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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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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成何体统》    作者:七英俊

  远处传来净鞭三声。
  殿门大开。
  夏侯澹闲庭信步似的走到龙椅前坐下,神色跟平日上朝时没什么区别——百无聊赖。
  直到俯视众臣行礼时,他突然露出了一丝讥笑。仿佛被他们脸上的表情娱乐到了,无声地放了个嘲讽。
  众臣:“。”
  这笑容转瞬即逝,他随即忧心忡忡道:“母后突发疾病,朕实在寝食难安。唯有尽快定下盟约,消弭战祸,才能将这喜事告于榻前,使她宽心。”
  众臣:“……”
  你是怕她死得不够快啊。
  夏侯澹抬了抬手指,侍立于一旁的安贤开口唱道:“宣燕国使臣!”
  燕国使臣缓步入殿。
  木云回头一看,整个人都木了。
  图尔已经扯了络腮胡,穿上了代表王子身份的华贵裘衣,高大英武,走路带风。他身后象征性地跟了一队从者,是夏侯澹临时找人假扮的,因为真从者都死绝了。
  除去极少数知情者,大臣们一看他的装束就瞳孔地震,窃窃私语声四起:“那不会是……”
  图尔越过众人,朝夏侯澹躬身一礼:“燕国王子图尔,见过大夏皇帝陛下!”
  大臣们疯了。
  图尔顶着几十道颤抖的目光,大马金刀地坐到了和谈席上。
  负责签盟书的礼部尚书也随之上前,浑身僵硬,半晌才嗫嚅道:“没想到图尔王子会白龙鱼服,亲自前来。”
  图尔偏过头,隔着层层玉阶与夏侯澹对视了一眼。
  他此时是真正孤身一人,众叛亲离,身陷他国,四面楚歌。幸亏是个久经沙场的老狗,坐在那儿竟也稳如泰山,撑起了台面:“实不相瞒,我是奉燕王之令前来,但先前隐藏身份是我擅自做主。我与夏国打过许多仗,却从未真正踏上夏国的土地,看一看这里的礼教与民风。”
  夏侯澹和颜悦色道:“哦?那你此番观察结果如何?”
  图尔:“皇帝陛下在千秋宴上秉公持正,还我等清白。想来上行下效,主圣臣直,两国的盟约定能长长久久。”
  他睁眼说瞎话,满堂臣子无一人敢呛声。
  一方面是尘埃落定,再出头也没用了。另一方面,此时人人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还管得了燕国是战是和。
  他们只从夏侯澹和图尔的一唱一和中,听出一句潜台词:赢的是朕。
  礼部尚书麻木道:“燕王与图尔王子有此诚心,令人感佩。”
  夏侯澹:“开始吧。”
  安贤便举起和谈书,当堂朗诵了起来:“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戎而倒载干戈……”
  夏侯澹坐得很直。
  他只能这样坐着——他的胸前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为防伤口重新开裂,紧紧地裹了一圈又一圈,让他的上半身几乎无法活动。
  早上出发之前,庾晚音给他化了个裸妆,遮挡住了惨白的脸色。
  然后她就匆匆离去了,要确认宫中的防卫、太后的情况、端王的异动。
  庾晚音离开后,夏侯澹起身试着走了几步路,问:“明显么?”
  北舟:“太明显了。你现在路都走不稳,而且这一开口,傻子都能听出来你气虚。听叔的,还是再缓几天……”
  “缓不了了,夜长梦多。”
  为了帮他争取到一天的恢复时间,庾晚音几乎在一夜间挑起了大梁。她像他预想中一样勇敢,一样果断,可他没有忘记,她也刚刚受了伤、杀了人、目睹了堪称人间炼狱的惨状。放到现代,她需要的是毛毯和心理医生。
  可他给不了。
  他能做的只是不让她的努力白费。
  夏侯澹唤来萧添采:“有没有什么猛药,能在短时间内提神提气那种?”
  北舟怒道:“不行!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吗?不静养也就罢了,再用虎狼之方,你还要不要命了!”
  夏侯澹只望着萧添采:“有,还是没有?”
  萧添采犹豫道:“有是有,但正如北嬷嬷所言……”
  夏侯澹:“呈上来。”
  北舟直到他出门都没理过他。
  安贤:“……各守分土,无相侵犯,谨守盟约,福泽万民。”
  落针可闻的大殿上,双方按照流程按下了官印。
  盟约达成。图尔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愿两国之间,从此不再有生灵涂炭,家破人亡。”
  就在这一刻,和谈成功的消息飞出了皇宫,借着文书、密信、民间歌谣,以最快的速度传出都城,遍及大江南北,最终传入了燕国百姓耳中。
  一个月后,燕王札椤瓦罕会勃然大怒,将图尔打为叛国贼子。至于和谈书,那是贼子图尔冒充使臣团,与夏国私自签订,每一条盟约都置先祖的荣耀于不顾。他决然不认,还要割下图尔的脑袋祭天,平息先祖的怒火。
  趁着图尔还未归来,他会抢先围剿一批图尔的心腹。
  余下的图尔拥趸会在沉默中爆发,斥责札椤瓦罕背信弃义,为君不仁,陷百姓于战乱。他们迅速集结兵马,要拥立图尔为新的燕王。
  两个月后,图尔会带着夏侯澹借他的人手杀回燕国,与己方势力里应外合。混战持续数月,最后以札椤瓦罕身死告终。
  与此同时,图尔会遵照约定,与大夏互通贸易。边塞之地商贾云集,渐渐有了物阜民安的繁华风貌。
  即将随着大批狐裘香料一道运入大夏的,还有一车车燕黍。
  此时的朝堂上,夏侯澹垂眸望去,透过图尔,望见了含恨而亡的珊依,也望见了客死他乡的汪昭。
  目之所及,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每一个都仰视着自己。他们在等待他开口。
  他开口了:“朕年少时,尚未认清这个世界那会儿,做过一些扶危济世的美梦。以为自己批批奏折、下下决策,就能让这国祚绵延,每一块田地都丰收,每一户人家都兴旺。”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笑了笑:“后来那些年里发生的事,诸位也都看见了。”
  众臣从未听过他如此冷静的声音。
  他们从字缝里听出字来:不演了,摊牌了。
  这个开场白,是打算秋后算账了啊!太后党中那几个热衷于忽悠皇帝的文臣,此刻已经双腿发软,眼神飘向了四周门窗,估算跑路的可能性。
  夏侯澹能感觉到药效在褪去,胸口那股暖流已经逐渐消失,四肢百骸重又变得僵冷乏力。脑袋里熟悉的疼痛也回来了,拉着他的神智沉沉下坠。
  他提了口气:“有人说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但坐在这张龙椅上,每一个罪人都是朕的子民。八荒之间,四海之半,所有的苦难都是朕的责任。还要用多少尸骨来安邦,多少杀孽来兴国,朕不知晓,却不可不知晓。这张龙椅于朕而言,便如荆棘做成。”
  所有人都听懵了。
  夏侯澹:“朕本不该在此。但既然坐上来了,想是天地间自有浩然之道。天生民而立之君,年少时发过的宏愿,朕至今不曾稍忘。”
  他的目光从一个个太后党脸上扫过,又坦然望向端王党。有一瞬间,木云与他的视线相撞,双眸仿佛被火炙烤,仓促地躲开了。
  这皇帝的眼神还跟从前一样阴鸷,却又有什么变了。说这席话时,他眼中的孤绝之意倒似是金刚怒目,自有天意加持,令人惶然生畏。
  在这玄妙的一刻,有几个敏感的臣子心中闪过一个天人感应般的念头——
  或许世上是有真龙天子的。
  夏侯澹收回目光,最后一笑:“幸而有众位爱卿,吾道不孤。”
  人群埋首下去,山呼万岁。
  皇帝这段话里隐约藏着句潜台词:既往不咎,此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天晚些时候,木云混在一群同仁间,终于见到了太后。
  他们几乎不敢相认。
  几天前还正当盛年、雍容华贵的女人,此时眼歪口斜地倚在榻上,见到木云,整张脸都涨紫了,口齿不清地喊了起来,依稀是个“死”字。
  木云哭丧着脸跪下去,啪啪地掌自己的嘴:“臣该、该、该死!臣没、没料到那图尔如、如此狡猾,竟与端王狼、狼狈为奸,躲、躲开了追捕……”
  太后哪会让他自扇几个巴掌就混过去,恨得双目暴突,还在嚷嚷着“死”。
  跪了一地的臣子全部假装听不懂,喃喃地劝她圣体要紧,宽心息怒。
  就连平日最得她信任的大宫女都一脸木然地立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