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泥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三个人谁都没说话。
阿城很久没和人谈起他的病,生活中遇到的人都是点头之交,没必要坦诚。
人与人相处,没谁会把所有交代出去。
他沉思半晌,道:“年轻那会就是摇滚至死,我的乐队还出过一张专辑,卖得还不错。出专辑是多了不起的事啊,人一旦尝到一点甜头就飘,黄赌毒我是沾完了,最后逼得我爸妈都不认我这个儿子。”
阿城点了根烟,喝口水润嗓,咳嗽一声后继续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艾滋是嫖出来的,还是嗑药给弄出来的,要不是晕马路上让人救了,我都不知道我得了这病。乐队因此散伙,还赔了经纪公司一大笔违约金,赚来的钱全打水漂了,我还去戒毒所待了两年。”
大众对摇滚乐队普遍持消极的态度,老一辈的人觉得颓靡,恨社会上有这种音乐存在,爱的人又爱到了骨子里。
阿城玩摇滚玩到后期,发现摇滚是挺容易让人失去理智的,写不出来歌就想发疯。
梁彰听后心里不太舒服,总觉得呼吸怪堵的。
虽然说起来有点矫情,但梁彰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就算是对陌生人的悲凉故事也能生出很浓的同情心,甚至把自我带入其中。他一直不太喜欢这性格,往好了说叫善解人意,往坏处说就是优柔寡断。
就像梁彰现在坐在阿城面前,明明才见过他三次,却觉得认识他很久了。
“你后悔玩摇滚吗?”梁彰问。
“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这一生里,也只剩音乐了。”
“还有娜娜。”他补充道。
话音刚落,门那边传来动静,他嘴中的娜娜回来了。
阿城止住脸上略显忧郁的神情,换上笑容,前去接娜娜手里的袋子。
梁彰起身,道:“娜娜姐。”
娜娜看见梁彰明显很惊讶,又瞟了眼向裴,语气很轻快:“我没想到梁彰你也会来,准备的东西可能有点少,要不然我再出去一趟买点?”
她作势要去开门,梁彰忙劝住她:“不用麻烦!有什么我吃什么。”
“那行,就委屈你一下了。”
梁彰在昼城快待了小半个月,早就习惯了粗糙的生活,以前的习性都快磨没了,娜娜可能还潜意识里觉得他是那个穿着尚好的男孩,表情都有些窘迫。
当陌生人进入到他们不太敞亮的生活里,和在外面碰见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梁彰懂娜娜的心情,他扬起笑容,让全身放松:“娜娜姐,刚刚城哥在说起他以前的事,我有点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向裴一直默不作声的,此时忽然注视着梁彰,手撑在桌上,说:“他们的相遇也挺戏剧的,反正我是觉得扯。”
“站街女和艾滋病患者的组合,能不扯吗?”娜娜笑完,惊觉还有个新认识的弟弟坐在这,慌张地捂嘴。
阿城说:“没事,我刚刚和他说过我的病。”
娜娜这才放心:“他之前年少轻狂晕路上,是我把他送进医院的,清醒后还非吵着要我电话。”
“原来救他的那个人是你!”梁彰道。
“对啊,阿城还一直觉得这事情说出来丢脸呢。”
阿城不满:“那段日子我活得不像个人,是很丢脸嘛,你快别讲后面的事了。”
娜娜不理他,自顾自说:“我说我是出来卖的,他立马吓得不说话,也不找我要电话了。再次碰见阿城是在两年后,那天店里来了个特瘦的男人,我当然是不记得他了,给他报了价钱,谁知他往床上甩了两百块钱,还说——”
她有意拉长了声音,梁彰好奇地凑过来,问:“然后呢?”
“他说,要用两百块钱买我的电话号码。”
向裴在旁边吐槽:“阿诚哥可能以为自己这样特帅。”
娜娜嫌弃地摇头:“我当时只觉得这人有病,问他还要不要做了,不做赶紧滚。”
“他倒也没滚,就坐在床上和我聊天,聊他的乐队、堕落,改过自新后又查出来了艾滋。我当时听了吓一跳,让他赶紧走,你也知道,干我这行最怕遇上得病的人。”
后来阿城天天来,每次照例什么都不干,偶尔给娜娜送饭送花,很廉价的追女孩方式,但娜娜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遇上。
”他最后送我的是一首歌,他自己写的,问我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我说我愿意。他有艾滋也没关系,我上网查了,这病不吃人,也没那么容易传染。”
在说这些事的时候,娜娜脸上洋溢出特幸福的笑容,那笑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她今天没化妆,眉眼纯素,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就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她在家里也不像在街上那样肆无忌惮,而是很克制。
梁彰没有问为什么阿城可以接受娜娜继续做这样的工作,因为当他看到成堆的药瓶和昏暗的地下室时,他就全部懂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逃出生活的方法。
“等攒够了钱,我们就要去另外一个城市,去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娜娜笑着看向阿城。
饭菜都很简单,梁彰还做了一个菜,本想大显身手,却把其余三个人辣得够呛。
向裴被辣得耳根发红,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喝完了坐在桌前怀疑人生,舌头伸了一半出来,疯狂吸气。
“向裴,你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梁彰一边大笑,一边继续给他倒水。
向裴皱眉看过来,口齿不清地怒道:“你做饭把辣椒当盐放吗?”
“我以前做饭都这样啊,”梁彰夹了一筷子的菜,慢慢嚼,“不辣啊,你们也太弱了吧。”
娜娜说:“不愧是四川人。”
梁彰愧疚地摸摸后脑勺:“完了,我不知道你们这么不能吃辣。”
向裴缓过劲来,道:“味道还是不错的。”
不过味道再不错,向裴后来也没往那盘菜里伸筷子。
吃完饭,阿城和向裴在一旁弹琴唱歌,屋里面只剩下琴声和向裴断断续续的歌声。
娜娜抱膝坐着,下巴搁在两膝之间,脑袋跟着旋律摇。
“姐,你又是怎么认识向裴的?”
趁向裴不在,梁彰小声问道。
“是因为阿城认识的,不过阿城好像是和他在酒吧认识的。”
“向裴是昼城本地人吗?为什么他不住在家里,也没有读书?”
娜娜是知道些什么的样子,但她只是轻轻摇头:“小裴的梦想就是有个家,可以为他挡雨,让他安睡的地方。”
她没有再细说下去,梁彰也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凝视向裴的侧影。在灯光下,他的喉结微微轻颤。
因为想着饭后散步有助于消化,梁彰没让向裴骑摩托过来,反正两地离得不远。
夏天傍晚很适合散步,偶尔还有凉风。
但天有不测风云,他们走半路上,天突然下起暴雨,把两个人淋得像落水狗,浑身湿透在路边找躲雨的地方。
这雨越下越大,夹着狂风,把树吹得东倒西歪,树叶斜着往下坠,一切都因暴雨而凌乱。
这段路人很少,时间也晚,更没什么车。梁彰他们好不容易才在路边的宾馆前找着个躲雨的地方。
看雨丝毫没有停的架势,梁彰担忧道:“我们怎么回去啊?”
下雨必定难打车,梁彰站在那向几辆出租猛招手,完全没人理他。
向裴转身看了眼背后的楼梯,那里通向二楼的宾馆。
“要不我们在这里凑合一晚上?”
“啊?”
正说着,驶来的一辆汽车飞快闪过,溅起的水花和泥土全部沾到了两人的身上,弄得向裴白衣服上全是褐色的泥浆,连嘴上都有。
本来下雨就够让人心烦了,不长脑子的司机让梁彰更加火冒三丈,他一个箭步冲到雨里,对着汽车潇洒的身影怒骂:“啥子胎神哦!一天瓜兮兮的不长眼!”
他用四川话爆了一长串的粗口,向裴是一句没听懂,但喜剧效果很足,他刚被雨水和泥浆弄得心情烦躁,现在看见梁彰傻愣愣地站在雨里骂人,忍着笑把他拉回来。
“不要跟傻逼计较。”
梁彰这下彻底湿透,连指甲盖里都没放过。
向裴用手抹去梁彰睫毛上的泥,问他:“要上去吗?”
梁彰心里好似一只鹿乱撞,觉得面前的向裴很不真实。
“好像也只有这样了。”他回答。
他先一股劲往楼上冲,留向裴站在楼底下。
向裴看了看自己指尖的一抹褐色,诧异自己刚刚怎么就上手抹去了梁彰脸上的泥。
一间标间,两张床。
向裴先进去洗澡,出来时裹着宾馆里放的浴袍。
他很嫌弃宾馆里的浴袍,谁知道这东西有多脏,但奈何衣服全湿了,也只有将就。
梁彰跟着进去,进去时听到外面传来吹风机的响声,可能向裴在吹头发。
洗完澡出来,梁彰才发现向裴在吹衣服,他走过去帮向裴翻弄衣服,热风吹得他手上暖暖的。
衣服挂在椅子上,向裴蹲着,梁彰坐在床沿边。浴袍的领口很松,放眼望去,向裴的胸膛尽收眼底。
他的胸前有一个纹身,是个很奇怪的图案。梁彰口舌燥热,竭力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静,就问他:“你胸口的纹身是什么?”
“是Queen的标志。”
“哦。”梁彰干巴巴地点头。
虽然他和向裴住一起,但从来没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梁彰莫名不适应,静静地看向裴吹衣服。
不知多久,向裴关掉吹风机,说道:“差不多干了,再晾一晚上明早就可以穿了。”
向裴抬头,发现梁彰的眼睛变得很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移开眼神,说:“睡觉吧。”
作者有话说:
胎神:傻逼 瓜兮兮:形容人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