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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月光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秦淮对于他这一句话的反应几乎是超乎安良意料的激烈,他抓着安良的小臂没有松开,一字一句地问面前的人:“为什么不用我陪你去?我想陪你去。”
  安良觉得自己的思维正在迟钝地转弯,像是笨重的一节老式火车:“我是回家看我妈…你跟着去,难道心里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知道是不是安良的错觉,秦淮听完这句话后却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声音一点点放松了下来,是惯常的温和而又体贴的语气:“我没关系。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想着我了,我陪你回家吧。”
  他摸了摸安良的侧脸,摸到了冰凉的一片皮肤:“你这个样子也不能开车,我送你回去之后在楼下等你好不好?”
  他不敢让安良离开自己的视线。现在的安良像是个没有灵魂和知觉的木偶,喜怒哀乐都被巨大的还没有回过神来的震惊掩盖成了七零八落的一片荒原,让人摸不清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又或许错,此刻的安良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到。
  安良几乎是在依循自己的本能,他的认知能力退化到了无知无觉的地步,点头的时候连秦淮在说什么都没听清:“那好。”
  秦淮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从玄关柜上取了车钥匙,开门带着安良准备走。一直到上车,他都没有敢松开安良的胳膊哪怕一瞬间。
  他第一次觉得,安良像是一只风筝,只要他一松手,就再也无法触碰到这只风筝了。
  秦淮不敢松手。老天爷也好,命运也好,大概是真的很不喜欢他们两个人。人世间的苦自己咽下去了还不够,总还要让爱人也尝一尝这些苦不堪言的滋味。
  陈奇一个以巧舌如簧舌灿莲花闻名于长辈之间的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不知所措张口结舌。他抓着安老太太的一只手,千万句安慰的话熙熙攘攘一哄而上地到了嘴边却又立刻作鸟兽散,他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什么小事,甚至安良的生日会相比较而言都还在可解决的范畴之内。这是切切实实有关生死阴阳两隔的大事,他说什么都不可能缓解眼下的气氛。
  与此同时,陈奇还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不真实:人的生命怎么就那么脆弱呢?
  与安良这种久在医院的人不同,在陈奇人生的前二十八年里见过的死亡屈指可数,还都是老年人顺其自然的生老病死。可是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先是秦淮自杀未遂,再是刘翰,再是安志平,这些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排着队地将生死这个议题拍到他们脸上,时刻提醒着陈奇,人的这一生能有多短暂。
  安老太太没有哭出声,眼泪却也没有停过,她的眼睛像是两口年久失修的古旧的水井,倒映出来的全是绝望和不知所措,还有浓烈的无法掩饰的悲伤。
  “我一早就告诉他让他收敛…告诉他我们都要退休了,弄弄花草摄影也就安心了…可是你安叔叔他不干,他总是说…”安老太太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们良良一个男娃儿在外面,以后用钱的地方多…总得给他留点什么下来…留来留去,怎么就连条命都没留住呢?”
  她带着哭腔的最后一句话像是突然之间有了实质,对着陈奇和周文也的面门势不可挡地扑面而来。
  是啊,留来留去,怎么就连条命都没留住呢?
  这个问题陈奇不仅想问安志平,他也想问刘翰,他还想问许多人。一生碌碌,蝇营狗苟,在灰烬和碎金中扒出一条活路,怎么到头来就尘归尘土归土得这么迅速而突然呢?
  “你说良良前几天住的院,他是因为啥子住的院?”安老太太似乎是突然才想起来这件事的,她抓着陈奇的手不肯松开:“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人…他把良良怎么了…”
  陈奇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安老太太说的“那个人”是秦淮。
  他的不知所措落在了安老太太的眼里就成了犹豫和欺骗,她将陈奇的手用力地一抓,声音像是碎玻璃一样呕哑刺耳:“你们不用想着骗我…阿姨知道你们从小就关系好…良良跟那个人还在一起我也知道…你说这个孩子,他怎么就这么犟这么傻啊…”
  这回陈奇不是无话可说了,他简直是深有共鸣。
  到最后还是周文也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话头,大约是看见了陈奇的为难和手足无措,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低沉:“韩阿姨,安良住院跟秦淮没什么关系。他是被…被安叔叔之前的病人误伤了才住的院,但是伤口不深,也不严重,已经快要完全恢复好了,您放心。”
  “志平之前的病人?什么病人啊?我怎么不知道…”安老太太抬起眼睛,目光中全是不解和惊疑。
  周文也沉默了片刻,轻轻道:“是安叔叔…在酉阳的一个病人。”
  他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安老太太就全明白了。
  她在巨大的错愕后演变成了深切的绝望和悲痛,周文也和陈奇甚至已经听不清她混着泪混着血地在说什么了。
  但是有一句话一直被安老太太重复着,在她捶胸顿足的间隙,像是阴毒的怨鬼一般破茧而出。
  她说的是:“作孽啊!”
  实在是作孽啊,周文也和陈奇想,一念之差的罪孽,怎么就葬送了那许多条性命呢?
  “到了。”秦淮将车停在了安良家的楼下,侧过头担忧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你可以自己一个人上去吗?”
  “不是一个人…”安良低声说了一句。
  秦淮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他一样:“你说什么?对不起我没听清…”
  安良转过头,甚至冲着他笑了一下:“我是说,我不是一个人回家的。陈奇和周文也应该已经上楼了,那是文也的车…”
  他指了指停在秦淮前面的一辆车,不知为什么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一个人呢…”
  秦淮在看到那两人的车的那一瞬间,才终于彻底地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安良的手背:“他们也来了那就好,否则的话,我是真的不放心你。”
  陈奇和周文也虽然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是对安良是真的掏心掏肺的好。秦淮在这一刻,无比感激他们。
  安良开了车门下车,趴在车窗边看着秦淮,迟疑了片刻才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不好?不过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时候下来…”
  “好。”秦淮对着安良笑了一下,温和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的。”
  等到安良走出去两步了,秦淮又轻声叫住了他:“安良。”
  逆着光的人影像是黑玉刻出来的一尊雕塑,安良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了?”
  “我知道这时候说这句话可能会勾起你一些不那么好的回忆…”秦淮闭了闭眼睛:“可是我就还是想告诉你…安良,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停顿了一瞬间的工夫,他换了一句措辞,神情郑重:“我爱你。”
  安良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像是不受控制的一场春日的雨,温情脉脉又带着未散尽的冬日寒意。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冲着秦淮点了点头。
  他知道的,他一直以来都知道。
  秦淮说的那一句“不那么好的回忆”是说的上一次他生日那天。那天他也是在安良即将出门的时候叫住了他,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事后安良曾经以为那只不过是秦淮自我安慰和自我合理化的一句欺骗,为此耿耿于怀自己的无知和愚蠢许久。
  可是后来安良才知道,其实无论未来如何,秦淮那一次说那句话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
  就像他此刻一样的真心实意。
  他们自始至终,都明白对方所有难言的挣扎和反复无常。
  等到安老太太的情绪平息了一点,陈奇才敢对着周文也使了个眼色。顾及着安老太太的情绪,这一个眼色使得仓促而又复杂。
  可是周文也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陈奇的人了,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趁着陈奇半搂着安老太太安慰的时候就要出门去打电话。
  陈奇是在让他通知安良这件事,让安良尽快过来。
  在生与死的面前,还有什么大事呢?那些肮脏的,不堪的,琐碎的,悖论的罪孽和过往,都被更深重的苦难所替代。
  我们大概永远也治愈不了创伤,唯有等待它被替代。至于替代物是更好还是更坏,也许只有老天爷会知道。
  周文也刚走到门口准备掏出手机打电话,就看见面前的电梯门缓缓地打开了。他一抬眼就是目瞪口呆:“安良?”
  安良身上还穿着秦淮的风衣,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摇摇欲坠却又笔挺的一株松树:“嗯。”
  周文也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我正准备打电话给你…你怎么样?”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安良和他父母家的门前,像是一道不可动摇的屏障:“你还好吗?”
  “我都知道了。”安良的声音很轻:“我没事,我妈呢?”
  “在屋里。”周文也看了他一眼:“不过情绪不是很好,你等会儿进去的时候注意点…我以为你跟秦淮回去了,正准备打电话给你…”
  周文也侧过身让安良进家门:“秦淮呢?”
  “他在楼下,”安良低声道:“是他把这件事告诉我的。”
  “算了…”周文也大概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先进去吧。”
  他们两个人刚转过身,就都停住了话头。
  玄关走廊的尽头,安老太太站在那里轻轻地颤抖着,即使隔着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也还能看清楚她身体的颤抖。
  像是不敢相信面前的人真的是安良一样,安老太太伸出了一只手,仿佛是隔着这段走廊要来握住自己儿子的手:“良良?”
  安良在开口说话之前,将喉咙里那阵翻涌而生的哽咽生生咽了回去。大概悲伤积聚到一定浓度后,就会成为虚无缥缈的一种不真切的感受,这是人类本能的自我保护,不至于让悲伤冲垮了防洪堤。他点了点头:“是我。”
  然后安良往前走了一步,叫了一声:“妈。”
  安老太太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她抖得像是风中颤颤巍巍的一片落叶。陈奇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甚至都扶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安老太太一点点滑了下去,蹲坐到了地板上放声大哭。
  周之俊的电话响了两声才接通,他似乎踩了一脚纹身的机器,那种如影随形的嗡嗡声消失了:“小淮?”
  “是我。”秦淮坐在车里揉了揉鼻梁:“安志平死了这件事你跟宋哥知道了吗?”
  周之俊停顿了片刻,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你等一下,我开个公放。宋平,过来!”
  宋平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又温和:“我跟你师父已经知道了。他被带走的那天…就多带了几支胰岛素走的…纪委那边因为是还没完全定罪,看管的没有那么严…那安医生知道了吗?他怎么样?”
  秦淮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可能没事…安志平虽然…但也毕竟是他的父亲…不过我打电话给你们是有别的事情要请你们帮忙。”
  “什么事?”周之俊问他:“小淮你说。”
  “还是安志平的事…”这个名字在他嘴里过了一遍就已经让秦淮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他已经这样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平常的许多好朋友就都是陌生人了。后续还有医院的交接,以及葬礼墓地一堆的事情,我怕他们家就剩下韩建林和安良两个人不好办…安良的两个朋友虽然也有点门路,但是安志平这件事还是…会让很多人有顾忌…”
  他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大约是连说出口都不忍心。没有人比秦淮更清楚,在树倒猢狲散,人走茶也凉之后,留下来的人要受到什么样的冷眼和嘲讽。安志平活着的时候,许多人也许是为了讨好他,连带着对安良也会恭恭敬敬不敢怠慢。即使在安志平那里受了什么气,多半也不敢对安良有分毫的迁怒。可是如今安志平死了,还是这样身败名裂地死,等于说从前在他这里受过气的人终于等来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人性中的劣根性让他们无所顾忌,甚至来不及去细想安良是不是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地方。没有什么比看见身居高位的人掉落云端更让人兴奋的了。
  一想到安良可能会受到什么样的冷言冷语,秦淮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揪着疼。
  。御严御严。
  天上的月光不该堕入这污浊的人间,没有人能够囚禁这一缕月光。
  周之俊很快就理解了秦淮:“行,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打好招呼…能帮他们办的事情,我都让宋平去办,好不好?小淮你别担心,会过去的。”
  秦淮沉默了片刻:“谢谢师父,但是都别让安良知道。”
  他不想让安良觉得有一丝亏欠于他。他为安良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他心甘情愿地当那一个托举着月光的人。
  在成都的这几天我纵情地呼唤:“谢彬,你就是我的亲叔叔”,“叶婆婆,你就是我的亲婆婆”,“冯二孃,我尊敬的亲孃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