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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样配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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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第三样配料》    作者:欧·亨利


              瓦兰布罗沙公寓虽然名为公寓,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公寓房子,只不过是两幢合而为一的老式褐色面墙的住宅。底层一边开了一家女式服装店,花花绿绿的围巾和帽子挂得琳琅满目;另一边是个准保无痛的牙科诊所,张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保证,陈列着一些吓人的标本。在这所公寓里,你可以借到租金每周两元的房间,也可以借到租金每周二十元的房间。瓦兰布罗沙的房客中有速记员、音乐家、经纪人、女店员、卖文为生的作家、美术学生、电话接线员,以及一听到门铃响就扶着栏杆探身张望的诸色人等。
              本文只谈瓦兰布罗沙的两位房客——这并不是对别人有什么怠慢。
              一天下午六点钟,赫蒂·佩珀回到瓦兰布罗沙公寓三楼她那个租金每周三元五的后房,她那尖削的鼻子和下巴显得比平时更为冷峻。如果你在一家百货公司干了四年,突然被解雇,钱包里又只有十五美分,嘴脸难免会有点悻悻然。
              现在,趁她爬上两层楼梯的工夫,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她的身世。
              四年前的一个早晨,她同七十五个别的姑娘一起走进那家大百货店,应征内衣部售货员的工作。这支靠工资为生的娘子军,摆成一个使人眼花缭乱的美人阵。她们头上的金发足够让一百个戈迪瓦夫人骑马在街上奔驰。[1]
              一个精明强干、目光冷漠、不近人情的秃顶年轻人负责在这批应征者中间挑选六名。他有一种窒息感,仿佛要在这片轻纱如云,散发着鸡蛋花香的海洋里遭受没顶之灾了。正在这时候,一艘船驶入视线。赫蒂·佩珀站到了他面前。她貌不惊人,巧克力色的头发,绿色的小眼睛带着轻蔑,身穿一套朴素的粗麻布衣服,头上一顶实事求是的帽子,不折不扣地显示了她二十九岁的年华。
              “你被录取了!”秃顶年轻人嚷道,他自己也免遭没顶之灾。赫蒂就这样受雇于大百货店。至于她的工资怎么提升到每周八块钱,那就是赫剌克勒斯、圣女贞德、尤娜、约伯和小红帽的故事的总和[2]。我不能告诉你,她刚进去时公司给她多少工资。社会上反对这种现象的情绪正在高涨,我可不希望腰缠万贯的店主们从我所住的廉价公寓的防火梯爬上来,往我的阁楼房间扔炸弹。
              赫蒂被这家大百货店辞退的经过,几乎是她受雇经过的重演,所以也够乏味的。
              店里的每个部门都有那么一位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馋的人物,他老是带着一个小本子,系着一条红领带,以“顾客”的面目出现。他那个部门的每周靠若干工资(参看活命统计局[3]公布的数字)活命的姑娘们的命运全抓在他手里。
              我们说的这位顾客是个精明能干、目光冷漠、不近人情的秃顶年轻人。他顺着他那部门的过道走去时,仿佛在轻纱如云,散发着鸡蛋花香的海洋上航行。甜食吃得太多时也会腻得发慌。他把赫蒂·佩珀那平凡的容貌,翡翠色的眼睛和巧克力色的头发看做是腻人的美色沙漠中一块喜人的绿洲。他在柜台旁边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在她胳臂肘上三英寸的地方亲热地掐了一把。她扬起并不白皙而有力的右手,一巴掌把他打出三英尺远。你现在该明白了,赫蒂·佩珀为什么被大百货店辞退,限三十分钟内走人,而钱包里只有十五美分。
              今天早报的物价栏说,肋条牛肉的价格是每磅六分钱(肉店使用的磅秤),赫蒂被大百货店“免职”的那天,价格却是七分半。正因为这样,这篇小说才有可能存在,不然那多余的四分半就可以——
              不过,世界上所有的好故事的情节都有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所以你也不能对这个故事求全责备。
              赫蒂拿着肋条牛肉,上三楼后面她那每周租金三元五的房间里去。晚饭吃一顿热腾腾、香喷喷的炖牛肉,夜里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她又可以振作精神,去找一个赫剌克勒斯、圣女贞德、尤娜、约伯和小红帽加在一起的工作了。
              她在房间里那个两英尺高、四英尺宽的瓷器——嗯——陶器柜里取出陶器炖锅,然后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纸袋中寻找土豆和洋葱。翻了半天,她的鼻子和下巴显得更尖削了。
              原来土豆和洋葱都找不到。炖牛肉么,光有牛肉怎么行?做牡蛎汤可以不用牡蛎,海龟汤可以不用海龟,咖啡蛋糕可以不用咖啡,但是没有土豆洋葱就炖不成牛肉。
              话得说回来,遇到紧急情况,光有肋条牛肉也能使一扇普通的松木门板像赌场的熟铁大门那样,足以抵挡饿狼侵入。加点盐和胡椒面,再加一匙子面粉(先用一点凉水调匀),也能凑合——虽然没有纽堡式龙虾那么鲜美,也没有教堂节日的炸面饼圈那么丰盛,但也能凑合着吃。
              赫蒂拿着炖锅去到三楼过道后面。根据瓦兰布洛杉公寓的广告,那里应该有自来水。你、我和水表都知道,水来得很不痛快;但那是技术问题,且不去管它。那里还有一个水槽,自己料理家务的房客们时常在那里倒咖啡渣子,互相瞅瞅身上的晨衣。
              赫蒂看到一个姑娘在水槽旁边洗两个大土豆,姑娘眼神哀怨,一头浓密的金棕色头发颇有艺术气息。赫蒂像任何人一样,不需别具慧眼就能洞察瓦兰布罗沙公寓的秘密。各人身上的晨衣就是她的百科全书,她的《名人录》,她的有关来往房客的信息交换所。从洗土豆姑娘那件嫩绿色镶边、淡玫瑰红的晨衣上,赫蒂早已知道她是住在屋顶房间——那些人喜欢称它为“画室”——的微型画画家。赫蒂心里并不十分清楚微型画是什么;但她敢肯定绝对不是房屋;因为粉刷房屋的人,尽管穿着斑斑点点的工作服,在街上扛着梯子老是杵到你脸上,谁都知道他们在家里却是海吃海喝,阔气得很。
              那姑娘相当瘦小,她摆弄土豆的模样就像是没有结过婚的老光棍在摆弄一个刚出牙齿的小娃娃。她右手抓住一把用钝的鞋匠刀,在削一个土豆的皮。
              赫蒂像是那种见面熟的人似的,一本正经地上前同她搭话。
              “对不起,”她说,“我不该管闲事,不过土豆削皮,丢得就太多了。这些是百慕大的新土豆。你应当刮。我刮给你看看。”
              她拿过土豆和刀,开始示范。
              “哦,谢谢你。”艺术家低声说,“我不懂。这么厚的皮扔掉确实可惜;太浪费了。不过我一直认为土豆是要削皮的。在用土豆充饥的时候,连土豆皮也得算计算计。”
              “喂,小妹妹,”赫蒂停住手说,“你也很困难,是吗?”
              微型画画家面有饥色地笑笑。
              “我想可以这么说吧。艺术——或者我所理解的艺术——现如今仿佛不吃香了。今晚我只有两个土豆当晚饭。不过把它煮的热乎乎的,加点黄油和盐也不坏。”
              “小妹妹,”赫蒂说,一丝微笑使她冷峻的脸色和缓了一些,“命运把你我联系在一起了。我目前也不顺心;不过我房间里有一块像叭儿狗那么大小的牛肉。我想尽法子找几个土豆,就差没有祷告了。不如把你我两人的供应部门合并,炖它一锅。可以在我的房间里炖。假如能弄到一个洋葱加进去就好啦!喂,小妹妹,你会不会有几枚分币滑进去年冬季穿的海豹皮大衣的夹层里呢?我可以下楼到街角上老朱塞佩的摊子那儿去买一个。没有洋葱的炖牛肉比没有糖果的茶话会更差劲。”
              “你叫我塞西莉娅好啦。”艺术家说,“我本来可以问女看门人要一个,但是我还不希望他们知道我目前到处奔波在找工作。但愿我们有个洋葱就好啦。”
              她们两人在女店员的房间里开始准备晚饭。塞西莉娅插不上手,只能坐在长沙发上,像小鸽子那样轻声轻气央求让她干些什么。赫蒂整治好肋条牛肉,放在炖锅里,加了凉水和盐,然后搁在只有一眼的煤气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