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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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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兰斯》    作者:纳博科夫

              四
              古代的超凡之人将胳膊肘靠在花架上,斜身凝视着地球,只见这个玩具,这个陀螺,在苍穹中缓慢转动。每个特征都好看而清晰:多姿多彩的大洋,波罗的海像一个祈祷的女人。优雅的美洲大陆一片宁静,如在空中荡着秋千,澳大利亚就像个小非洲一样侧卧在它身旁。我的同龄人中可能有人希望自己的灵魂从天空俯视自己的星球故乡,发出一阵战栗,一声叹息,只见地球系着一圈圈纬度的腰带,子午线分明,也许还用又粗又黑的魔鬼般的曲线箭头标出了世界大战。或是比较欢乐的景象,展现在他们吃惊的眼前,如同一幅度假胜地埃尔多拉多的照相地图,图上这儿有个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在打鼓,那儿有个穿运动短裤的小姑娘,圆锥似的针叶松遍布圆锥形的山峦,钓鱼人在各处垂钓。
              实际上,我猜想,我年轻的子孙出来的第一个夜晚,站在不可思议的世界里那想象的寂静中,透过大气层一定会看到我们地球的表面特征。这意味着灰尘、四散的阴影、烟雾和各种光学陷阱,甚至陆地,要是透过层层云雾出现的话,会以奇怪的伪装移动,闪着令人费解的光辉,样子也无从辨认。
              这一切倒还是小问题。主要问题在于:这位探险家心理上能否承受这巨大的打击?人们都想在心理能够承受的情况下,尽可能看清这种打击的本质。而如果单单是想象这件事就要面临可怕的危险,那么如何忍受和克服真正的痛苦?
              首先,兰斯得解决返祖的时间问题。各种神话牢牢地盘踞在群星璀璨的天空,以致常识很容易避开重任,不去探索常识背后的非常之理。神若要繁衍兴盛,供养成千上万的长着蓝色羽毛、如阉伶般歌喉甜美的天使鸟,就必须占据一个星球。在人心深处,死亡的定义等同于离开地球。逃离地球的重力意味着超越坟墓。一个人发现他已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他倒没有办法让自己相信自己没有死——天真的古老神话原来不是那么回事。
              我不关心愚昧的人,那些平凡的无毛猿猴,他们把任何事情都想得非常简单。他们的童年记忆只是一头咬他们的骡子,他们对未来的想法只是吃饭睡觉。我现在心中所想的,是有想象力,有科学知识的人。他们的勇气是无限的,因为他们的好奇心超过了勇气。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的求索。他们是古代的curieux(11),却拥有更健硕的躯体,更炽热的心。探索一个天体的任务一旦开始,他们就要满足亲自探索的强烈愿望,要用自己的手指去抚摸,去感受,去审视,去笑对那些从未接触过的天体构成物质——然后吸口气,再抚摸,还带着同样的微笑,表达无名的、痛苦的、欣慰的快乐。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当然不是那种欺世盗名的庸才,这种人的唯一法宝就是把无知像骨头一样藏起来)应该有能力体验获得直接而神圣的知识带来的快乐。他可以是二十岁,也可以是八十五岁,但是没有获得真知的兴奋,就没有科学。兰斯就是具有这种素质的人。
              把想象力发挥到极致,我看见他克服了猿类根本体验不到的恐慌。毫无疑问,兰斯可能已经到了橘黄色的尘云中,地点就在塔尔西斯沙漠的正中央(如果它是沙漠的话),或者在哪个紫色水池附近——叫凤凰湖或奥蒂沟(如果它们是湖的话)。(12)可是另一方面……你也知道,事情这样发展的话,有些问题肯定就立刻解决了,干净利落,不可逆转,但别的问题又出现了,一件接着一件,慢慢显出头绪来。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
              我还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的时候,经常做一个模糊不清但反复出现的梦,梦中的环境都一样。我没能认出来这是哪里,也不能凭理性来作出判断,尽管我见过很多奇怪的地方。我现在打算让它发挥作用,好填补我故事里中的一个大漏洞,那是一道一碰就疼的伤口。那个地方没什么壮观景象,既不稀奇,也不古怪。只是一小块平地,显示出一点不太明确的稳定性,上面薄薄盖了一层性质不明的星云状物质。换句话说,只能看到不起眼的背面景象,而不是正面。这个梦的讨厌之处在于,不知为何,我不能四处走动,不能从各个角度看看这个地方。迷雾中潜藏着大量的矿物之类的东西——形状丑陋且毫无意义。在我做梦的过程中,我不断地往一个容器(翻译成“桶”)之类的东西中填塞和容器形状相同但尺寸更小的东西(翻译成“小卵石”)。我的鼻子在流血,但我极不耐烦,过度兴奋,也顾不上擦它一把。每次做这个梦,都会有人在我背后突然尖叫,我也尖叫着醒过来,这样就拉长了最初那种无名的尖叫。那尖叫初起时带着狂喜腔调,但后来就没有任何含义了——如果曾经还有过含义的话。说起兰斯,我就要说说和我的梦有关的事情——但有趣的是,当我把我记下来的东西再看一遍,事情的背景,真实的记忆,都不见了——如今已彻底消失了——我无法让自己相信写下来的东西背后有个人的体验。我想说的是,兰斯和他的同伴到达他们的星球时,也可能感觉到了一些和我的梦境相似的东西——这个梦如今已不再属于我了。
              五
              他们回来啦!马蹄嗒嗒响,一个骑手策马而来,冒着滂沱大雨穿过通往伯克家的那条石子小路。离那棵雨珠抖落的鹅掌楸不远就是大门,他一到门口便勒马大喊,报告这个惊人的消息,伯克夫妇一听见就像两只栗鼠一样蹿出房门。他们回来啦!飞行员们,天体物理学家们,还有两位博物学家中的一位,都回来了。另外一位博物学家丹尼去世了,留在了天堂,古老的神话在那里划下了好奇的痕迹。
              在当地医院的六楼,伯克先生和太太小心翼翼地躲开新闻记者,他俩被告知他们的儿子在一间小候诊室里等着他们,就是右手边第二个房间。说这个消息的话音里透着一丝未言明的敬意,好像在说童话里的国王一般。他们要悄悄地进去,一个叫库弗太太的护士会一直守在那儿。噢,他很好,大家都这么说——其实下个星期就可以回家了。不过,他们待的时间不能超过两分钟。请不要问问题——就随便说点什么。你心里明白。然后说你明天或者后天会再来。
              兰斯穿着灰色的长袍,剃了一个平头,黝黑的肤色变淡了。他身上有些变了,有些没变,瘦了,鼻孔里堵着脱脂棉,坐在一张长沙发的边沿上,两手紧握,有点不自在。他摇晃着站起来,笑着做了个鬼脸,又坐了下去。库弗太太,那位护士,长着蓝色的眼睛,看不出下巴来。
              心照不宣的沉默。然后兰斯说:“真是太奇妙了。完美的奇妙。我十一月再去。”
              停顿。
              “我想,”伯克先生说,“智拉怀孕了。”
              闪过一丝微笑,略微欠身致谢。接着以陈述的口气说:“Je  vais  dire  ca  en  francais。Nous  venions  darriver……”(13)
              “给他们看看总统的信。”库弗太太说。
              “我们去过那里了,”兰斯接着说,“当时丹尼还活着。他和我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
              护士库弗太太突然惊慌起来,插话道:“不,兰斯。不,夫人,不能接触。医生有令,请遵守。”
              鬓角发热,耳朵发凉。
              伯克夫妇被带了出去。他们走得很快——尽管没有什么急着要办的事,任何急事都没有。他们沿着走廊走去,两边是橄榄色和暗黄色的劣质墙壁,上半部是橄榄色,下半部是暗黄色,中间隔着一条棕色的线。再往前走,就是一台上了年纪的电梯。上升(瞥见坐在轮椅里的长者)。十一月份回去(兰斯林)。下降(伯克老两口)。电梯里还有两个面带微笑的女人,一个抱着婴儿的女孩,这是她们乐于同情的对象。此外还有一位灰发驼背、面容沉郁的电梯工人,他背朝大家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