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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帝与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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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敲打

书籍名:《废帝与宫女》    作者:Miang

  这春雨一下,就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外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雨。从窗里望出去,便见得条条雨丝,在庭中檐下细细地织出一道珠帘来。天色晦暗,阴阴灰灰,但因春雨乃是好雨,是能润物抽芽的雨,因此倒也不讨人嫌。
  萍嬷嬷被赶出了长信宫,掌事的权利便彻底落入了朝烟手中。她谨记段太后的话,在午后时寻了个空,托辞要去内务府上,悄然回了寿康宫复命。
  寿康宫的敷华堂内支起了窗,雨丝打得窗外芭蕉沉沉如坠。段太后倚在案边,正在翻着宫账明细。她翘起的尾指上戴了一枚螺钿嵌玳瑁的护甲,上头的金丝流转出暗弱的光毫来。
  “你的手脚倒是比哀家想的要利索多了。”段太后信手翻过一页账簿,眸也不抬,散漫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将萍嬷嬷给弄出了长信宫。”
  朝烟道:“奴婢倒是不曾多做什么手脚,此事乃是魏王殿下主动为之。奴婢暗猜,兴许魏王殿下本就与那萍嬷嬷有些龃龉,因此才会趁机将她赶走。”
  她这样说时,话语有轻顿。盖因她想起了昨晚在耳房中时,香秀那玩笑之语——“魏王殿下,瞧上您了!”
  听听香秀这说的是什么话?!真是烦死人了。
  朝烟压低了眉,面色不由紧凝。
  段太后听罢了她的话,眯了眯眼,道:“魏王竟主动赶走了萍嬷嬷,让你做掌事?这可是一桩稀罕事。这魏王莫非是有什么算计不成?还是说……”段太后的嗓音一沉,眸光也锐利了些,“他想将你拉拢至手下?”
  朝烟的心微微一跳,抿唇不敢擅答。
  段太后这话说的有些尖锐,让她不知如何作答。若是魏王当真想拉拢她,那段太后日后也会疑心她是否背叛了寿康宫。如此一来,岂不麻烦?
  思来想去,好一阵子,朝烟才道:“奴婢倒不这么觉得。奴婢猜,是那魏王殿下有什么后着在候着。”
  在旁伺候的李姑姑适时地摆出一副严肃面孔来,对朝烟说:“朝烟,你可千万别因为这点儿小恩小惠,便觉得那魏王是什么好主子了。”
  李姑姑的面上没了平日的和蔼,很有威严。
  朝烟正想回话,一旁的段太后就放下了手中账簿,对李姑姑笑道:“说的什么话?朝烟跟着哀家的时日这样久,她是何等忠心,哀家能不知道?”说着,段太后又转向朝烟,“朝烟,你说是不是呀?”
  朝烟微呼一口气,自知李姑姑与段太后的这出戏是做给自己瞧的,便忙垂头答道:“奴婢省得。朝烟定不会辜负太后娘娘所期。”
  这样一唱一和、一红一白,不就是为了提醒她,莫要背叛寿康宫,莫要背叛段太后?
  听她这样说,段太后满意地勾起笑唇,点了点头,又给李姑姑使个眼色。
  李姑姑最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立时苦口婆心地关切道:“朝烟,太后娘娘也是为你好。那魏王瞧着确实风流倜傥,人殷勤起来,怪能讨小姑娘家欢心的。可你要知道,他品性荒唐,从不将人命当回事。这样的人呀,你多少得小心。”
  朝烟皱了皱眉,有些疑惑。
  魏王荒唐,她一清二楚。可魏王不将人命当回事,又是说的哪一桩事?
  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惑,李姑姑压低了嗓音,偷偷摸摸与她道:“朝烟,那魏王的宫中可是出过许多桩人命官司的。咱们这般的宫女,在魏王的眼里不如草芥,想打想杀都是常理。你在长信宫中做事,也要小心着些,免得哪一日,魏王他……”话未说完,李姑姑便眯着眼收了声儿,眼中颇有深意。
  朝烟的眉心一跳,心底泛开了一阵复杂之漪。
  ——魏王的宫中,出过许多桩人命?他将人命视作草芥,随意打杀?
  还有这样的事?
  朝烟心底微乱,面上却沉静如水,妥帖道:“谢过姑姑叮嘱,朝烟自会小心的。”
  段太后微微颔首,重新拿起了账簿,道:“朝烟,李姑姑也是关心你,你可别觉得她人老了,嫌弃她啰嗦。你到底是寿康宫的人,李姑姑肯定得多关心你一二。”
  “奴婢明白。”朝烟回答。
  一番回话,朝烟终于得以踏出敷华堂的门槛。檐外依旧在下着细细春雨,芭蕉叶上滑着雨珠,碧色如滴。朝烟立在石阶上,眼看着敷华堂的门在身后徐徐合上,心底略有杂乱。
  李姑姑说那番话,定是为了稳她的心神,让她不至于当真被魏王拉拢了,成了下一个萍嬷嬷。
  可这番话,是真是假?
  若那魏王当真是个草菅人命之徒,她定会打心底厌烦。宫女太监,命本微贱;可再微贱,那也是一条人命。
  这些事的真相,恐怕得等她自己去探寻了。她既不可全信段太后之辞,也不能对那魏王报以太多奢想。在这宫里,她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眼睛。
  朝烟定了定神,撑了伞徐徐出了寿康宫,穿过了两道宫巷,回了魏王的长信宫中。
  雨已下了一夜多,细细密密的雨声最是催人困乏,阖宫的人都有些懒懒的,香秀亦是如此。朝烟摇醒了她,叮嘱香秀去打听李姑姑口中的“人命官司”是怎么一回事。这边才叮嘱罢,朝烟扭身走了未多久,迎面便遇上了魏王。
  他立在檐下,抬眼瞧着自屋顶上头落下的雨珠,一袭松烟色广袖锦袍,腰系金犀,一身的靡丽风流。他听闻朝烟的脚步声,目光不转,依旧盯着屋檐上头的雨串儿,口中懒洋洋道:“朝烟,你又去寿康宫探望妹妹了?”
  朝烟低身一礼,道:“是。”
  “下这么大的雨,还要去瞧她,可当真是姐妹情深啊。”魏王挑眉,转过了眸光来,“本王就不见得有这样的好兄弟。”
  朝烟皱了皱眉,心下却不这么觉得。其实皇上待魏王还算客气,不仅常常送赏赐来,前一回还请魏王过去吃茶下棋了。只不过魏王不怎么耐烦,还故意摆脸色给皇上身边的何公公看。
  想归想,朝烟嘴上却只老实解释道:“奴婢的妹妹近来身子小恙,奴婢心急,适才冒雨过去了。”
  “本王倒也没有怪责你的意思。你不在值上,去内务府时顺道看一眼妹妹,也算不了什么大错。”魏王哼笑一声,抬袖朝她勾了勾手,道,“进来吧,本王有话要与你说。”
  朝烟见他这么轻易地松了口,心底略感奇怪。
  没有哪个主子,会希望自家的宫女成日在外头没名目的乱转。若是没发现倒也罢了,既然知道了,怎的还会如此宽容?更何况,她去的还是段太后的寿康宫。
  要她说,这魏王一定有古怪。
  朝烟凝了神,跟着魏王跨入了玉殿的门槛之后。殿内一片清寂,毫无人声。她的鞋履一踏上那光可鉴人的方砖,心底便已涌上了一股不安的猜忌——
  这一回,魏王喊她过去,是想说什么?是想逼问她是否为段太后的线人?还是说,要借萍嬷嬷之事挟恩于她,将她拉拢至麾下?
  心中有千思百转,朝烟循着魏王的背影,向着玉殿的深处走去。途径榻边时,她又瞥见了魏王藏在枕下的那把匕首。蓦然间,朝烟的耳旁似乎又响起了李姑姑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咱们这般的宫女,在魏王的眼里不如草芥,想打想杀都是常理。你在长信宫中做事,也要小心着些,免得哪一日,魏王他……”
  朝烟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她定了定神,仰起头来,却见魏王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面孔,并看不出什么杀意来。他从来如此,玩世不恭,瞧什么都带戏谑,仿佛世间没什么值得他认真以待。此刻,他便身姿闲散地倚在书案后头,道:“朝烟,昨日本王帮你将萍嬷嬷赶走了。这事儿,你没忘吧?”
  朝烟心道一句“果然来了”,口中则说:“奴婢不敢忘记。”
  魏王挑眉一笑,道:“你不喜欢萍嬷嬷,本王便帮你将她赶走。本王待你这么好,你是不是得报答一番?”
  朝烟稳下心神来,道:“殿下乃堂堂魏王,朝烟则是一介宫婢。不知朝烟身上有何物,是能让殿下看的上眼的?”
  其实,她心中早已猜到了魏王会说什么。十有八.九,是要求她如萍嬷嬷一般舍弃段太后,成为他的人手。
  只听魏王道:“别怕,本王也不会为难你。本王所要之物,只有一件——你的墨宝。”
  ……
  等等?
  朝烟微微一愣,抬起了头,疑惑地问:“殿下的意思是,要奴婢…写字么?”
  魏王笑嘻嘻地点头,说:“是!本王要你手抄一首诗歌。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
  “是。”朝烟应了,心中却越发困惑了。
  魏王竟丝毫不问她与段太后的关系,也没有趁机敲打她不得背叛长信宫,而是要她写一副字?这算什么?
  但那头的魏王却已让开了座椅,道:“来,你坐这,照着这首诗抄就是了。本王给你磨墨。”说罢了,他当真撩起袖口,悠悠地将手搁到了砚台上。他的手腕修长漂亮,磨起墨来,也很是赏心悦目。
  虽说魏王让她坐他的椅子,可朝烟哪里当真敢坐?她只能起了身,立在书案前,又伸手提起了笔。耳旁的魏王正悠闲地说着话:“等你抄完了这首诗,本王就将它日日贴身带在身上,去哪儿都藏在袖子里,你看怎么样?”
  朝烟权当没听见,低头瞧了一眼魏王给她的诗本。这一看,她的面孔立刻僵住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竟然是一首表女子思慕焦恋之情的诗歌。
  魏王竟要她抄这样的一首诗,然后再将诗纸“日日贴身带在身上、去哪儿都藏在袖子里”——!!
  朝烟险些没气坏了。
  登时间,她便搁置了笔,不高兴抄了。
  魏王问:“怎么了?怎么把笔给放回去了?”
  朝烟:“殿下,忘了说了,奴婢不识字,也不会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