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瓮中人（十七）
甄未凉闭了闭眼，那个预知梦的内容再次浮现在了脑海中。
——他脚腕上的那串脚链，那颗叮叮当当吵死人的铃铛，是在七岁那年出现在原主脚腕上的。
如果没有这串脚链，甄未凉不可能从火焰中活下来。毕竟，这是先知投胎前给下一世的自己留下的礼物。
也是在这一年，“先知”与“勇者”的转世被发现，回到了教会。
但是实际上，那位被迎回的“先知”，是一个错误。
真正的先知是原主。
他本该生下来便有着无可匹敌的强大魔法天赋，但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他的力量消失了。
然而事实上，他的力量并没有真的消失。先知在上一次进入轮回时预知到了这一世将会出现纰漏，提前做出了布置。到了定好的时机，在脚链的帮助下，原主自然会恢复先知的力量。
但先知所能预知到的也不是全部。她没想到，这次投胎遇到的问题不仅仅是力量的缺失。
她投胎成了男人。
而且是萨兰纳尔家的男人。
因此，原主从一开始就选择了蛰伏。他现在是一个没有魔力、性别错误的先知，还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几无存在感的“大小姐”。没有被教会以先知身份迎回，就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身份。因为失去了力量，他同时失去了大部分对未来的预知能力，过往的记忆也变得模糊。
至于相貌，先知与勇者每一世的长相都是不同的。单论相貌，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先知的身份。
在那次梦中，甄未凉梦到了继续这样发展下去，原主会有的结局。
甄未凉大概能猜到，这个梦是在极度的不甘之下，原主预知能力的一次拼了老命的挣扎。
如果甄未凉及其他玩家没有来，原主依然会在那场大火中恢复全部的力量，而后被萨兰纳尔家通缉。他也会选择四下襄助平民，尽力抵抗亡灵与魔兽。但很快，他的家族将他的画像传开了，并公开通缉这位“禁术修习者”。
由于萨兰纳尔家的引导，人们说，他之所以能从一个普通人变得如此强大，是因为他用禁术窃取了“先知”的力量。
他的力量来得莫名其妙，所有的人都相信了他是通过禁术获得了力量。原本逐渐声名远扬的“圣女”，转而成了“女巫”，遭遇了所有人的憎恶惧怕。
他开始被大量心思各异的人们通缉、追捕。一路游走，他到底心善，不敢下杀手，只能节节败退。
没有人相信他。
现在的那位“先知”，那个因误会而被奉上宝座的单纯女孩一直没有恢复力量与记忆——她哪有这些可“恢复”——大家只当她是身体孱弱，毕竟以前的先知也不是没出现过这种状况。如今因为原主，人们对“先知”多了同情，相应的，对原主的厌恶愈来愈深。
原主的逃脱很顺利。他是先知，力量能够与他比肩的人只有勇者。
——直到后来，勇者出现了。
之前无数世的恋人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原主愣在了原地。
他到底还是爱他的。
这是数千年的陪伴相守所积攒下来的爱意，经历了这些时日的奔走逃亡后凝结成了无尽的绝望与孤独。千年的爱封上冰雪，原主的心逐渐麻木。
但他始终怀着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万一呢？
万一他能认出我呢？
万一他察觉到了自己身边的那位“先知”不对呢？
万一他能够放弃对神无底线的信任，认出眼前的人呢？
万一……
无数个万一堵在心头，压迫得原主几乎无法呼吸。
接下来就是战斗。原主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慌乱。他熟悉勇者的每一招每一式，但他根本没有心思去留意勇者的剑术——那可是勇者与先知在漫长的数千年里，一同钻研练习出的剑术啊。
他试图用各种方式告诉恋人自己的身份，但勇者置若罔闻，一心只想杀死这个夺走了自己恋人力量的女巫。悲痛之下，原主的动作不由有些迟滞。勇者抓住这个机会，一剑致命。
那柄熟悉的勇者之剑第一次插进自己的心脏。原主怔怔地注视着它，竟觉恍惚。
他忽然双手蒙住眼睛，歇斯底里地仰天大笑起来，已经干枯的双眼没有流出任何不合时宜的液体。
勇者握着剑，蹙眉将其在原主的胸口拧动了半圈，这才抽出长剑。
那柄……由先知与他一同寻来的宝剑。
他到底有多厌恶这个篡取了自己“恋人”力量的“女巫”啊。
憎恨到，已经濒死，还要再给他增加一点痛苦。
原主慢慢瘫倒在地。他艰难地动了动手臂，放下左手，将右手挡在眼前。
他不再笑了。
他忽然觉得没劲，没劲透了。
他清楚的记得，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两千三百六十九年。
他们一起见证了两千三百六十九年的沧海桑田。
一个个国家建立又覆灭，一代代人诞生又老去，他们一次次死亡又迎来新生。两千三百六十九年了呵……
不过……
原主闭上了眼睛。
结束了。
这个数字，即将定格于此。
以后也不会再有先知了。
就让先知和勇者的故事就此终结吧。
——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刻，濒死的先知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终焉。
过去的那些日子，他一直无法窥透这一层薄雾，没想到却在死亡的这一刻知晓了一切。
难怪，这一世的他会面临如此多的劫难。
原来，一切都到了终结的时候。
既然如此……
依然心怀不甘，他挣扎着露出了一丝堪称温柔的微笑。茶色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天空，眸中神采不可扭转地消散。
与此同时，教堂中供奉的先知之灯，熄灭了。
并不知情的勇者嫌恶地看了眼沾满血与心脏碎末的剑，看都不看那张精致漂亮到不可思议程度的脸，吩咐道：“烧了。”
他大踏步离开，没再看身后一眼。
——但原主的故事没有就此结束。
巨大的怨气使他化身成为亡灵。愤怒与悲伤让他对目所能及的人类展开了歇斯底里的屠杀。终于知道自己亲手杀了挚爱之人的勇者满眼通红地手刃了那位无辜的假先知，再次站在了原主面前。
原主若有所察，转身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露出一个勇者熟悉无比的温柔微笑。
与他生前，最后的那个微笑，一模一样。
勇者通红的眼睛慢慢湿润。他缓缓拔出了剑。
他再次杀掉了自己的爱人。
而这次，先知是真正的神魂俱散。
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一个……狗血的故事。
甄未凉再次努力试图得知原主死前到底看到了什么，然而再次失败。
好吧，或许时机到了会知道的。
按照这个状况，那个预知肯定和主线有关。
他不禁感慨原主的婚约真是一次比一次惨。“先知”的身份给了他与“勇者”的婚约，但勇者压根没认出来变了性的他，一把剑杀死了他两次。和那个地痞的婚约就不提了，差点把他整死，连老恋人的影子都碰不到。
真是老惨老惨的。
……
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讲述完毕，甄未凉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总结道：“就是这么回事儿。”
至于原主明明是先知为什么还要特意准备一个记满咒语的笔记本，则是因为魔法也需要不断改进，笔记本上的都是他这些年修改过或正在修改的魔法。正好甄未凉无法接收先知这么多世的记忆，留在脑中的只剩片段，需要这个记录。
魏贞寒颔首：“明白了。难怪你的身份任务如此奇怪。”
甄未凉道：“我今天离开前还在考虑，是顺着原主的经历走剧情，还是直接另辟蹊径，挑明我‘先知’的身份。”
魏贞寒问：“你现在决定直接挑明了？方式呢？”
甄未凉摊手：“虽然在我的那个预知梦里，勇者蠢了一点，但他们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恋人，我真去和他聊会儿，他多半能察觉到什么的。”
“那么，那个‘先知’？”
甄未凉道：“是教会的人认错了人，把她当成先知迎走了。在我的记忆里，她确实是个无辜者，莫名其妙被卷入其中。如果不是这个错误，凭她还算不错的魔法天赋以及容貌，怎么也能出人头地的。所以，咱还是得想办法保护她一下，别让她莫名其妙死了。”
魏贞寒微微皱眉：“怎么‘先知’还能认错人？教会是怎么做事的。”
“这不能怪教会。”甄未凉微微眯眼，“指引他们去寻找‘先知’及‘勇者’的，可是神。”
他捏捏下巴，“而先知上辈子就预料到了这一世不太平，恐怕……这次的主线剧情和神也有关。”
“你是说，”魏贞寒道，“先知能够预测到神的行为？”
甄未凉点点头，笑着道：“其实这些天四处走动，加上各种情报的收集，我大概有了种猜想。”
魏贞寒难得一见地微微一笑：“巧了，我也有。”
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已在不言中。
“不过还是不能完全肯定，”甄未凉道，“先继续收集证据。”
“这个给你。”魏贞寒忽然将一个东西递给了甄未凉。甄未凉还在诧异他怎么突然转移话题，目光触及那个东西，他皱起了眉。
“这是……”
是一个半个大拇指指节大小的幽蓝色金属，做成了锚的形状，拿在手里有点热，也不知道魏贞寒攥在手里多久才这么热的。金属的样式很独特，甄未凉似乎从未见过，但又莫名觉得这种蓝色质感有点眼熟。他拿着这东西左右看了半天，抬起头纳闷地问：“这是什么？”
“你没得到系统通知？”魏贞寒答非所问。
“什么通知？”甄未凉一脸懵懂。
魏贞寒眉头微锁：“这是我的手下从一个盗贼手里搜出来的。我拿到它时，系统报告了一声，‘恭喜拿到关键道具，入场券’。”
甄未凉一怔。他再次看向这枚“入场券”，不可置信道：“难道这次的剧情真的是……”
“很奇怪，”魏贞寒道，“你为什么没有收到系统通知。”
甄未凉摇头：“不清楚。不过现在先不管他了，”他把“入场券”递给魏贞寒，“我得去拿回我‘先知’的身份了。”
魏贞寒道：“一路小心。”
甄未凉回头莞尔：“放心吧。”
他还记得上次遇见勇者的地方，便直接瞬移了过去。他们果然还没离开。
于是他几步上前，拉住勇者，平静地唤出他的名字，而后道：“有些事，我得和你谈谈。”
勇者愣住。
他还没得到萨兰纳尔家族大小姐叛逃的消息，也就谈不到将甄未凉抓捕归案。
他只是觉得莫名其妙。
身边的骑士哄然大笑，纷纷调侃勇者艳福不浅，也嘲笑甄未凉鬼迷心窍，居然想撬先知的墙角。然而勇者对上他那双平静而有几分熟悉的眼睛，莫名地说不出拒绝的话。
甄未凉定定地看着他，道：“还认识我吗？”
不等他回答，他又道：“不认识就直说，我马上走。”
周围骑士的嘲笑声愈发喧杂。甄未凉只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勇者怔怔地看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一个荒诞的念头。
“你是……”
甄未凉微微颔首，而后后退一步，道：“言尽于此，告辞。”
他转身欲走，勇者急忙抓住了他的手腕。骑士哗然，甄未凉回头看他。勇者急忙收回手，怔怔道：“不，不可能出错的……”
甄未凉收回手，嫌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瞬移离开。
勇者与先知是神赐下的特殊灵魂，先知还好，勇者对神的信任几乎是毫无条件的。
即便再爱先知，勇者也会为了神而杀掉自己的爱人。
甄未凉很清楚这一点。
但他还是去了。
原因无他，他得在勇者心中埋好“神会做错事”的伏笔。
说到底，“拿回身份”这事已经提上日程。而且，按照勇者对神无条件的崇敬，直接让他在神与恋人之间做出选择，他极大可能会选择神。
这也是过去几千年来，先知与勇者最大的分歧。先知对神的信仰始终有所保留。而勇者的信仰纯粹而热烈，几乎就是迷信的意思。
想要让勇者站到自己这一边，只能敲碎他对神的信任。
甄未凉走得头也不回。
不过，“恋人”什么的，还是算了。
什么命运注定的恋人，说的是先知与勇者，和他甄未凉有什么关系。
况且，原主的态度很明显。
勇者与先知的故事，该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