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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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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棺木囚车(1)

书籍名:《人皮论语》    作者:冶文彪


  硃安世一直躺在棺木中,只在夜深无人时,才能出来透气,这十几日竟比远征大宛三年更加难熬,憋得五脏六腑几乎要炸,一算路程,才走了一半,焦躁得想杀人。

  “要进城了,小心。”漆辛在棺外小声提醒。

  硃安世忙凝神屏气,牛车速度放慢,吱吱咯咯碾过木板,应是在过城门吊桥,之后停下来,听到守城卫卒盘问漆辛,漆辛小心应答,几句之后,牛车又缓缓启动,硃安世这才放了心。

  又行了一阵子,牛车停了下来,硃安世正猜想漆辛在买吃食,却听见驩儿惊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硃安世大惊,要跳起身,又不知外面情形,不敢冒然行事。再听,驩儿仍在叫,却听不见漆辛和邴氏的声音,事情不妙!硃安世忙抓住刀,推开棺盖,刚坐起来,却见十几把长戟逼住自己,捕吏将牛车团团围住!

  他定神一看,牛车停在官府大门前,台阶上立着一位官吏,看衣冠,是郡守。左右几个文吏,十数个执刀护卫,行人全都被兵卒挡在街道两头。

  而漆辛,竟紧抓驩儿手臂,正拖扯着走向那郡守!

  硃安世惊如雷轰,大叫道:“漆大哥!”

  他自幼历尽人情凉薄险恶,从不轻易信人。活到今天,这世上能信的,除了郦袖,只有少数几个朋友。他虽曾豁出性命救过漆辛,但不喜漆辛小心拘谨的性子,故而救过之后便丢开手,不愿多交往。倒是漆辛,多年来始终不忘恩情,只要见面,必定先要叨谢一番,并想方设法要报恩。硃安世却不过他一片盛情,才接纳了这个朋友。哪知竟会如此!

  漆辛站住脚,回转头,满面惶愧:“硃兄弟,我对不住你,我儿子犯了死罪,现在梓潼狱里,表弟帮我说情,郡守恩准,只要献出你,可免我儿死罪。硃兄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可我只有这一个儿子……”

  漆辛声音哽咽,流下泪来,邴氏站在一边也深低着头,不敢看硃安世。

  硃安世说不出话,牙齿咬得咯吱吱响,攥着刀柄的手几乎要拧出血,半晌才瞪着眼,一字一字狠狠道:“你陷害我可以,为何连这孩子也要拖进来?”

  漆辛噗通跪到地下,呜呜哭起来:“郡守说连你和孩子,还有汗血马一起献上,才能免掉我儿子死罪……”

  他的手始终紧紧抓着驩儿手臂,驩儿却不再挣扎,望着硃安世,眼中竟是关切、自责多于惊慌。

  硃安世心中虽然怒火腾烧,却也只能恨叹一声,环顾四周捕吏,知道万无可能脱困,便松手弃刀,慢慢站起身,气极而苦笑,连声道:“好!好!好……”又望着驩儿道,“驩儿,是硃叔叔害了你,倘若你能侥幸活下来,一定要记住,万万不能轻易相信人,日后就是见了硃叔叔,也不能轻易相信。”

  驩儿眼中这时已全然没有了惊慌,只有担忧和难过。硃安世心下稍安,一眼望见旁边停着一辆木笼囚车,心中闪念:虽然被捕,料不会就地处罚,应是要押解去长安,只要不死,何必灰心?

  于是,他细细整理了一下皱起的衣衫,这些日子他的胡髭已经长出,粘的假胡须已经脱落不少,颔下发痒,他索性伸手把余下的假胡须全都扯净,而后才抬腿跳下牛车。车边的捕吏吓了一跳,攥紧兵刃,时刻紧逼。硃安世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漆辛,漆辛不由得向后退缩,双眼惊恐,盯着硃安世,却又不敢直视。抓着驩儿的手箍得更紧,驩儿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几个捕吏忙执刀拦住硃安世,硃安世停住脚,冷笑而立。

  郡守下令道:“押起来!”

  他身边两个捕吏,一个捧赭衣【赭衣:囚衣,用赤土染成赭色(zhě  红褐色),无领,不缝边,以区别于常服】,一个拎钳钛【钳钛:秦汉时期拘押重罪犯用铁质刑具。钳是颈部铁圈,钛是脚镣】。两人一起走过来,硃安世身边的一个士卒收起刀,伸手要剥硃安世的衣裳。硃安世抬臂拦住,自己动手解开衣衫,一件件徐徐脱掉,脱得赤条条,众目睽睽之下,嘴角冷笑,旁若无人。

  捕吏递过囚衣,硃安世接来套在身上,另一捕吏先将钳上铁圈箍住他的脖颈,铁圈前面链着两根铁链,链端两个铁扣,分别铐住他的双腕,锁好,又用铁钛铐住他的双脚。而后捕吏推过囚车,打开木栅门,硃安世抓着木栏,抬腿钻进囚车,手足铁链哐啷啷响,他靠着木栏坐好,见两边围观的行人大多脸露赞意,不由得微微一笑。

  郡守又下令:“将这小儿也押进去。”

  漆辛迟疑了片刻,才松手,一个捕吏捉着驩儿的手臂,将他拉到囚车边,抱起来推进囚车里。

  硃安世并不出声,望着驩儿笑了笑,点点头,伸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  *  *  *  *  *

  刘敢取出刺客绣衣上那片断锦,细细指给杜周看。

  “卑职初见这断锦,看它织工细密、纹样精细,怀疑是宫中内造,便拿到未央宫织室去查问。织室令见到这片断锦,先是一愣,随即便掩住惊讶,说这锦并非出自织室。我看他神色异常,便没有多说。回来后,立即去找了一个旧识,他曾在织室为丞,眼光极老到,他看到这片断锦,毫不犹豫说这定是出自于宫中织室。仅从经线数量上就可以看得出:一寸锦,民间经线一般四百根,最好的也只能到五百五十根,宫中织室织的锦,经线则是六百根。”

  “哦?”

  “此人与织室中一个织妇有旧情,我让他将这片断锦偷偷传递给那织妇看,那织妇看了也一口断定,这锦必定是出自宫中织室。她说这锦是绒圈锦,所用的不是普通提花技艺,而是起圈提花——”刘敢指着上面的纹样说,“普通织锦,纹样与锦面平齐,起圈提花却能让花纹突起成绒。是用细竹丝做假纬,用经线绕着假纬起圈,织好后再抽去假纬。这种技艺是织室近年新创,尚未传到民间——”

  “当真?”杜周一直闭目在听,不由得睁开眼睛。

  “这两人断不会看走眼,这片断锦必是宫中之锦。如此看来,这事疑窦实在太多:既然是宫中之锦,为何织室令不敢承认?扶风那些刺客为何会穿宫中之锦?能用宫中官锦做袍,那些刺客来历大不一般。刺客不一般,他们要刺杀的那小儿必定更不一般。”

  “嗯。”

  “卑职已经买嘱那个织妇,让她暗暗查探这锦的来龙去脉。卑职怕她一人力单,织室归少府管,卑职又在少府中找了两个人,分头去查这事。”

  “暗查。”

  “卑职知道,此事看来非同小可,况且刺客之事已经无关汗血马,越出大人职分,卑职一定小心在意。”

  “好。”杜周微一点头。

  “此外,那盗马贼妻子所留暗语,卑职还未猜破,不知大人是否——”

  杜周微微摇头,盯着几案上的苍锦,沉思不语。

  *  *  *  *  *  *

  硃安世和驩儿坐在囚车里,前后二十几个卫卒骑马监看,离开梓潼,返回原路,缓缓北上。

  硃安世见驩儿一直低着头,心事重重,他伸手揽住驩儿,想安慰几句,却不能开口说话,因为他口中含着一卷细铁丝。

  这铁丝是在赵王孙庄上时,韩嬉赠给他的。只有一尺多长,比马鬃略粗,铁丝上遍布细密铁粒,是一根丝锯【丝锯:据《世界古代前期科技史》(安家瑶),商、周时期玉石加工已采用了青铜制作的丝锯工具。另据考古发现,战国铁器盛行,玉器加工已使用铁丝丝锯,战国到汉代的一些玉器上能够看见锯料时留下的痕迹】。当时硃安世拿着试锯一根木桩,没几时,木桩应手而断,他大为高兴,连声道谢,卷成小卷儿藏在贴身处。

  在梓潼府寺外,他见无法突围,便假意整理衣衫,偷偷取出丝锯卷儿,又借扯掉假须,趁机将丝锯藏进嘴里。

  率队的校尉异常警醒,不论白天黑夜,随时命人轮流紧看,士卒稍有懈怠,立遭鞭打,故而丝毫没有空歇。硃安世只能一直闭着嘴,丝毫不敢动唇齿。到吃饭时,士卒隔着木栏递进干粮,硃安世接过来,却不能吃,转手递给驩儿。驩儿并不知情,见硃安世不说话不吃饭,虽然接过,却只拿在手里,也不吃不语,低头默默坐着。硃安世心里着急,却不好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