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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启蒙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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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壁鸠鲁式的善终

书籍名:《哲学启蒙系列》    作者:陈嘉映



但如果你不相信来世或者不确定死后灵魂会怎样,那样还会有所谓善终吗?伊壁鸠鲁派认为死后灵魂不会存活,但他们仍坚持认为,死亡不是坏事,明智的人可以“善终”。死亡不会给我们带来伤害,因为伤害寓于不愉快的感觉,但一旦我们死了,我们就不会感受到任何东西,因此死亡不会给我们带来伤害,它不是坏事。对伊壁鸠鲁派来说,善终是我们平静、快乐地告别人世,有朋友围在身边,愉快地想起我们分享的所有快乐时光,不会毫无必要地担心来世和安全,因为我们知道,如卢克莱修所说,死亡“比最深的睡眠还要安宁”。

这样的死亡的一个实例是大卫·休谟的辞世,他是18世纪的一位哲学家和无神论者。在60多岁的时候,在经历了漫长杰出的随笔作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生涯之后,休谟患上了消化不良,大概是癌症。他的朋友哲学家亚当·斯密告诉我们,最初休谟战胜了疾病。但是症状又复发了,“从那时起他放弃了一切康复的念头,但极其快乐、极其满足地屈服于疾病,顺从于死亡。”去世前不久,斯密去看望他,休谟高兴地说:“我已经做了所有我想做的重要的事情,我已尽力令我的亲人和朋友过得更好。因此我完全有理由满足地死去。”我们读到,在最好的时日,休谟“完全不焦虑、不焦急、不消沉,看有趣的书来度过他的时光”。他“高兴、镇定地离开了人世”。但是,如果我们还没有做完我们想做的重要的事情呢?在那种情况下,死亡是不是坏事?我们可能会同意,由于缺少来世的证据,死亡肯定是阿尔伯特·艾利斯所说的“令人憎恨的事情”,尤其是当它在我们年轻时就降临,当我们还没有享受漫长的人生的时候。但多长算漫长?我现在34岁,这意味着如果我活在别的时代或者别的地方,我活这么长已经很幸运了。



较好与较差的死法


哪怕我们不同意古希腊哲学家的观点,坚持认为死亡是一件坏事,我们仍可以同意,存在着较好和较坏的死亡。没几个人能选择自己的死因,但有些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选择我们辞世时的风度,有能力控制这一过程,哪怕只是在很有限的范围内,能让垂死的人在最后几周或几天里获得一些安宁和满足。当代英国思想家查尔斯·里德贝特在2009年秋天失去了他的双亲。但是他2010年在一次演说中说,他的父母死得完全不一样:他父亲的死很糟糕,而他的母亲得以“善终”。他父亲死于:

“一间很可怕的病房,艾尔代尔总医院的3号病房。房间里天花板已经褪色,到处都是医疗设备,病房极其标准化和单调。那里一点儿也不干净。我母亲去探望我父亲时,她要穿越那些设备,去亲他一下。在这样的时刻,这个可怕的病房才能因为这种亲密的举动而有一些生气。但她穿越设备去亲他这一景象反映了这里的问题:杂乱的设备很碍事,应该清理一下,同时也可以让病房显得有些温情。”

查尔斯的母亲在他父亲去世几天后也生病了,她被送往布拉福德皇家医院: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她决定她想结束生命。但是她住在一家非常好的医院,那里的医务人员热切地希望让她活着。他们用药救治她时,她问他们能不能只给她一大颗药让她死掉?他们说,“不行,我们不能那么做……”然后她意识到,如果她不服药的话,她就会死掉。所以最后他们把她转移到一个护理之家,她死在了那里,就在他们在早上9点半给她吃了玉米片之后。我母亲死亡时有归属感,并感到完满,直面自己的处境并做出决定。死亡方式无疑是在她掌控之中。她无法控制她死亡的情境,但是她可以在其中寻找自己的路,寻找适合她的死亡方式。最终,在这场死亡中她是主角。在我父亲的死亡中,主角是护士和医生们。他们是男女主人公。我母亲死亡过程的主角是她自己。”

里德贝特概括说:“在我们目前的制度中有太多糟糕的死亡方式,对医疗服务体系投诉中的50%跟人们去世的方式有关。“善终”不够多,“善终”的剧本应该是去世的人亲自写的……我们需要的是让人们写他们自己的剧本。”(我们独立自主的程度取决于我们是否选择死亡。如果我们决定要活下去,如果我们决定要尽可能地跟疾病做斗争,也许是为了我们的家人,那么我们必然就会授予医生控制我们的生命的权力。)



选择一种死亡


写自己的死亡剧本,确定自己的死亡之路,这是非常斯多葛派的做法。斯多葛派是最早把死亡当作最终的生活方式选择的人。塞内加写道:“就像我选择乘坐哪一艘船或住哪一幢房子一样,我也选择一种死法。”就像我们在《斐多篇》中看到的苏格拉底一样,完美地掌控自己的死亡过程,把它当作一个机会来表达自己的价值观,斯多葛派也努力地书写他们死亡的剧本。他们努力把自己的死亡变成斯多葛派面对无法控制之事时的尊严和独立自主宣言。比如,我们能读到第欧根尼对芝诺临终时刻的记载,芝诺年迈时,绊倒了,摔断了自己的脚趾,离开了斯多葛派的学校。他拍着大地喊道:“这都是我自找的,为什么还召唤我?”接着他就自杀了,好像是通过停止呼吸或绝食。他的继任者克里安西斯是绝食而死,当他老了生病时,他认为他已经活得够久的了。其他斯多葛派也选择死亡,而不是被俘或者被暴君杀害:小加图用刀刺穿自己的肚子而死,而不是被恺撒擒获;塞内加割腕自杀,而不是被尼禄的军队杀害。自杀对他们来说是表达目中无人的自由,以及面对暴君时的自我决断。斯多葛派努力书写他们自己死亡的剧本,当然他们的死亡过程有一些戏剧化甚至做作之处,他们就像是在有意识地扮演柏拉图描写的苏格拉底。

但他们真实的死亡过程并没有彩排过,不像柏拉图虚构的那样顺利。比如,塞内加面对死亡时本来是想追随苏格拉底:塞内加平静地听取了他必须死掉的消息,责骂他哭泣的亲人被他们的情绪占了上风。但接着这场戏就演砸了。塞内加切开了他的手腕,但是血流得太慢,他死不了。他又切断了膝盖和大腿的动脉,但这仍然杀不死他。之后他又服毒,但毒液在他血液里流得太慢。最后,为了结束塔西佗所说的这“单调乏味的死亡过程”,他被带进一个热澡盆里,最后在热气中窒息而死。塞内加辛酸的、有些荒唐的死亡方式告诫人们,我们控制自己的死亡的意图,并希望在这一过程中表现我们的自主和尊严和这是死亡这一事实之间存在着矛盾。死亡反抗我们对它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