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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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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    作者:马克·吐温

              “固德逊就是这样:十足表现出他的特点。他老是认为他提出的意见比谁都强:只有这一点他是自命不凡的。”
              “他这么一来,就把这桩事情结束了,而且也就救了我们,玛丽。以后就没有人再提这个问题了。”
              “谢天谢地,这点我倒并不怀疑。”
              于是他们又兴致勃勃地再谈那一袋金子的神秘。随后他们的谈话渐渐有时停顿下来——中断的原因是由于沉思。停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最后理查兹竟至完全想得入神了。他一直坐了很久,一双眼睛茫然地盯着地板,后来他的两只手渐渐做出一些神经紧张的动作,配合着他的心理活动,这些动作似乎是表示烦乱的心情。同时他的妻子也转入了沉思,默不作声,她的举动也渐渐露出困惑的烦恼。理查兹终于站起来,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面伸手搔搔他的头发,活像一个患梦游病的人做噩梦的时候的举动一般。然后他似乎是打定了一个明确的主意,他一声不响地戴上帽子,迅速地从屋里走出去了。他的妻子还是坐在那里皱眉蹙额地沉思不已,似乎还没有感觉到只剩下她一人了。她时而低声自语道:“可别叫我们受到诱……可是……可是……我们实在太穷了,太穷了!……可别叫我们受到……啊,这难道会对谁有什么损害吗?——而且谁也不会知道……可别叫我们……”她的声音这么咕哝着,渐渐低微得听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望了一眼,马上以半似惊骇、半似欣慰的神情喃喃地说——
              “他走了!可是,哎呀,他也许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也许还不太晚——也许还来得及。”她站起来,呆立着想,神经紧张地把双手一时扭在一起,一时松开。一阵轻微的冷战侵袭着她的全身,她从干哑的嗓子里说道:“上帝饶恕我吧——起了这种念头真是太可怕了——可是……主啊,你是怎么把我们造成的——造得多么奇怪呀!”
              她把灯光拧小一点,悄悄地溜过去,在那只口袋旁边跪下,伸手去摸它那鼓起的四周,恋恋地爱抚着。她那双可怜的老迈的眼睛里闪出一种贪婪的光芒。她一阵一阵地发呆;有时候又半似清醒、自言自语地说:“早知道我们该等一等就好了!——啊,假如我们稍微等一等,不那么性急就好了!”
              同时柯克斯也从办公的地方回到了家里,把那桩奇怪的事情告诉了他的妻子,他们也很热烈地谈论了一阵,并且猜想着整个镇上唯有已故的固德逊才会那么慷慨地拿20块钱这么大一笔款去救济一个遭难的异乡人。后来他们的谈话中断了,两人都不作声,转入沉思了。他们渐渐地神经紧张和烦躁起来。最后妻子说话了,好像是自言自语似地:
              “这桩秘密事情谁也不知道,除了理查兹夫妻俩……还有我们……此外再没有什么人了。”
              丈夫微微地惊动了一下,由沉思中醒过来,他凝神注视着他那脸色发白的妻子,然后他犹豫不决地站起来,偷偷地向他的帽子望了一眼,又望着他的妻子——无言地询问。柯克斯太太有一两次想说话又没有说出来,她把手按住嗓子,然后点点头代替回答。随即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于是理查兹和柯克斯都在更深夜静的街头,由相对的方向急急忙忙地走着。他们在印刷所的楼梯底下彼此碰头了,两人都喘着气,他们借着夜间的灯光互相察看着对方的脸色。柯克斯悄悄地问道:
              “除了我们,没有别人知道这桩事吗?”
              悄悄地回答是:
              “谁也不知道——我担保,谁也不知道!”
              “如果还来得及——”
              他们两人往楼上走,但是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小伙子赶上来了,于是柯克斯问道:
              “是你吗,江尼?”
              “是,先生。”
              “你别忙去发那些早班邮件吧——什么邮件都不忙去发,等我吩咐你的时候再说。”
              “都已经寄出去了,先生。”
              “寄出了?”这声音里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失望。
              “是的,先生。到布利克斯敦和往下所有的市镇的火车时间表今天都改了,先生——要寄出的东西比平常早20分钟就得送到才行。我只好赶快跑,要是去晚了两分钟的话……”
              这两位先生不等听完他说的话,就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开。过了10分钟,两人都没有作声,然后柯克斯以生气的声调说道:
              “什么鬼催着你这么着急呀,真是莫名其妙。”
              回答是颇为恭敬的:
              “现在我明白了,可是不知怎么的,您瞧,我老是不用脑筋,把事情弄得无法挽救。不过下一次……”
              “他妈的,哪有什么下一次!再过1000年,也不会有什么下一次了。”
              于是这两位朋友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声,就分手了,各人拖着苦恼得要命的人的脚步,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回到家里,他们的妻子都马上跳起来,迫切地问一声“怎么样?”——然后她们用眼睛就看出了回答,于是不等对方用言语表达出来,就丧气地坐下了。在这两户人家里,随即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这是一种新现象,从前也曾有过争论,可是并不激烈,都是不伤和气的。今天晚上的争论,两家人却好像是互相抄袭似的。理查兹太太说:
              “你要是等一等多好呀,爱德华——你该从从容容地想一想呀!可是你不,你非得一个劲儿跑到印刷所去,把消息传遍天下。”
              “那上面明明说了要发表呀。”
              “那不相干,那上面也说了可以私自访问,随你的便。哼,你说吧——是不是这么说的?”
              “唉,不错——不错,是这么说的;可是我一想到一个外方人竟会这么信托赫德莱堡,这样一个消息会要如何轰动一时,这对赫德莱堡是多大的……”
              “啊,当然,这些我全知道。可是你要是仔细想一想,你应该是想得到应得这笔钱财的人是找不到的,因为他已经进了坟墓,而且身后无儿无女,也没有任何家属。这笔钱要是归一个需钱很切的人得到了,谁也不会因此受什么损害,而且……而且……”
              她伤心地痛哭起来了。她的丈夫想要找两句安慰的话来说一说,随即就这么说道:
              “可是归根到底,玛丽,这样的结局一定是最妥当的——一定是,我们是知道的。而且我们还应该记住,这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啊,一个人干出了傻事情要替自己找理由,那就什么都是命中注定!不管怎样,这笔钱在这种特殊情况之下落到我们手里,这就叫命中注定,可是你偏要自作主张,干预老天爷的意旨——是谁给了你这种权力?这叫做不知好歹,就是这么回事——无非是冒犯神明的大胆妄为,根本就和你装出的那副温和谦让的派头不相称,你明明是个伪君子,却偏要假惺惺地自命为……”
              “可是,玛丽,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辈子是怎么教养出来的,就像全村的人一样,简直教养得每逢有什么老实的事情要做的时候,就不会有片刻地迟疑,这种作风已经完全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
              “啊,我知道,我知道——一辈子老在受诚实的教养、教养、教养,教个没有完——从摇篮里就教起,要诚实呀,不要受一切诱惑呀,所以这全是虚伪的诚实,一旦受到诱惑,就经不起考验,今晚上我们已经看清楚了。老天爷有眼睛,我对自己那种像石头一样坚实的、无法败坏的诚实从来没有丝毫怀疑过,可是现在……现在,只受到这第一次真正的大诱惑,我就……爱德华,我相信这个镇上的诚实都是像我的一样,糟透了,也像你一样糟。这是个卑鄙的市镇,是个冷酷和吝啬的市镇,它除了这个远近闻名和自命不凡的诚实而外,根本就没有丝毫美德。我敢发誓,我确实相信如果有那么一天,它这种诚实受到大诱惑的时候,它那堂皇的声誉就会垮台,好像一座纸房子一样。这下子我可把老实话说出来了,心里倒觉得痛快一点。我是个骗子,向来就是,可就是自己不知道。以后谁也别说我诚实吧——我可担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