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陈词滥调
文∣佩格·布雷肯
写作者感到最为棘手的问题之一，就是他要让笔下的角色显得漂亮、勇敢、惹人喜爱，而且还是足够漂亮、足够勇敢，同时仍然惹人喜爱。
现实是，时代变了。从前故事里的女主角，走起路来风姿绰约，湛蓝的眼眸犹如那不勒斯的晴空，明艳的双颊足以令玫瑰自惭；而男主角呢，肩宽体阔，英俊不凡，一头卷发映衬出不可动摇的坚定气质。这样的角色，今时今日见多识广的读者已经不买账了。
现在兴起一种叫作“读者认同”的东西。读者其实发自心底地知道，自己没有书中角色那般漂亮或是可人，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根本不存在那种完美的人。
写作者显然在这个问题上陷入两难。说白了，那套陈词滥调是肯定要扔掉的。但他也明白，女性读者肯定会不留余地地拒绝一个粗腰或是龅牙的女主角，而男性读者也不会有耐心跟一个腆着啤酒肚的男主角相处。
可喜可贺的是，作家们已经解诀这个难题：既然赞美反会招致唾弃，那么就用“似贬实褒”的写法好了。来看个例子：
布拉德看着帕米。帕米太瘦了，颧骨高得过分，两眼也隔得太开。
这一下就把读者的认同感给叫醒了。没有哪个女性不想变得“太瘦”，或是不热爱高耸的颧骨和间隔开阔的眼睛！但在这段文字里，她发现这些东西都遭到不讲道理的贬损，就好像是什么缺陷似的。
当然，读者也有缺陷。她自己清楚得很。她会在心底想象这个女主角的样貌是任何女孩都梦寐以求的，那么她一旦发现有人不这么想，身为女人的她就会获得心理慰藉。这位读者便会立即站到女主角身边，成为她的知心伙伴。
将优点写得像缺点的功夫可不容易掌握。写作者必须时刻记得，帕米的腿可以“太长”，但鼻子绝不可以。你可以说她的眼睛“太大”，但任何情况下都永远不要这样描述她的指关节。读者会接受“帕米嘴唇太过丰满而且善变”，但会毫不犹豫地厌恶“帕米那张吧唧作响的大嘴”。是啊，一点也不容易。而你要描述帕米的房间时会再次遇到同样的问题。不过，同样的处理方式也能让你更轻松地获得读者的认同。
这房间不精致。格格不入的各种家饰随性搭配，显然没有经过室内设计师之手。褪色的印花布衬着胡乱摆放的书本，没有哪位设计师能受得了。柔和的火光虽然照得扶手椅和旧铜水壶微微发亮，但掩盖不了地毯的寒酸。不过，布拉德喜欢这房间。感觉像是到家了……
注意，这里用了一个微妙的“不过”，而不是“所以”。仔细体会这个词的魔力，它不仅让读者感觉像是在自己家一样，而且会认为自己比作者更聪明。“怎么了，我家不就是这样嘛！”读者心想，“这个作者是有多蠢？他想要房间看起来跟商店橱窗一样吗？我的家具也不怎么相配啊。至于那些书，我常说，房间里要是没有书那还算是房间么……”如此一来，读者就会更愿意分担帕米的忧虑，分享她最终的快乐了。
一个立志赶时髦的小说作者应当明白，他写男主角时要像写女主角和场景时一样，似贬实褒。比如一位男士读到下面这句：
布拉德的五官像是随意被凑到一块儿的。他鼻子高耸，皱纹很深——一张脸上带着四十一年艰苦岁月的痕迹。
他就会对自己的长相感觉良好，因为他的五官搭配也算不上精妙。而且这段描述还侧面写出慌洒随性的男子气概，于是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在高尔夫俱乐部多喝的那几杯好酒。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这些“瑕疵”对于布拉德的形象丝毫无损，布拉德显然就是勇气和雄性的代表。于是，他就会跟随着布拉德一路走到底。
当然了，和写女主角一样，写男主角时也有忌讳，写作者得牢记在心。比如说，一个嘴唇紧绷的男主角偶尔露出一个别扭的微笑是读者完全可以接受的，尽管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表情一般意味着他的假牙歪了。但如果你说布拉德有脚病，那么读者会立刻避之唯恐不及。出于某种原因，只有名叫哈罗德·比尤布克的角色才会得脚病，而布拉德·雷诺兹不会；而男主角永远不可能叫哈罗德·比尤布克。
这门功夫的关键就在于贬人却不伤人。正是因为如此，你会发现作家们总是热衷于描写男主角的头发。布拉德的头发像是旧麻绳——这是最常见的。也可能是一头乱发——虽然更好的形容是“不羁”。再或者，他的头顶已见稀疏。无论怎样，在读者看来都不会有损布拉德的形象，而且还能带来一种舒适的读者认同感。
既然要讨论“似贬实褒”这一手法，那么有关角色青少年时期的叙述就必不可少了。这是老道的作者常会使用的技巧，并且效果很好。其中一个好处就是能让女主角甫一出场便显得耀眼非常。
布拉德看着帕米·哈里森，她苗条、端庄、美丽无双。多年以前，帕米·哈里森还是个小姑娘，远在战争还没有把这么多东西撕毁蹂躏之前……帕米·哈里森，那个邻家小女孩。
“帕米，你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布拉德觉得自已很傻，于是住了口。眼前的女孩披着红铜色的秀发，双腿颀长，皮肤如象牙般温煦，笑意盈盈的嘴唇鲜嫩欲滴……她再也不是那个长着雀斑、戴着牙箍的柴火妞了。
“你的意思是，像以前一样被你拿着雪球一路从学校追到家门口吗？”帕米皱了一下鼻子，撩人极了，“是啊，我是不是很坏？”
布拉德挤出笑容。
“我才是很坏，”他后悔起来，“还记得……”
行了，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记忆中的帕米戴着牙箍，又瘦又小，还长了雀斑——这样的形象没什么问题。但如果帕米小时候是面团脸肥胖丫头，读者绝对不会想和她有什么联系。极少的情况下，作者也会在小说里塑造一位微胖的年轻女主角，并且不会招致恶评，但技巧在于他用的是“圆鼓鼓”这个词，于是女主角就带上了胖乎乎的可爱气质，显得有趣多了。
不管怎样，只要解诀这些问题，写作者就会发现自己到了新阶段，可以得心应手地继续小说创作，因为他已经给主角们设置了坏得可爱的少年形象，读者便不会对他们成年后所展现出来的卓然魅力吹毛求疵了。毕竟，美的就是对的。
这句话已经照顾到写作者必须费心的各种人物描写，除了一种情况：如果你发现居然需要写一个正在睡觉的人——你会惊讶于这种情况多么常见——那就只有一种写法：
他睡在凌乱的被褥里，看起来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挑剔的批评家也许会提出反对意见。但除非他是“福星”卢西安诺[1]，睡觉时枕头下放一把枪，手指还扣在扳机上，不然还能有什么别的样子？这只是单纯的挑刺儿而已，就不必在此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