方其部汉儿军抵达,金军的弓弩辅助也迅速成型,战场上开始真正意义的箭矢交加起来。        且说,本来就只有区区数里宽的永济渠东的夹地上,此时因为鹿角的阻碍,双方只是沿着几条临时开辟的狭窄战线进行对战。        这个时候,这种作战模式下,金军固然无法投入大量兵力,可宋军的数量优势也不是很明显,反而因为疲惫,落在了女真生力军的下风。        一刻钟后,便有金军成功越过壕沟,推到了一块被烧垮了支柱与绳索的栅栏,越过了防线。        “跟俺过来!”        防线前,负责这一段防卫的御营右军统制官胡清一时慌乱,用京东口音奋力大喊,乃是招呼自己的直属亲卫,然后便仓促戴上兜鍪,亲自上前试图堵住缺口。        然而,其人率部迎上,不过是一个照面,一名率先冲出来的女真重甲便窥到机会,直接迎面一箭射来,正中胡清没有挂面甲的面门,胡清堂堂统制官,居然当场死在栅栏前。        胡清既死,身后亲卫一时惶恐失措,匆匆抢走自家主将躯体,便糊里糊涂撤了下来,以至于金军趁势涌入这段缺口,一面肆意追杀,一面以兵器砍斫栅栏,试图扩大缺口。        塔楼上,遥遥看到这一幕的高景山呼吸都粗重起来了。        “让赵不尤领一千人过去,以作堵漏!”        片刻之后,胡清战死的消息传到大纛下,而此时金军明显已经扩大了突破口的优势,甚至已经有了另外两个晓得突破口,而岳飞也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但若是田都统自有安排,也不要擅自抢夺战线,只在后方维持……”        赵不尤是宗室出身的太学生,素有武艺,早在靖康时便因缘际会在相州结识了岳飞,素来服膺,从岳飞在东京留守司下为将时便为下属,如今为统领官。        赵不尤既走,周围参议、军官纷纷围拢,俨然都觉得局势有些危险,岳飞的处置有些轻敌了。        “不是我轻敌。”事关十余万军民生死,事到如今,便是岳飞也要对自己的幕僚机构和亲近军官稍微做出说明。“恰恰相反,是杓合兵马未现,城内接应部队也未出!何况永济渠将夹地一分为二,此时东面虽然看起来战事危殆,但不过是金军自恃生力军,且有一鼓之气罢了,一旦受制,必然气沮,反倒是永济渠西面那个只剩几百步的缺口,才是此战真正的要命的地方,需要留下足够后手,以作应急。”        众将勉力压下不安,继续观望。        然而话虽如此,就在赵不尤率部支援向前这个过程中,前线的境况却又愈发糟糕起来——金军借着突破栅栏的威势,继续在前线翻天覆地,一支后方支援过来的重甲穿过缺口,竟是毫不犹豫趁乱突入到了一支明显是运水救火民夫的队伍前,肆意砍杀,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混乱。        遥遥望见如此情形,岳飞继续端坐在马上不动,而角楼上的高景山却在蒲速越第四次请战要求前彻底犹豫了起来。        作为大名府的主将,高景山对战局完全透亮,对岳飞的按兵不动的心思也一清二楚,甚至他居高临下,遥遥观望北面,某些地方比岳飞看的更清楚。        说到底,他也在等金军绕道永济渠西面,来冲那个只剩下几百步的缺口。        但现在的一个大问题在于,宋军一夜成城,在永济渠上架起了无数桥梁,宋军往来夹地东西两侧虽然不敢说如履平地,却绝对有机动优势。而金军呢,无论是之前城内哨骑受阻,还是此时杓合未现,以及他本人对蒲速越攻击方向的犹豫,其实都已经明确展示出了金军一个巨大的战术漏洞……在宋军这般神奇的操作下,他们原本倚仗的地利永济渠,此时反而成为了金军最大的战术阻碍。        仓促之间,没有准备的大部队想抢时间过永济渠这个地上悬河非常麻烦。        城内是如此,援军也必然是如此。        而现在,阿里毫不迟疑的决死突击,偏偏起到了奇效,所以,高景山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该将手中的机动兵力投入到城北还是城西了。        “让蒲速越出城吧,去城北袭扰岳飞大纛……记住,让他袭扰,不是让他浪战轻抛。”终于,目光再度从城西那支沉默相侯的宋军骑兵身上扫过后,高景山强压不安,回头下达了军令。“尽量扯住对方,让对方不能尽力去支援北面防线便可。”        一言既罢,这位金国行军司都统便后悔了,却终究没有更改军令。        因为他知道,如今自己继续让蒲速越等下去的话,怕是也会煎熬与后悔,而且战场上更改军令,比做出可能是的错误决断怕是还要糟糕。        就这样,当在北面防线那里混乱达到最大的时候,轰隆隆中,元城内的金军骑兵终于出现,却是涌出西门,继而顺城向北集结起来。        且说,宋金两支骑兵,一支在渠东,一支在渠西,中间的永济渠是一道微微耸起,但却遮不住高大骑兵的人工水渠,宽不过几十步,双方遥遥可见对方甲胄,但双方都没有顾忌对方,也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金军骑兵匆匆顺城向北,宋军骑兵也没有冒着被城上远程打击的危险去隔河骚扰,就这么目送对方从身侧经过。        这一幕,更加印证了角楼上高景山的猜想,宋军骑兵的纪律性远超自己的想象,让城内骑兵渡渠去渠道西面接应,怕是效果会更糟。        “元帅,金军出城了!”        身侧有将领大喜过望。“朝我们来了!要不要仿效韩将军,诱到跟前,再让背嵬军冒险堵住他们后路,以求城下全歼?”        “不必。”岳飞根本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局势,只是面色不变,迅速在马上下令。“河北、河东截然不同,不可浪战,传令姚政、庞荣、李山三统制,待敌骑兵越过元城西北角楼,即刻迎上,将其堵塞在城前即可!”        军令既下,待金军转出西北角楼,三部便依军令轰然启动,而也就是此时,另一阵连续的隆隆雷声再度响彻战场,滚滚烟尘也再度铺天而来。        这一次,动静来自于夹地西北,而且根本没有像之前正北面那般渐渐平息下去,而是一刻不停,直扑夹地西北缺口。        没错,不用高景山的军令,金军万户杓合便在阿里的掩护下,自后方越过永济渠,抓住了宋军最大的破绽。        “让张子盖起身。”        疲惫不堪的田师中居然如释重负,却是松开了手中捏住的一抹尘土,尘土落下,撒在了他满是灰尘的甲胄之上。“迎上去!告诉他,成败在此!事先定好副将序列,不要学胡清那个蠢货,自己送了性命不说,还要坏了战线!其余所有人,也不必再等依各自防线,向北迎敌!”        田师中既然下令,近万名御营右军精锐,即刻从民夫与旌旗之间起身,轰然向北,动静之大,宛若起潮水。        城头上,高景山望着这壮观一幕,心里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宋军的战兵兵力有些超出他的想象……张荣率水军在东、汤怀在南、张宪在西,还要有必要的河对岸留守部队,哪里来的这一万多人?        而若是宋军兵力一开始便是这般,那阿里的步战突击再出彩又算个屁啊?自己在这里算计来算计去,算计东西两侧胜算又算个鬼啊?        永济渠东侧,根本毫无胜算!        “打旗号!”岳飞终于回头瞥了眼元城,却又再度在马上下令。“让河上拆掉浮桥,让张都统调回轮船,沿河砲击阿里!中军待命不动!背嵬军待命不动!”

  第六十三章南北并起

        中午时分,黄河北道西岔旁。        一匹披了一层皮甲、挂了皮制面罩的雄壮战马努力驮着自家主人自北面缺口处脱出,彼处,早已经是人马相挨,甲胄密集,以至于旌旗根本无法展开,而兵器刃口的闪光更是在中午阳光的映射下几乎连成一片。        宋军的重甲长斧兵和金军的重甲骑兵蜂拥在第一线,不计伤亡的相互砍杀。而稍微向外延展一点点,双方的重箭、劲弩,虽然误伤率惊人,却依然是片刻不敢停歇。        这个只有两里多宽的缺口,委实成为了血肉磨坊一般的存在,就看谁先撑不住了。        只能说,这匹战马和他的主人能脱离战团,尤其是作为金军一方的重甲骑士,目标本就是突破这个缺口,此时委实算是一种幸运。        不过,这匹战马脱出战团后不久,很快便在黄河畔降下了速度,并不住的打着唿哨,然后依照本能收缩后腿。原来,雄壮战马的右后腿那里,不知何时何地被谁划开了一个口子,外皮也在奔跑中被撕扯了一下,正耷拉在腿上,以至于鲜红的血液不停的沿着这片裸露伤口绽出,并顺着破皮抵达在地上。        甚至,当它离开温度偏高的战场核心,抵达河畔后,伤口周围还在冬日间的寒气里带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马上的女真骑士回头相顾,明显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之前在战团核心厮杀带来的肾上腺素依然在起着作用,他几乎是片刻犹豫都没有,便直接挥起手中折断的长枪枪杆,狠狠一击拍在马屁股上,同时脚下马刺发力。马匹吃痛,原地打了一个旋后继续驰起,按照主人的示意直奔几十步外的一群民夫而去,骑士也立即将枪杆扔下,并从腰上取下一柄拳头粗的骑兵锤来,然后高高举起。        这些民夫正在几名军士的命令与仓促下挖着一条新的壕沟……没办法,前线战事激烈,伤亡不断,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伤员和尸体被抬到后面,民夫们明显对前线畏惧起来,再加上一夜的疲惫,很多人都拒绝再工作,以至于宋军不得不使用上了类似督战队的东西来逼迫这些民夫来到缺口后方继续构筑二道防线,以求进一步阻碍金军骑兵的意思。        至于前线那里,督战队更是早就用上了。        但不管如何了,此时这些民夫忽然见到有女真重甲骑兵穿越战线,全身铁塔一般骑在雄壮战马上,然后挥舞锤子过来,登时惊吓逃窜。        而少数几名军士却也只能匆匆拎起武器,试图上前阻拦。        一支箭矢率先射出,钉在了战马的颈部皮甲上。        这一箭,其实并未对战马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是箭头刺入皮甲,又是脖颈那里,却起到了莫名奇效……战马的冲势直接一减不说,更是不停的扭转长脖,就地打转,以躲避脖颈上的刺痛,而这个空当中,两名手持长枪的宋军早已经趁机冲到跟前,试图一左一右以长枪将这名明显失了长兵的女真骑士捅下。        女真骑士见状喝骂了一句,再度勒控战马,同时也做好了必要时弃马的准备,却不料,忽然间一根粗大的箭矢自后方射来,擦着依然在打转的女真骑士的甲胄射中了一名宋军长枪手的面门。        骑士回头一看,见是一名失了战马的金军重甲同袍,一时大喜过望,但根本来不及道谢或者什么的,只是招呼了一声,号召那重甲随自己一起进发,便不顾战马嘶鸣,直接将战马脖颈上的箭矢奋力一拔,强行勒住了战马,再度准备冲锋。        见此形状,另一名宋军长枪手直接气沮,干脆拖着长枪转身逃蹿。骑士愈发大喜,但战场经验却告诉他,那个长枪手长枪未曾脱手,说不得是在使诈,应该交给身后有硬弓在手的袍泽为上,于是其人不再理会长枪手,反而直接转向之前射箭的宋军弓手。        战马飞驰,略过那弓手身侧,女真骑士只是一锤,便将明显仓促失措,准备逃窜的弓手给从后方当头锤翻在地。        但是,等到这名骑士一击得手,勒马转过头来,却惊愕发现,之前射箭助自己的同袍,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也不知道是何时死的、如何死的,甚至连尸体都一时茫然难寻。        当然,这名女真骑士也不是在悲天悯人,而是说他孤身冲到这边,战友的作用毋庸置疑,刚刚对方已经救了自己一命就是明证,此时陡然失去唯一的战友,不免心慌罢了。而既然一慌,再加上河畔寒风一吹,之前在主战场带出来的那股子劲,也陡然卸掉了。        骑士开始有些疑虑了。        实际上,他担心的也没错,周围宋军回过神来,看到只有一骑,骑士丢了长兵,战马半拉子腿血肉模糊,果然有人立即在阵地上呼喊招呼起来,然后那骑士眼见着七八名的宋军聚拢起来,有弓有弩,有枪有盾,就往自己这边来了。        当此之时,骑士既不敢再应敌,也不敢回宛如血肉磨坊一般的缺口,却是犹豫了一下,调转马头,准备再度驰向之前那股子散开的民夫。        但眼见着要追上其中一股较为明显的民夫之时,忽然间,战马一个趔趄,直接在双蹄一翻,跪倒在了一条已经挖掘成型的小型壕沟之内……这股民夫之所以在逃散时还能维持成股的态势,本身就是因为有人招呼带领他们往这条新挖的壕沟后躲避。        这还不算,战马趔趄之后,因为马速并不快,根本没有将那骑士甩出来,只是让后者胸口发闷,眼前发黑,再加上双脚跟马镫一起被夹住,一时失控而已。        骑士情知到了生死关头,不顾眼睛都没力气睁开,便奋力去夹马腹,同时去拉缰绳,试图将战马拉起。        而这匹雄壮战马果然没有让主人失望,强大的生命力和多年驯化的服从性让它用尽全力支起了一支前蹄,准备将主人救起。        但也就是此时,一柄明显不是制式装备,倒有点像是伐木用的斧子陡然出现,几乎平平的砍向了战马的这支立起来的前蹄,战斧卡在战马膝盖下方,血流如注,而战马也彻底不能支撑,复又哀鸣一声,重新跪下。        “抢他的锤子!”        金军骑士痛苦不堪,却依然能听到有人在他身侧呼喊喘息,听到这话后,更是赶紧挥舞起手中的骑兵锤,试图阻碍对方。        但是,他不挥则以,奋力一挥之下,战锤反而脱手。        之前砍马蹄的民夫,也就是周镔了,此时浑身狼狈不堪,双目赤红,几乎是本能一般奋力去捡这个锤子,同时放声招呼自己的伙伴民夫:        “把他拽下来!压住他!我来了结他!”        民夫们也不是傻子,见到周围援兵马上就到,这名金军甲骑更是不能行动,赶紧一拥而上,七八个人,拽胳膊的拽胳膊,抓兜鍪的抓兜鍪,果然是将对方成功从马上拖拽下来,并奋力按住四肢。        可怜这名女真蒲里衍,根本就是身经百战的老卒,此时马失前蹄,陷入重围,便是奋力挣扎,又如何能反抗?        须臾间,到底是被这些民夫给按在了壕沟之内,马血染成的红色泥污之中。        “小乙,你来掀开他面罩,别让他咬住你!”周镔捡起骑兵锤子,来到对方脑袋一侧,双手紧握,却又对身侧一个稍显年轻的民夫嘶吼下令。        那小乙战战兢兢、匆匆乱乱,赶紧骑到骑兵身上,然后去解面罩,先试着向下拉,不成之后赶紧向上推,果然将面罩推开,露出一张年约四旬,容貌粗疏,但跟周围民夫不可能有什么本质差别的面容来。        那张面容盯着骑在自己身上之人,明显露出慌乱、恳求一般的神色,但小乙只是茫然。        倒是蹲在这骑士侧方的周镔看到这个表情,稍微一滞,但也就是一滞,下一刻,经历了太多事情的周屯长毫不犹豫,奋力将手中那拳头粗的骑兵锤高高举起,复又朝着对方双眼下方的区域奋力砸下!        一锤之后,便是血肉模糊!        两锤之后,周围民夫便察觉到这个骑兵全身都没了力道,整个身体都松散了下来!        三锤之后,这名从馆陶过来的女真骑士面门已经不止是红色了,乃是黑的、白的、红的、黄的,搅成一团。        而周镔既杀此人,却居然丝毫不停,只是起身拎着手中骑兵锤子速速又做了分派:“老张,你去带他们继续修壕沟,大宝、二宝,你兄弟二人速速扒了他的盔甲,交给御营军官,小乙,你跟我一起去给本屯报功!”        之前那七八名准备来围杀这名金军骑士的宋军其实早已经赶到几十步外,但眼见着这屯长诱敌在先,杀敌在后,而且三锤之后,片刻不停,又这般从容分派,早已经骇然,哪里还有半点抢功的心思?        到最后,竟然茫茫然被这屯长反过来带起,去最近的旗帜下去寻军官报功去了。        最近的旗帜,就在两百步外,旗下将领是一名统领官,唤做张逵,乃是赤心队资历出身,尧山后积功,转出御前班直,便在御营右军出任,迅速坐到了统领,只是长久没有作战,没有成建制的领兵战功,便一直不能越过最大的那个台阶。        闲话少说,张逵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更西面这点空隙引发的骚动,乃是冷眼看完刚才那一幕,复又侧耳听略显紧张的随军进士与那屯长记功,待诸事妥当,方才翻身上马,从此处往东而去。        东面,乃是排列整齐的数千宋军,虽然不是长斧重步集群,却也长枪大弩林立,刀盾弓矢不缺。        张逵径直来到这排军中最大的张字旗下,拱手相对,做了建议。        “在西面沿河一带稍微撤开一个口子,你部在后方张网以待?”刚刚自前线转回的田师中闻言微微蹙眉。“是西面贴河的地方撑不住了吗?”        “不是,只是末将看到前线焦灼,死伤惨重,而我等在后方列阵,却不得上前襄助,心中不忍。”张逵拱手以对。        “也有忧心自己弄不到功劳,北伐结束了都混不到统制官的心思吧?”田师中冷冷相对。“张逵,你以为此时还是太平时节,此地还是京东屯驻之地?你是不是觉得少了一个赤心队的统领,刘统制便会断了御营右军的十个密札匣子?”        “末将不敢!”张逵赶紧俯首。“末将并无此私心,只是从战事考量。”        “考量个屁!”田师中终于大怒。“不就是看到此战兵力尚有余裕,起了私心吗?你睁开眼睛去给我看看,前方战事这般激烈,万一后撤引发局势全崩,谁来负责?而且此战后不用攻城的吗?这么大的元城,周四十余里,城墙最矮的地方也有三丈高,塔楼七八十,抵得上八个大名城……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呢?与我滚回去!守好本部,等待出击命令!”        张逵狼狈而走。        而张逵既走,田师中黑着脸,方才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前方的战线上,却又忍不住脱掉牛皮手套,死死捏在手里。        且说,身为这场战斗的实际指挥官,田师中的视角当然更高,就好像张逵不在乎什么一兵一卒的死亡一般,他如何在意一个统领官的小心思呢?他在意的,一开始就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撑住缺口,确保金军不能突破这个防线。        不过,从宏观角度来说,这个战略目的其实从交战一开始那一瞬间就已经达到了。        两军狭路相逢,争的就是一口气,撑住就是撑住,撑不住就是撑不住,而宋军明显是撑住了,非但撑住了,还有足够的兵力余裕在后方布置第二条防线。        故此,这种情况下,就如同和张逵开始想着参战立功一般,刚刚从前线回来的田师中其实也有了一些想法——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两军的精锐拥挤在一片狭地立,进退不能,只能相互消耗对方的生命,这让好几年没打过硬仗的田师中有些惶恐,他现在担心的是,万一此战把那三千长斧重步,把自家岳父交给自己的根基给抛洒没了怎么办?        说白了,他有点被前线的惨烈与剧烈消耗给吓到了。        唯独话还得说回来,担心归担心,现在这个情况是,你也不可能冒着将战线弄崩的危险搞什么替换的,只能等着水军的轮船过去,用八牛弩和砲车,从阿里部开始,进行战局上的翻转。        日头渐渐再度发生了偏转,时间来到下午,战场也越发混乱。        前线缺口那里,激战还在继续,永济渠东侧的防线上,依然时不时有金军突破,而与此同时,宋军第二道防线的背后,已经有不下七八百具尸首被摆在此处,数以千计的伤员也被迫露天安置在此,惨叫声、呻吟声到处都是。        说起来可笑,上午时,因为这些伤亡而惶恐到需要督战队来维持秩序的民夫,此时见到越来越多的尸体和伤员,却反而安静了许多,只是顶着剧烈的疲惫感在那里挖沟。        当然,便是张逵也终于得到了机会上阵填补了一处缺口。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黄河北道东岔的河道终于被清理干净,宋军御营水军的轮船终于得以就位,并很快,对阿里部进行了一次齐射。        这一次,小轮船上那些原本几乎已经要被淘汰的八牛弩起到了奇效,一发下去便是三支铁枪一般的弩矢借着轮船的高度,直接平平射出,却是恰好在六七百步的极限射程内压低到地面左右,配合这密集的金军部队,使得这种武器的杀伤力达到了某种极限。        往往是一发三矢,便能瞬间使几十人丧失战斗力,而且血肉横飞,甚至当场肢体分离。        与之相比,依靠抛射弹道的大轮船上砲车加一起,恐怕也没有一艘小轮船上的八牛弩来的杀伤大。        而这种安置了八牛弩的小轮船,御营水军一共有八艘。        第三轮齐射结束,阿里部因为水军打击而造成的死伤,便达到了之前一上午地面作战的伤亡总和。        更要命的是,面对这种出其不意,且视觉冲击力惊人的打击,阿里部的金军终于开始动摇起来,他们不再维持队形和战场纪律,不等阿里的军令传达下来,便主动的往更内侧的永济渠方向,汇集与挤压起来,以躲避八牛弩的打击。        一时间,防线以北的狭地上,挨着东侧黄河河道的区域,足足空出了一条七八百步的空白区域。        面对如此情形,已经年逾五旬的女真宿将、万户阿里稍显犹豫,但当他注意到两艘最北面的大轮船放弃了用砲车轰击河畔,转向直接朝更北面驶去时,却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直接打马走上了永济渠上那简易到极致的浮桥。        并很快,来到了几乎与自己旗帜齐平的杓合大旗下。        “撤吧!”        阿里开门见山。“半日不行,再过半日也不行,莫要在此徒劳消耗兵马!”        杓合冷冷看眼阿里:“不能冲百八十个来回的骑兵,能叫骑兵?”        “东面河上有御营水军的轮船,全都带弩炮……沿河七八百步,已经不能立足。”阿里面无表情,缓缓以对。“虽不清楚城下是什么情况,但绝对比我们更无力,拖不了多少人的……若我是岳飞,待会定然要派一支兵沿东面河道出来,把我们两面包住。”        “等他们出来再撤不迟。”杓合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元城那里或许还有兵马在拼命咬住岳飞,等我们过去。”        “宋军已经有轮船去馆陶了。”阿里终于说出了最后一个要命情报。“若是馆陶被宋军水师带着河对岸的宋军一起掏了……然后此地再遣一支兵马顺着东面河道出来包住、咬住我们,咱们这两万人,可真就万劫不复了。”        杓合终于变色,却又不解:“宋军如何这么多兵?”        “应该是将三州撤下来的御营右军精锐提前调度了过来……不是三万一城对五万,而是三万一城对六七万。”阿里依然平静。“兵力上一开始就被算计了。”        杓合愤恨难名:“王伯龙自恃身份,不服都统军令,至于贪功误事!”        “听我说。”阿里叹了口气。“杓合,我知道你跟高都统是旧交,而且高都统以往遮遮掩掩,暗示自己是高丽人,这些年却是渐渐明白说自己是渤海人……大??兄弟去后,俨然就是你们渤海人的主心骨……你害怕他出事也属寻常。但事情真没有坏到那种地步,元城周几十里,城内一整个万户,还有高都统自己提前收拢的几千渤海、高丽健儿,加上后来征发的两三万民夫,物资也充足,军械也充足,想守还是能守的,尤其是不出本月,咱们援军便该到了。”        杓合依然情绪难平,却是在马上低头左右瞥了一眼,然后冷冷再对:“阿里将军,我记得当日我还是个行军猛安时,便听说过你的名头,素来是连几位太子都敢当面顶撞的,如今为何这般循循善诱?果真是老了、信了佛的缘故吗?”        阿里沉默了一阵子,方才平静应声:“信佛是有的,但此事与信佛无关,只是后来渐渐就晓得了,既要劝人,恶言恶语没什么好处,不如好言相对,诚实以待。”        杓合长呼了一口气,一时仰头不语。        “你部伤亡极大。”阿里见状依旧平静。“先撤便是,我来为你殿后……不过此时既撤,他们无法包抄,又多少步兵,应该也不会穷追。”        “摇旗!吹号!”杓合终于不再使性子,而是干脆下令。“谨慎撤军!务必将伤员带上!”        周边金军早就在等这个军令,此时得到言语,立即轰然而去,阿里也干脆回身去调度兵马。        就这样,战事忽然间便结束掉,而且金军率先支撑不住……这当然不是什么意外,但依然让很多拼杀在第一线的宋军大喜过望……不少杀红眼的人不顾军令,直接追杀出了缺口,但旋即遭遇到了金军的反扑,甚至一度溃散。        但好在宋军第二道防线匆匆提上,稳住了局势,金军也没有恋战。        战事结束的非常突然,非止是缺口这里,当城上遥望援军撤走之后,城下的金军骑兵也都纷纷在城上的示意下选择撤离……而岳飞,居然没有让自己的背嵬军从后方冒险越过永济渠,去堵住这种金军的回城路线,只是放任他们进入城内。        这么做,当然有各种理由,譬如大名城西北一带角楼林立,在城下交战,很容易遭受到城上居高临下的打击;再譬如说,永济渠这个人工河,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又不像北面阵地内部铺设了密集浮桥,未必来得及;再譬如说,高景山也是个聪明人,他甚至让部分金军骑兵绕道到最安全的东南水门入城。        但理由终究是理由,没做到底是没做,而本来是可以这么做的。        这让部属损失惨重,尤其是发现自家那支长斧重步兵战死率高达两成的田师中陷入到了某种极度的不安之中。        没错,不是愤懑和不满,而是不安……这么久了,田师中对岳飞,虽然称不上是知心了然,却也多少晓得了一些对方的脾气。        “元帅!”        下午时分,匆匆分派好前线事务,田师中便疾驰来到岳飞的四字大纛下,不及下马,便匆匆询问。“敌军大溃,城中必然震动,何况如此大城,周数十里,总能寻到破绽,何妨今夜便以火药炸城,然后募死士突击,一旦成功,便可得手,以成奇功?”        岳飞果然摇头:“田都统,若是那般打算,刚刚我便该不惜伤亡,将城内那股骑兵尽量留在城外才对……”        田师中闻言一声轻叹,复又死死盯住对方,几乎无奈:“那你欲何为?”        “田都统,我是这般想的。”岳飞忽然抬手,周围近侍兵马纷纷如潮水般闪开,便是扶着大纛的军士也都主动撤离,而待周围军士躲开,这位大宋河北方面军元帅方才从容勒马以对。“火药炸城这个事情,咱们只要保存妥当,不让它受潮什么的,那今日炸、明日炸、后日炸,成功与否,道理上都该是一样的……”        “你是想等下去,拖住金军主力?你是怕金军援军见到大名府失去,不来了,反而转回太原?”田师中几乎是脱口而出。“对不对?你过河来,固然是为了破城,但更多是想以破城为手段,替官家勒住金军主力,是也不是?你一开始,便所谋甚大!一开始,便是冲着女真主力大军才过的河!你想等到女真主力过来,再破城!有没有错?”        岳飞坦然以对:“田兄明鉴!”        “可今日你也看到了,金军战力未失,两个万户,我军与之在旷野缺口交战,双方便都损失惨重,若金军主力抵达,我军再炸城,来不来得及?”田师中气急败坏。“若来不及,六七万主力,就在这里被金军十四五个万户给一起在野地里倾覆了,难道就能使官家那边轻松了?”        “所以要继续修工事,不留一点缺口,不去野地里浪战!”岳飞依然平静。“你看今日战局,若是工事完备,没有缺口,是不是便能妥当防卫?”        田师中在马上摇晃了一下,显然会意,但却重重摇头:“那得修到何等份上?”        “简单。”岳飞立在马上,抬手指点河山。“元城在黄河两道最窄处,东西不过十三四里,咱们在北面起这么一道防线,南边也起这么一道防线,然后沿西河堤再起一道防线,东面河堤也起一座防线,还要跟大名城连在一起,顺便再度陆地行舟,使水师夹河并行……”        田师中几乎目眩:“你还不如说在此地包着元城建一座城呢!”        “便是当做修城又如何?”岳飞明显不以为意。“修建一座同样周数十里,乃至于周百里的大城……”        “这般大城,如何能守的住?”田师中依然不安。        “如何守不住?”这次轮到岳飞蹙眉了。“封冻之前,两侧水道若有水师,金军主力虽到,其实无用,只能南北施展,但今日情形你也看到了,他们铺展不开兵力……守起来稳若泰山。”        “我当然知道,关键是封冻以后呢?”田师中怒极反笑,直接打断对方。“如何抵挡?若不能抵挡,便只将一切压上火药炸城?你不是最忌讳这种孤注一掷吗?万一火药失效……一路兵马,一国之运,十年之功,便要葬送在这里吗?”        “这就是关键了。”岳飞以手指向二人身前偌大的元城。“封冻期最多四十日,实际上应该只有三十日,咱们不说火药,只说一件事情……若是高景山可以一个万户外加一万多丁壮守住这座周四十里的城五六十日,我们凭什么不能以六七万战兵、七八万民夫,守住一座周一百里的城三四十日?这个地方还没东京城大,我们的兵马难道不如十年前的那些禁军?可东京城不也守了数月,然后是城中自降的吗?”        田师中愕然失语,却又连连摇头:“此地便是有夹河的地利,可仓促起垒,又如何比得上东京城?”        “内起土垒,包元城,使使内中兵马不能外突;外面也设土垒,同时起壕沟、架拒马、立栅栏;中起土山、设砲车,分营区,层层列列……便是后勤准备,我也让汤怀立即去身后去攻金军那些水寨了,四十日后勤准备,必然能成。”岳飞摊手以对。“请田兄明白告我,凭什么不能守?”        田师中黑着脸,捏着战马的鬃毛,一声不吭。        岳飞情知对方已服,却反而眯起眼睛,睥睨四顾:“说白了,太原怎么守的城、元城怎么守的城,我们便也如何一般守便可……刚刚高景山遣人来对我讲,说但有他在元城,元城便不是我能撼动的……我今日亦有一语,但有我在此处立垒,便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