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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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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先生的信

书籍名:《如晤》    作者:时晚

  五年前——
  “Dis-moi  se  qui  cloche  au  fond  de  nos  ding  dong
  Vois-tu  la  passion  et  la  raison  ding  dong  ding  dong”(1)
  门铃在浮动着郁金花香的宁静午后条然响起,不仅打断了缠绵娟细的春雨低吟着的歌,还惊醒了屋内抱着一本翻开了的书,慵懒地斜躺在纳帕皮沙发上,沉醉在梦乡睡得甘甜的人。
  少年闻声身子一颤,手上的书“啪”地一声滑落到红木地板上。书本摔落的过程被从窗缝中逃窜而来的微风饶有兴致地翻了几页,但当她发现页页皆为一首用钢笔手抄的诗伴着四方大块的留白时,便立刻皱着眉头嫌弃地把那本锈金封面的书甩到地上。
  少年的迷懵被大力摔到地板上的书发出的呻吟尽数消去一丝,这时他想起今日是一个星期里意义特殊的星期三,于是便连忙晃了晃身子站起来,踢着没套好的拖鞋急忙往门口跑去。
  尽管他兴奋不已,但因为刚睡醒意识还在游离的缘故,微抖着的手就像刚学会溜冰的初学者不断打滑,捣弄了好几次都与眼前木门的锁位失之交臂。意识也因为屡次的碰壁而慢慢清醒过来,这才记起自己已经三个星期没有收到先生的书信了。
  以前最期待星期三响起的门铃,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变得像窗外一下一下不停敲打窗户的雨滴一样让人生厌。
  少年垂着头不抱希望地打开门,浓郁的郁金香味悄声无息地入门拜访,开门的时候春风调皮地溜进了屋内,拽了拽客厅常青藤深绿色的叶子。门外的快递员抱着一个大盒子一脸不耐烦地站着,见门终于被拉开,本打算立刻把盒子交给少年,谁知见到眼前人后却愣住了。
  眼前的少年约莫二十一二,低敛着的眉眼间隐约透着一股冷淡和疏离感,头发蓬乱,弧度正好得让人讶然的双唇,松垮垮的睡衣欲落不落地挂在单薄的肩的边际,仿佛从山上垂落时抓住的救命稻草,肤白如瑞雪,仿佛一枝枝干脆弱易折却倔强地凌寒傲放的梅。
  “季...季先生,你的快递。”不曾见过这般的人,门外的人咽了咽口水,一时讲不出顺畅的话。
  即便快递员说话并不利索,但先前每次收到快递时生出的怪异感竟在这一次收件时消失了,但刚醒来的少年一时也没想明白出现了什么变化。
  “谢谢。”淡淡地道了谢,拿过箱子后,少年便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少年的脸便出现了些异样,就像舞台上无意掉落到地板,碎掉了的玻璃面具。他抱着箱子背靠着门,背部紧紧地贴着门缓缓滑落,最终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他低下头,抬起手无限珍爱地抚了抚盒子上收件人一栏,果然一如往常有着先生精心细刻的,属于他们的秘密一一无色的“mon  cheri”刻印。他把头埋在盒子上,闷声自言自语道:
  “还以为先生不再给我写信了。”
  尽管寄信前斟酌再三,还是担心会让先生误会他的心意。明明是现在的自己就像春天追赶冬天般难以追赶上先生的步伐,但一想到最后可能会让先生误会是自己没有与之相等的心意就不知所措起来。
  空气又沉寂了好一会儿,少年复又打起精神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躺在地上的书。
  那是先生用Montagut钢笔摘抄的诗集,手里抱着的是先生送来的礼物和信,门铃是先生说没有收到他的信时,可以怀抱着期待欣赏的歌。
  先生在写信时总喜欢在信尾加一句:总想着你也会喜欢,所以便想着随信寄予此物,愿生生欢喜。
  想到这里,他突然明白了是什么消去了他常在收信平白生起的异样一一是“生生”一称。
  记得自己在前几次写信时偶然提起过被陌生人喊生生的困窘,而先生却在回信时花了一大段反思是自己顾虑不周,让别人平白给占了便宜。
  一一所以这次的收件人改成了季先生,而先生在写“季”字时好似尤其用力,显得“季”字尤其深色,尤其显眼。
  少年如同小心呵护薄翅的蝴蝶般,先是微微拽起干净的衣服抹了抹手,而后小心翼翼地帮盒子脱下一层层华裳。
  盒子褪去伪装后,一阵淡淡的雨潮味扑面而来。想来写信时,先生正在咖啡馆,听着雨滴敲打声,钢笔伴墨落纸成字。因他总在信中赞叹隔着玻璃所窃见的雨夜的美,不止一次说着想携他出席这场盛宴。
  少年如同照料脆弱的初生花蕾般,温柔地抚着盒子,想到这里,嘴角轻轻地拉出微微上扬的弧度,但这仿佛一瞬即逝,而后他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其中却仍隐约带着一丝愉悦。
  "斟酌再三,信末还是决定冒着被先生认之为不解风情的可能,想请先生消去随信寄予厚礼的习惯。无法赠予能配得上先生的物品,我受之有愧。更何况,心意一事,谈起物质便会变得世俗,先生的心意,已然随信而至了。"
  一一终于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这次随信送至的不是什么有着举世知名品牌的物品,比如象征海洋与天空的克什米尔蓝宝石,或是撩人的灰琥珀香水,而只是一本薄薄的笔记本,封面是用铅笔素描而成的一枝白梅,细幼的树干上生出数点白花,其上点缀着皑皑白雪。左下角写着"致生生",字体大气飘扬。
  先生终于又要出诗集了吗?季渝生立刻拿出盒子里的另一封信。
  信件的开头首先是对事务繁忙导致延迟寄信的道歉,接着还是一如既往地礼貌问候,对于自己回信里长篇大论的解释也只礼貌地说明白了,还得体地道歉,说希望以后还能以书友的身份往来。
  对于随信而至的礼物,先生在信里只略略提了几句:  是一本刚开始着手准备的诗集,却因着天气突如其来的变化失去了灵感,若一直放在眼前瞧着,想来灵感也不会主动敲门,倒不如寄予生生。还请替我好好保管吧。
  原来并不是致送予生生,只是让他代为保管,季渝生心里莫名升起的期待感一下被字词间的事实压下。想起几分钟前因为致生生三字躁动不已的心脏,此刻一层桃粉色瞬间沿着脸颊爬上眼尾,仿佛半熟欲裂的水蜜桃。先前下定决心送出的信,果然一如自己所想,偶尔想起就会后悔。
  先生最后还加了一句翻译过来意义不明的法语  :
  窗外的常春藤在等春天,但是春天不知道,于是常春藤只能以朝圣者的心情等待一年春天与常春藤拥抱的春日。
  读完整封信,除了最后那句意义不明的法语让人疑惑以外,最令人在意的还是先生失去灵感一事。想来以前每次信中提到灵感渐消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先生这次虽然信里说是因为气候生变,但季渝生断然不会相信,先生这次,又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只有到这种时侯,他才会后悔当初结交笔友的时候不该提出必须接受互相隐瞒身份这一项,若不是因为如此,也不会导致像现在这样,连先生的姓都不知道。先生对于季渝生而言就像是被盖上乳白色薄纱的被框在金丝雕刻里的画像,对于他的容貌似乎隐约可见,但对于他的身份却一概不知。
  先生在信件中给予自己许多支持,就像厅内的常青藤一般,总在他被世界的味道熏得作呕时,慢慢为他的房间染上清新的自然腥味。但自己却尽十分努力也仿佛无法帮助到先生丝毫,就像被拔去双翼的飞鸟,想要尽力在天空飞翔为蓝天添色但却无能为力。每次先生信中感谢他的安慰,说觉得他是自己生命里青葱的Chloris(绿色)的时侯都觉得像是先生良好的教养与绝不会缺少的礼数而已。
  在翻开了诗集,他的手指不知为何烧得炽热,翻开诗集的第一页时,拇指触碰过的位置在移开后仿佛还冒着热气。这本诗集的第一首诗也只写了一半,虽然不太看得懂法文的诗词,但每次努力查字典尝试去明白后都会感叹一句,像先生这种人,实在不该被埋没在小镇里,而应该去打破世俗既定的规则,成为别人生命的信仰。
  总觉得,如果是先生的话,太让人可惜了。
  总觉得,如果是先生的话,一定会做到的。
  ——————————
  先生在星期三的这封来信只让季渝生在港湾里歇息了细读一封信的时间,即便他把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拆开来细读,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还是毫无风度地把他从温暖平静的港湾里拽出来,凶横地拿银刀在平静的帷幕上划出一道伤口,强逼着他去面对现实。
  “  喂?渝生?”  这道刺耳的声音一传入耳中,季渝生的手便不自觉地开始冒汗。因为这道声音仿佛就是血淋淋的现实与过去四年痛苦的起源。
  “  嗯,母亲。”  季渝生清了清嗓子,试图掩盖过去几个星期的疲倦。
  “我看你们系的网站上说明天有教授强力推荐的经济学讲座,记得去听。”  伴着说话声还有断断续续地”咔咔咔“的嗑瓜子声。
  没有收到对面的回音,电话的那边又继续开口道:
  “我听说这讲座可邀请了X大的经济教授,我上网了解过的,那个教授可了不得,现在年薪都快超过富豪榜的......  ”
  “知道了,我...会去的。”  言语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犹如走在钢丝上的微颤,妄论电话将之完全抹去,话筒对面的人对此也毫不关心。对于他的冒然打断,对面的人显然有些不悦。
  “行吧,多了解一下,找准机会上去搭话,有贵人相助,你毕业也好找到高薪工作。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挂掉电话后,季渝生无力地伏在透明玻璃茶几上,就像秋天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花瓣,犹如再也没有风情万种的机会。想起几年前选择本科的时候稍微向母亲透露了想研习艺术鉴赏的心情母亲脸色忽然黯下去的神奇,如果让母亲知道自己拒绝了教授强烈推荐他们去的年度经济学讲座,反而打算去参加诗词鉴赏会,后果是他所不敢想象的。
  尽管诗会的嘉宾是当今诗坛中浪漫现实派与颓废派里最璀璨的新星,而且其中一位更是他欣赏已久的诗人。但艺术界的大家对于母亲而言,都只不过是艺术娱乐新闻的头条,或是茶余饭后的话题,都只不过是渺小的沙粒,不值一提。
  伏在桌上细想了许久,手臂仿佛被粗鲁地扎了针一般慢慢开始发麻,季渝生便微微朝左移了移手臂,却不小心碰掉了诗集,诗集仰面躺在地板上,轻轻地发出”嘭“的一声。一抬头”致生生“三个字便映入眼帘。
  第一次看到写着这三个字的诗集,是先生寄来的,他的第一本诗集。先生寄送这本诗集的契机是自己写信时稍微提了几句自己对现实和理想之间的拉扯十分迷茫,就像在雾气濛濛的树林里失了方向。季渝生本来也没想过先生会特意关注那几句话,不过先生却把他们放在了心里。
  先生总是让他觉得惊喜,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即便是素未谋面的人,季渝生却暗暗仰慕了他三年。
  那本诗集是先生未曾出版的诗集,据他本人所言,是年少时无病呻吟的产物,字里行间无不矫情揉捏,装腔作势,无论是当时周围的人或是现在的自己看来是绝对不合格的残次品。但后来因着喜爱,总能在困境里站起来,笔锋慢慢从画出毛虫蜕变成绘出会展翅飞翔的蝴蝶。
  不止这一次,在和先生的每一次通信里,季渝生都总能让一股鲜活的勇气在胸腔中升起,生出一股无形的引力,拉着他回头去追逐本心,支撑着他去反抗现实。
  先生今日刚送到的信和今日稍早时学校里同学之间对讲座的讨论,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