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在怪物中，人生止步于普通二字，是一件平静而又悲哀的事
他们打牌打得很随意，单纯的就是来放松的，李程作为有求于人的一方，自然不敢放肆，几局下来，输多赢少，像这种场面，他驾驭得轻车熟路。
再又输出去一局的时候，李程主动让贤：“我这技术，还是不臭各位的眼了，几位大佬介不介意我拉个后援进来？”
周几行成功上位，得重新洗牌，刚才输牌的走了，王临川似乎也没想让周几行一来就跟被前辈下马威似的要求洗牌，他正准备自己接手，周几行便熟练的洗起了牌，一副扑克在他手中，跟活了似的。
他把洗好的牌，单手压在桌面上，比起刚才客套克制的李程，周几行举手投足间要更多几分遮掩不住的锐气。
他扬起微笑，与王临川对视，但却并未继续张扬，随后便松开了摁在扑克牌上的右手：“请。”
周几行小屁孩的时候就胆大包天的跑了出来，从一开始为了吃口饭什么都能做，到慢慢熟悉外面的社会的规则，在他出道之前，周几行像所有的社会小青年一样，流转于各大棋牌室，网吧，游戏厅，这点游戏，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周几行玩得一手好牌，比李程多了几分不讨人厌的尖锐，他在告诉他们——此刻我们是平等的。
哪怕现在是他有求于人，是他几乎一文不值，但是这种自信……唔，让王临川有一种熟悉的讨厌。
王临川点了根烟，将放水说得理所当然，光明正大：“让着点啊，我可是特意空出档期来陪老婆结果被老婆放鸽子的人！”
对此，余梨亭眼都不抬一下，手下从容不迫，带着几分跟其他人不一样的随意：“你这一年下来，有谁比你更闲么？”
骆一声在旁煽风点火：“那当然没有，干活三个月，休息九个月。”
王临川吐出一口烟圈，身上带着金光闪闪的明星里很难有的市井味道，但又并不违和，仿佛已经扎根，融合成了属于他自己的味道：“酝酿，懂伐啦？小赤佬，出牌出牌，快啲快啲！”
余梨亭：“有转移话题的功夫，不如让我看到个好数据。”
王临川讪讪，他主演的《主角》，虽然小热，但是大爆还有一大步，人家小剧组是赚得挺开心的，但对于王临川这种任性妄为非要拿着低片酬出演这个要名导名导没有，要偶像偶像没有的小成本电影的人来说，是亏大了的。
他嘛，无所谓啦，但是……但是人家老板也不是跟他一样心大的。
王临川满嘴跑火车，含糊瞎扯：“下次下次，百亿票房！”
李程就坐在旁边，听着这对话，心里那么一疙瘩，他起身往许度那边走去。
许度正泡在温泉里闭目养神，露出的肩膀透着微粉色，李程过去，蹲在温泉池边上，往他后背拍了一巴掌：“许度。”
许度睁眼，微微扭了头，看来人是李程，露出些许疑惑。
李程：“你刚说那老总叫什么？”
许度：“余梨亭。”
李程拿着手机搜：“于还是余？那个梨？”
许度：“梨花的梨，亭亭玉立的亭。”
浏览器那么一转，搜索出来的结果，李程压声骂了句脏话，对方看着年纪轻轻，李程以为不是小公司就是富二代，谁能想到他是王临川的老板，手下艺人更是群星璀璨。
许度：“怎么？”
李程捏着手机，似乎自己想开了：“没事，王临川接片还是自己决定。”
……
余梨亭是中途离开的，骆一声自然也走了，走之前也没跟许度打声招呼，也正常，他们的关系也没那么熟，余梨亭纯粹只是在替骆一声感谢以前许度帮骆一声送过一次药。
他们一走，剩下就是周几行这次的目标了——王临川。
王临川算着刚才输出去的小几万，肉疼得五官皱在一起：“你先别说话，让我缓缓。”
等他算完了，又裹着浴袍，下了浴池，温度不算高，四十来度，恰好给了身体一个放松的环境，这么有十来分钟，王临川似乎也从那小几万的痛苦中走出来了：“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李程：“王老师，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嘘。”男人慵懒靠在被温泉浸润得发亮的大理石，他微微抬着下巴，颈线优美的蔓延至白色的浴衣里，他抬手，手指贴着唇尖，所有的人都看着他，王临川却笑笑放开了手，往泡得都快睡着了的许度那么一指，“你来说。”
周几行唇角微压，李程见此，赶紧在后头拍了他一下，让他把情绪收一收。
许度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白皙的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汗：“嗯？”
王临川：“小亭子今天的面子是给你的吧？那你来说。”
许度不是他们这一个圈子里的，准确来说，是完全不沾边，他所说的小助手，业务包括但不限于当周几行当司机，在周几行生气的时候给他顺顺毛，他要累了给他端杯水什么的，其他的，许度没有参与的兴趣。
如果此刻说话的是李程，可能会先扬后抑很多，至少让人家大佬先听得耳朵舒服了，再来说其他的，但搁在许度这，就少了很多弯弯绕绕，他开门见山：“来找你拍电影。”
李程偏头，扶额，无奈。
倒是周几行，情人眼里出西施，对此还勾了勾嘴角。
王临川也笑了，是笑出声的那种：“哦，是么？”
许度：“你接么？”
王临川：“不接。”
许度点点头，指了指离王临川更近一些的周几行：“那我说完了，剩下的交给他了。”
王临川捏着自个下巴，指腹带着水渍，似笑非笑：“还带分工合作的呢。”
许度坦诚承认了：“我负责开拓前路，他负责施展人格魅力。”
李程心说你顶多是喊了一句人家名字，然后就一直在这泡温泉。
“嗯？”王临川挑了一下眉，然后答应了，“行啊。”
反正他现在闲的没事。
重任好像一下子就落到了周几行身上，李程拿眼神示意他赶紧说话，半响，身负重任的主人公终于开了口：“先看剧本吧。”
剧本在李程身上，李程取了出来，但也不好直接拿给王临川。
王临川：“嗯？不是人格魅力么？”
风平浪静的岁月会让人绵长不变，如同温水一般，悄悄的，不动声色的消磨掉太多苦难的机会。
时代不一样了，匠人时代已经过去，这世上还有多少人能像从前一样把一生交给一件事。
时代在加快，人们可以选择的路也越来越多，没有非要靠一件事走到底吃饭的现状，浮躁而又绵长的日子洗去许多苦难，可以舒服，谁愿意折腾，反倒是嘴上抱怨的难越来越多。
没有真正的苦难，那种小火慢炖的精粹也变得越来越少。
如果一定要计算周几行失去了那么多的舒服后得到了什么，最多的应该是沉稳，在梦想上，不是敢于，是已经习惯性脚踏实地的沉稳。
周几行：“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你的。”
李程听到这句话，差点垮掉，周几行你是跟许度待一块的时间太久了吧？
周几行继续道：“现在有的，就是这个，我看过《主角》，你觉得你会选择我。”
又来了。
讨人厌的自信。
王临川面上没有任何的变化：“哦？”
《主角》，豆瓣评分7.3，在王临川过往主演的电影中算是垫底的，随便一搜都能看见一大堆字数坨长的点评，说是剧本普通，如果少了王临川，那这个评分还得倒着来。
可就算王临川拉高了整部电影的档次，把新手剧组的囊中羞涩带着了一部校园片的青涩和生活化的接地气，但还是掩盖不住这部电影没有深度的事实。
有一位影评人，大胆直言道——这是一部空心的电影！
当初接这部电影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反对的，这无疑拉低了王临川在电影圈的地位和咖位，没脑子的人会觉得王临川连那种片都能拍，凭什么不接自己的。
不要以为这种人没有，真是多了去了，所以他的助理才会养成委婉拒绝的习惯。
王临川等待着周几行的后文，一个热血的年轻人会说出怎样的话。
终于，周几行开口了：“好。”
王临川抬眼。
“它，很好。”周几行平静的如是说道，“没有深度，就是普通人最大的深度。”
主角，一个无论出生环境是好是坏，反正明里暗藏的牛逼身世就有七八条线，从头看到尾，你只能拍着手掌叫好——血缘真牛逼。
一个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不平凡的主角，他可以在武侠剧里掉悬崖后捡武林秘籍然后升官发财有老婆，在职场剧里逆袭打脸轻松斗上司然后升官发财有老婆，在穿越剧里以各种现代人的思想知识改变生活改变世界然后升官发财有老婆……
人都爱看主角在小说电视剧各种升级打怪，打脸极品奇葩亲戚，以一个观众的角度来说，主角嘛，牛逼是如此的理所应当，但是现实里，我们都不是主角。
我们是那个有着小心思被打脸的同事，是那个斤斤计较的亲戚，是那个也会嫉妒会翻脸会不包容的普通人，在幻想中，我们强大且无所不能，在现实里我们觉得挣钱好难。
每个人都期待着有一个人能踩着七彩祥云而来拯救自己。
在怪物中，人生止步于普通二字，是一件平静而又悲哀的事。
所以不需要深度，里面只有无尽的负能量，是抱怨是自卑是小人物的心理，是一次又一次被践踏的希望，毕竟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快要站起来过，每一个人都有那么一秒钟，觉得我就是主角。
快来看我吧，我即将要闪闪发光。
然后就是连遗憾两个字都是自封的落幕。
无人欣赏，平庸此生。
其实很搞笑，王临川已经站到了这个位置，百亿票房，娱乐圈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羡慕的人，但是他仍觉得——我不是主角。
“呵。”王临川低头，嘴角扯笑，没有自嘲，也没有对周几行自以为的解读而产生攻击心理，他已经快四十岁了，人生大起大落，小说里总爱写那些世外高人没有表情，看淡风云，其实不是，人活得高了，才开始享受别人的表情，“有点意思。”
他抬起手，李程赶紧把剧本给递过去。
所有人都等着他看完这个剧本。
约莫四十分钟，王临川从浴池中起身，waiter进来，为他换了新的浴衣，还稍微帮他整理了发型。
waiter拉开椅子，王临川坐下：“坐。”
折腾半天，总算可以正经坐下好好谈谈，漫长的忐忑中，李程心里松了口气，至少对方还肯认真看完他们的剧本。
王临川：“深度电影，两类，一类是被说烂了的，校园暴力、环境保护、阴暗事件改编，这种目的明确，先抑后扬，观众不是会产生短暂的正义感，就是短暂反思，套上了道德高帽的片子，在某些文艺追求者眼中，就会更高大上一些，值得拿出去炫耀自己的品味。”
到了王临川这个年纪，很多表情都不需要刻意去做，很平淡的一张脸，包括语速口气，都没有掺杂过分的情绪，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很多东西。
他沉淀得太厉害，周几行不知道要到什么年纪，才能成为他这样的表达者。
王临川将剧本挑开：“还有一种，就是思想表达，国外的片子比较多，隐晦难懂，都奔着拿奖去的，当然，并不是说国内不吃这口，真正的好片子，在哪都流传百世。
只是我们电影的表达手法，拍摄技巧都不一样，你知道的，画皮不画骨，我们早些年在国漫上就吃过大亏，但现在都还没起来。”
周几行当然知道，王临川就差直接问他——你们有什么？
成熟的技术才能支撑起一个片子的厚度，思想的表达力道需要几分考验的是编剧和演员的用心和能力。
“你看到了。”王临川点在剧本上的指尖往前一推，然后松松垮垮的靠在了椅背上，“我已经输了一个片子……”
他抬手，比了个数：“下面那个票房必须是这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