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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奥纳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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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列奥纳多》    作者:纳博科夫

              在他们身后,那两兄弟一路悄悄跟了过来,保持着和先前一样的距离。两人都很阴郁,两人都在用阴郁的暴力给自己打气。安东阴郁地说:“这样做总归不对——和别人的新娘子一起出来散步。”
              “尤其是在星期六晚上。”古斯塔夫说。
              一个过路人走了过来,跟他俩并排而行,碰巧往他们脸上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夜风沿着树篱吹得垃圾沙沙作响。这是柏林一个昏暗荒凉的区域。路左边,运河上方,远远闪烁着稀疏的灯光。右边是一片片空地,几座匆匆显出剪影的房子又变得昏黑一片。过了一会儿,两兄弟加快了步伐。
              “我妈和我妹妹住在乡下,”在天鹅绒般的夜色里,安娜柔声细语地对他说,“我想等我一结婚,就和他一起去看她们。去年夏天我妹妹……”
              罗曼托夫斯基突然扭头朝后看。
              “……赢了一张彩票。”安娜继续说,也机械地回头看。
              古斯塔夫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原来是他们!”安娜叫道,高兴地笑起来,“哈,这两个坏小子!”
              “晚上好,晚上好,”古斯塔夫喘着气匆匆说道,“你这头笨驴,在这儿和我女朋友干吗呢?”
              “我没有干什么。我们刚才……”
              “说眼下吧。”安东说着往回一收肘,朝罗曼托夫斯基软肋处一击,打得干净利落。
              “请不要动手。你完全清楚……”
              “伙计们,别惹他吧。”安娜轻轻地嗤笑着。
              “必须教训教训他。”古斯塔夫说。他摩拳擦掌,预感到他将学着他兄弟的样子,摸摸那些软骨组织和那脆弱的脊梁骨,不由得异常兴奋。
              “顺便说说,有一天我遇到一件好玩的事。”罗曼托夫斯基开始讲话,而且讲得很快,但是才说到这儿,古斯塔夫巨大的指关节并拢起来直捣他的肋下,引起根本无法描述的疼痛。罗曼托夫斯基连连倒退,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假如摔倒了,那就意味着当场死亡。
              “让他走吧。”安娜说。
              他转过身,捂着肋部,沿着沙沙作响的昏暗树篱走开了。兄弟俩跟在后面,几乎踩着他的脚后跟。古斯塔夫在杀戮欲的折磨中沉重地走着,这种心情随时都会转化成凶猛的扑击。
              前方很远处,一丝闪烁的亮光向他预示着平安。那光亮意味着一条有路灯的街道。虽然看见的也许只是一盏孤灯,但是它的光划破了黑暗,仿佛盛大的节日焰火一般。那是一个光明的极乐地带,到处都是得救的人。他明白他现在要是跑起来,到那儿人也就不行了,他现在的状况是不能很快到达那里的。他应该默默地、稳稳地走,这样还有望走过这一段路。路上不要出声,尽量不要把手紧按在他疼得发烧的肋骨上。于是他大步前进,迈着平时那样的轻快步子。他这样走路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他在有意为之,为了嘲笑没有飞跑的人,兴许在下一刻他就飞奔而去了。
              安娜的声音:“古斯塔夫,别跟他纠缠了。你很清楚,再纠缠下去你会停不住的。记得你有一次是怎么纠缠那个砌砖工的吧。”
              “收起你的舌头,老婊子,不用你教训他该怎么做。”(这是安东的声音。)
              终于到了有光的地方——可以看清一棵栗子树的枝叶,一根好像是贴海报的石柱,更远一些,靠左边,有一座桥——那缕望眼欲穿、气喘吁吁期待着的亮光,终于,终于,不是十分遥远了……不过还是不能跑。尽管他明白一跑就会犯致命的错误,可是突然之间,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飞跑起来,呜咽着冲向前去。
              他跑着跑着,好像开心地大笑起来。古斯塔夫猛跳两步,撵上了他。两个人都倒下了,只听见激烈的打斗声和撕扯声中还有一种特别的声音——平滑、湿润,一次,又一次,直至刀柄——接下来安娜手里提着她的帽子,一眨眼飞也似的跑进黑暗中去了。
              古斯塔夫站起身来。罗曼托夫斯基躺在地上,用波兰语说着什么。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古斯塔夫说,“我刺了他一刀。”
              “把刀拔出来,”安东说,“从他身上拔出来。”
              “我拔出来了,”古斯塔夫说,“上帝,多狠的一刀。”
              他们匆匆跑了,但没有朝亮光跑,而是从那几块昏暗的空地穿了过去。从公墓旁边绕过去后,来到一个偏僻的小巷,交换一下目光,放慢脚步,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一到家他们立刻就睡了。安东梦见他坐在草地上,看着一艘船漂了过去。古斯塔夫什么也没梦见。
              第二天一大早,警察来了。他们检查了被害人的房间,简短地问了安东几句话,他已经从屋里出来站在过道里。古斯塔夫睡着没起来,吃得饱,睡得好,他的脸色就像威斯特伐利亚火腿般红润,和他发白的蹙眉形成鲜明对照。
              一会儿后,警察走了,安东回来了。他高兴得异乎寻常,笑得噎住了,两只膝盖直晃悠,用一只拳头不出声地砸手掌。
              “太有意思了!”他说,“你知道那家伙是什么人吗?一个列奥纳多!”
              在他们的行话里,列奥纳多(源自那位大画家(1)的名字)就是指假币制造者。安东讲了他设法探听出来的情况:那家伙看来属于一个黑帮团伙,刚刚从监狱出来。入狱之前,他一直在设计假钞:那么毫无疑问,是一个同伙刺死了他。
              古斯塔夫也笑得发抖,不过他的表情突然变了。
              “他把他的假币塞给我们了,这个混蛋!”古斯塔夫叫起来,光着身子跑到放钱盒的衣橱旁边。
              “没关系,我们可以再转手给别人,”他兄弟说,“外行看不出差别来。”
              “对,可他还是个大混蛋!”古斯塔夫翻来覆去地说。
              我可怜的罗曼托夫斯基!我本来和他们一样,相信你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我本来相信,让我坦白相告吧,你是一个出色的诗人,被贫穷所迫,住在这么一个险恶的地区。我本来根据一些有力的迹象,相信每天夜里,你要么在推敲一行诗句,要么在酝酿一个逐渐成熟的想法,以此庆祝对那兄弟二人不可争辩的胜利。我可怜的罗曼托夫斯基!现在一切全完了。唉,我召集起来的物体也都散去了。年轻的白杨树暗淡下来,离开了——返回了它原来的地方。那堵砖墙融化了。公寓楼把它的小阳台一个个拉了进去,然后转过身,飘走了。每一样东西都飘走了。和谐与意义消失了。缤纷世界,一片虚无,又让我烦恼起来。
              *  *  *
              (1) 即列奥纳多·达·芬奇。参见书末《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