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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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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宫阙参差落照间

书籍名:《寒门贵子》    作者:地黄丸

        沮渠乌孤拦住了温子攸的去路,黑色的战袍满是血污,以他的身份和年纪,原可不必上阵杀敌,可胡人就是如此,荣耀来自马背,声名显于敌国,哪怕是统帅,逢阵不敢冲,就会被人瞧不起,主要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姚吉以金雀天子之尊,亲率具装冲锋,旁人都习以为常,沮渠乌孤自然不会例外。
        “军师可否解答在下一个疑惑?”
        温子攸客客气气的道:“凉州王请说!”
        凉州王三个字,真是让沮渠乌孤从脸上爽到了心里,要不是多年当狗的隐忍经验,这会都要笑出声来,他也不否认,说话更直接,道:“我投靠徐大将军,是为了卢水胡的利益,不得已而为之。军师却不该是这样的人,你跟随主上将近十年,从普通皇子而左部帅,从左部帅而南面称尊,君臣恩遇之奇,朝廷内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曾以为,哪怕天下都背叛了主上,军师也会以死全节,没想到竟和在下这样的三姓家奴一道,归顺了南人……”
        能这么没脸没皮的自称三姓家奴,可想而知沮渠乌孤的厚黑学修养已经凌驾于道德和星空之上,怪不得多次改朝换代都能够屹立不倒,这是别人学不来的真本事。
        温子攸并没有因为沮渠乌孤把他贬低的和对方相同的层次而着恼,道:“管子云,尊君卑臣,非计亲也,以势胜也。今徐大将军得势,势大象,天下往,凉州王顺势来归,我岂能逆势而为?”
        管子说没什么君权神授,没什么忠孝仁义,维系君臣关系的实质是利害。沮渠乌孤听懂了温子攸话里的意思,大喜道:“如此说,我们这样做,是圣人允许的了?”
        姚氏立国之后,崇慕汉化,尊儒礼佛,仅长安城内就有儒生一万六千多人,言必称圣人说,并不突兀和难以接受。
        沮渠乌孤虽然自嘲三姓家奴,可内心深处未尝不想有个好名声,没人喜欢在臭污泥沟里打滚,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既得了利,又得了名。
        “人君失势,君制于臣,臣虽不忠,君不能夺。你我身为臣子,不得已而为之,圣人也会体谅三分。”
        沮渠乌孤顿时觉得温子攸亲近了不少,往年这位军师将军高深莫测,手段也毒辣的骇人,他不经常来京,保留着表面的尊重,实则敬而远之。今日拦路,本想戏谑一二,没料到谈天颇为相得。
        “是是,军师解的好,圣人体谅的也好!”
        其实人同此心,自个投降了,会下意识的找同类抱团取暖,反正都是凉奸,羞耻感没那么浓烈。
        又听温子攸道:“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龙蛇于蚯虫何异?今后你我之间,还当多多往来,同为降臣,总比楚人知心……”
        这就有点开诚布公的架势了,沮渠乌孤是缺根筋的戎狄里难得的聪明人,以后楚国统治关中,必定要分成两大派系,一是楚人,一是凉臣,若能和温子攸结成同盟,他在朝中,自己在凉州,互通有无,很多难题都不再是难题。
        沮渠乌孤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今生最为诚挚的笑容,道:“全听军师的!”
        接下来沮渠乌孤还要去南门解决弥婆触,温子攸留在城内负责善后事宜,两人惜惜作别。弥婆触与朱智交战正酣,小诸葛滑不留手,结阵固垒,又有御朵卫和两千轻骑左右游荡,弥婆触示弱诱敌,佯败诱敌,可怎么都不好使,一时也没办法破阵。后来发现灞水战局逐渐不顺,为了给姚吉打开逃回长安的通道,不再和朱智彼此试探,直接短兵相接,等察觉城内火起,心知有变,却陷在阵中,脱身不得。
        也是这时,沮渠乌孤带着卢水胡出现在弥婆触的身后,他以为援军来了,大喜过望,可来的却是断送了西凉最后一点希望的死神。
        弥婆触猝不及防,被沮渠乌孤掩杀,朱智趁势夹击,兵败如山倒,一万西凉大马死伤殆尽,他也成了朱智的阶下囚,然后由御朵卫和卢水胡联手,拦住了姚吉的归路。
        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左是灞水,右是秦岭,已是四面楚歌,姚吉策马而出,遥指沮渠乌孤,咬牙道:“张掖公,我自问对你不薄,为何背主投敌,坏我姚氏社稷,岂不心中有愧么?”
        沮渠乌孤大笑,道:“姚吉!你昏庸无道,登基一载,搞的民不聊生,凉人苦之久矣!我顺天应时,背昏主,投明君,天下称道,何愧之有?你扪心自问,坏尔家社稷者,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吗?不是!是你们姚氏子孙自作之孽,先帝尸骨未寒,二子夺嫡,一逞威于内,一邀兵于外,山河在德,姚氏既失德,当失社稷,于他人何干!”
        这番话浩然正气,掷地有声,姚吉连反驳都反驳不得,气势输了大截,道:“军师将军安在?你……”说到这停顿了片刻,显然很怕温子攸已经遭了毒手,“你把他怎样了?”
        沮渠乌孤露出奇怪的神色,道:“军师也投诚了……”
        “什么?”姚吉难以置信,厉声道:“老貉子,以为我会受你离间吗?”
        沮渠乌孤摇头,道:“真的,事到如今,我又何必骗你?樊疆是军师亲手所杀,要不长安城内必然还要恶战一场,弥婆触也不会败的这么快……”
        姚吉听出他说的是真话,硬是忍着把喉头的血咽了下去,左右四顾,楚军已经围了上来,麾下轻骑人人惊慌,士气低迷,心中生出英雄末路的哀叹,道:“降了吧!”
        李璧劝道;“陛下,今日唯死战而已!我投降,尚可为将,不丢官品,可陛下投降,天无二日,楚主怎么容你?不如死战突围,再谋后算。”
        姚吉突然放声长笑,道:“称孤道寡,何乐之有?想我纵横天下,从者如云,国破之时,还得李卿这样的忠臣为伴,此生足矣!这场国战,我们败了,败了就认命,可这数千部曲都是大好男儿,不必随我葬送在这里,你带着他们向徐佑投降。徐佑为人坦荡,处事敦厚,不会难为你们的……”说完趁众人不备,拔刀自刎。
        “陛下!”
        李璧翻身落马,抱着姚吉的尸体仰头痛哭,撕心裂肺之声,让那天际掠过的雁也不忍卒听,绕着灞水数圈,振翅高飞而去。
        身后的数千轻骑也跟着下马,跪地悲泣,不知谁人先唱:“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千人相和:“长安十二门,八水绕城郭。征战三千里,白发枉蹉跎。”
        然后是数千人的悲歌:“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渭水东流,鸣声幽咽,似为这天地间的尸山血海而鼓角横吹,斑驳的夕阳西落,徐佑听着耳边传来的男儿将死之声,也不禁心生感慨,无论胜负,这都是值得尊重的敌人,道:“传令,凡凉军弃械投降者,皆可免罪。欲归家,发放路赀,欲从军,可接受改造后编入翠羽军为卒。”
        随后,李璧放下武器率众投降,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不得凌辱姚吉的尸体,妥当安葬,徐佑接受了这个条件,并对李璧大为欣赏。
        而与此同时,守西门逍遥园的全常翼未发一矢,乖乖的向山宗投降,逃跑的姚湛也被薛玄莫带兵捉住,至此,凉国成建制的抵抗力量全部被摧毁,只有偏远各郡尚有数百或千余州郡兵,已不足为虑,传檄可定。
        “拜见大将军!”
        “张掖公请起!”
        这是徐佑第一次见到沮渠乌孤,他身量高大,鹰目炯炯,苍老又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刻着无数道深深的褶皱,仿佛每道褶皱里都写着卢水胡在各方强大势力中挣扎求存的不易。
        他陪着小心,诚惶诚恐,可徐佑知道,一旦失势,眼前这个卑躬屈膝的胡人就会变成嗜血的恶狼,第一个扑上来把他撕咬成碎片。
        正如这次的盟约,沮渠乌孤也是见姚吉在灞水之战里败局已定,才真正决定投降履约,收服这样的老狐狸,不能急于一时。
        “此次我军能够顺利攻克长安,张掖公居功甚伟,稍后我会奏报金陵,为张掖公请功!”言外之意,答应你的,会赏给你,先不要急。
        “不敢,节下只是略尽绵薄,若非主上圣明在御,大将军神武命世,单凭节下,怎能立此大功?”
        这是当仁不让的把功劳占住,并附送两顶高帽,众目睽睽,再不能反悔了。徐佑笑道:“张掖公太谦逊了!走吧,今天鏖战竟日,大家都疲惫不堪,先在城外宿营休整,等明日大早,随我一道入城!”
        是夜,赏三军酒肉,城外的营地里十数万人痛饮狂欢,城内却风声鹤唳,几家欢乐几家哀,朱智奉徐佑令,先行带梁州军入城,和山宗的幽都军分别看管凉国贵戚和百官不受滋扰,并封禁了所有府库,宫阙里也派了重兵看守,不得让乱兵进内。
        当然,这一夜山宗杀了不少人,只为肃清所有的隐患,导致十余年后,此间闻山宗大名,小儿不敢夜啼!
        第二天,辰时,东门外鼓声大振,百战余生的精锐兵卒全身披甲,手执枫枪,夹道而立,徐佑骑马率众将缓缓而入,在他身后,旌旗蔽日,铠甲耀光,迤逦近十里之遥。
        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
        长安,
        这座铭刻在华族血液里的伟大城池,在失陷于胡人百年后,再次回到了汉人的手里!

第一百零五章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是属于孟郊的长安,徐佑眼里的长安远远没有盛唐的风华绝代,缩小了将近一半的城池面积,人口密度、建筑数量和市坊规模更是无法相提并论,但长安依然是长安,自西汉建都以来的千年底蕴还是深深的感染着每一个初次踏入此间的人。
        徐佑缓缓而行。
        这是陆机诗中“飞馈缨虹带,层台冒云冠”的长安,这是沈约笔下“高阙连朱雉,方渠渐游殿”的长安,这里饱经战夺了破城的功劳,官降两等,以观后效。幽都军暂时交由凤东山统率,凡是参与劫掠的兵卒勒令一日内上交所得,过时不交的,由军正追查,不管涉及谁,都要依法严惩。
        很多人心怀侥幸,不愿意交公,当兵打仗,去国千里,为的不就是财货吗?再说了,破城后劫掠三日是军队的惯例,不管胡人还是汉人,大家都这样干,他们已经收敛很多,只劫掠了几个时辰而已,没人相信徐佑会真的大开杀戒。
        可徐佑的决心让所有人感到惊讶,约好的时间一到,军正带人进入幽都军营地,按照事先查明的名单开始绑人,点一个绑一个,最后总共抓了七百四十三人,这些人劫掠的财物大都在万钱以上,押到东市,当着长安百姓的面,全给砍了头,劫掠的财物原路奉还。
        随后,大将军府贴出了安民告示,在东西市之间设衙,指定谘议参军王谳为主,接受百姓举报楚军的不法情事,但经查实,参照前例,严惩不贷。
        这下三军震撼,长安民心尽收,尤其是那些儒生,向来仰慕徐佑江东文宗的名望,又见他领兵秋毫无犯,颇有古仁人之风,甘愿俯首称臣,推举某位宿耋写了《贺大将军平凉表》,那叫吹得花团锦簇,没脸没皮,文人拍起马屁来,委实要命。
        至于赏功罚罪,是统兵之道,棒子打过了,接下来该论功行赏。幽都军以为自己要吃亏,可没想到先受赏的就是他们,不仅没有被大将军府歧视,反而加倍赏赐先登破城之功,某些立功大的部曲到手的钱财,甚至比那些因劫掠死去的袍泽还要多。
        早知如此,还抢什么抢?
        幽都军上下感恩戴德,被徐佑这一边杀一边赏的手段给彻底折服,洗去了大半的匪气。趁此机会,权四车亲自坐镇,领了数十名骨干,把监察司体系完美的嵌入到了幽都军,然后没日没夜的进行洗脑改造,提高思想觉悟,激发军人荣誉,坚决防止再次发生严重的劫掠事件,也从这时起,徐佑真正掌控了幽都军,成为和翠羽军、赤枫军一样的绝对嫡系。
        其他自檀孝祖以下,也都有赏赐,具体升迁名单已奏报朝廷核准,这夜朱智单独拜访,直接问道:“七郎,谁来担任秦州刺史,不知可有了适当的人选?”
        西凉灭国之后,楚国要在关中设立秦州,统治凉国六州八十七郡之地,这是出兵前就确定的国策,只是秦州刺史一职事关重大,不仅要军政全才,还要有担当有魄力,足以面对魏国的庞大压力,并秉承朝廷的意志,将关中经营成西北的屏藩和后勤基地。
        这样的人,委实难找,朝廷方面提供了几个候选人,徐佑还没有点头,听朱智问起,道:“四叔是否有贤良举荐?”
        朱智笑了笑,道:“七郎觉得我如何?”
        徐佑愣了好半天,摇头苦笑,道:“四叔别捉弄我了!此次西征,全仰仗你掌控大局,可以说没有你的谋划,就不可能有今日的胜利,加上之前讨逆的功劳,主上对你的去处早有安排……”
        “哦,进中书,还是去门下?”
        “中书省,先任中书侍郎,柳宁的中书令做得太久了,久的大家都不放心,等你熟悉了中书政事,再接替柳权……”
        朱智淡淡的道:“主上扔出来一块肉骨头,想让我朱氏和柳氏去争夺,当真是好主意!”
        徐佑觉得奇怪,这样没轻没重的话,以两人的关系,不是不能说,可以朱智的城府,不该这般的直白才对,包括今晚他突然询问秦州刺史的人选,都显得不同寻常。
        “主上是龙,四叔是虎,正要借四叔的虎威逐柳氏之犬。中书令无论在任何朝代,无论对任何门阀而言,都不单单是一块肉骨头,而是足以荫户家族百年的参天大树。四叔若想让朱氏更上层楼,这次必须抓住机会,你要明白,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和柳宁正面争斗,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入得主上的法眼,获得上台争斗的资格……”
        朱智想也不不想,道:“我拒绝!”
        徐佑默然,直直的望着他,意思很明确,这是军国大事,不是过家家的儿戏,你要是不给个合适的理由,皇帝那边没办法转圜,说不得台省诸位宰辅还以为你不满意中书侍郎的职位,甩脸色给朝廷看,到了那时,好事变成了坏事,何苦来由呢?
        “七郎,关中胡汉混杂,虽汉人为众,可被奴役近百年,怕是对大楚没几分归属心。若无霹雳手段,再被那些注定不会安分的羌人鼓动,今日杀官造反,明日抢粮夺城,如何还有余力应对魏国?如何遣使沟通西域?更别提什么练兵养马,以图将来……”
        朱智双目射出坚毅的光,道:“我如果想做官,当初何必去梁州?朱氏绵延数百年,兴衰自有命数,我做不做中书令,对家族的影响没七郎以为的那么大。可秦州刺史若所托非人,多少人殚精竭虑,数十万大军拼死搏杀打出来的大好局面,将会功亏一篑……我绝不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绝不会!”
        他用力的挥了挥手,用重复来强调语气,在堂内来回踱步,显得激动又兴奋莫名,道:“不管朝廷怎么看我,我此来特向七郎表明心志,中书侍郎谁爱当谁当,可秦州刺史一职,舍我之外,无人可以胜任。”
        徐佑何尝不知秦州刺史干系重大,五胡乱华以来,汉人的尊严和自信被彻底的践踏到了尘埃里,直到魏、楚隔江对峙,国势始终维持在相对平衡的状态。然而三次北伐失败之后,胜利的天平逐渐往北魏倾斜,长此以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国赢得南北一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因此,这次西征灭凉,是朱智以无上智慧和惊艳的谋局,硬生生的把倾斜的天平再次压了回来,并在纠缠百年之后,首次取得了战略上的优势。
        他不允许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朱智愿意屈尊,谁又能比他更合适当这个秦州刺史呢?
        “好吧,我考虑考虑,毕竟要说服主上和台省不是易事……”
        “我等七郎的好消息!”朱智离开时道:“七郎,给我五年时间,还你一个堪比秦汉的关中沃土!”
        送走朱智,徐佑随即召见何濡,何濡听闻之后,深思了一会,道:“此事大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