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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康熙大帝:巩固国基 (9)

书籍名:《清朝大历史》    作者:孟森


  “索额图欲谋大事”句,《东华录》作“助伊潜谋大事”,语更明显。则往时已有图逆发觉之事,但或以为事出索额图,未必太子本意耳。考清《国史·索额图传》,事在四十二年四月,《传》所叙与此不同。索额图已于四十年以老乞休允之。四十一年,复召侍太子德州养病,以时方南巡,太子侍行,至德州而病,帝遂回銮,而留太子德州养病也。太子养病必召其私亲侍,且为纵恶之私亲,是时犹纯为姑息如此。索额图先为家人讦告罪款,留中未宣,至四十二年仍传谕:“家人告尔,留内三年,有宽尔之意,而尔背后怨尤,议论国事,结党妄行;举国俱系受朕深恩之人,若受恩者半,不受恩者半,即俱从尔矣。

  去年皇太子在德州时,尔乘马至皇太子中门方下,即此是尔应死处,尔自视为何等人耶?朕欲遣人来尔家搜看,恐连累者多,所以中止。若将尔行事指出一端,即可正法。念尔原系大臣,朕心不忍,令尔闲住,又恐结党生事,背后怨尤议论。着交宗人府拘禁。”寻死于禁所。《传》取叙谕辞,吞吐不明,讦告之款,未明何事,而结党妄行,若非举国受恩,即可俱被诱惑而去。据此情罪,直是与帝互争天下,天下非索额图所能有,其为代太子谋早取大位明矣。其下忽又掩过重情,但责以德州侍疾时,乘马失礼于太子,即是死罪,与上说大异。又云若搜看其家,恐多连累,则又非失礼而有犯逆,且不可使有连累,则顾忌甚切,自属为太子地矣。然则索额图助太子谋逆之案,早发觉于五年之前,太子不悛,又日日在防范之内,废太子之祸,固已迫在眉睫矣。

  《传》又云:“即日执允礽,命直郡王允禔监之。诛索额图二子格尔芬、阿与吉善及允礽左右二格、苏尔特、哈什太、萨尔邦阿,其罪稍减者遣戍盛京。”

  观所诛者乃索额图二子,余亦旗下人员,大抵索等所援引同类。此时有名之罪人,不过如此。十一年前所置于法之太子左右用事人,更为旗下群小,并不必记其名,则太子之隔绝士大夫,固已久矣。“谕教元良”之语,初不足动圣祖之心。在二十余年之前,早信从士大夫,斥退私亲,扶植正士,以坊培东宫,其时方十四五岁童子,少成若性,熏德善良,何至异日之惨!

  《传》又云:“次日,上命宣谕诸臣及侍卫官兵,略谓:‘允礽为太子,有所使令,众敢不从,即其中岂无奔走逢迎之人?今事内干连,应诛者已诛,应遣者已遣,余不更推求,毋危惧。’上既废太子,愤懑不已,六夕不安寝,召扈从诸臣涕泣官之,诸臣皆呜咽。既又谕诸臣,谓:‘观允礽行事,与人大不同,类狂易之疾,似有鬼物凭之者。’及还京,设毡帐上驷院侧,令允礽居焉,更命皇四子与允褆同守之。寻以废太子诏宣示天下,上并亲撰文,告天地太庙社稷曰:‘臣祗承丕绪,四十七年余矣,于国计民生,夙夜兢业,无事不可质诸天地。稽古史册,兴亡虽非一辙,而得众心者未有不兴,失众心者未有不亡。

  臣以是为鉴,深惧祖宗垂贻之大业,自臣而隳。故身虽不德而亲握朝纲,一切政务,不徇偏私,不谋群小,事无久稽,悉由独断,亦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位一日,勤求治理,不取少懈。不知臣有何辜,生子如允礽者,不孝不义,暴虐慆淫,若非鬼物凭附,狂易成疾,有血气者岂忍为之?允礽口不道忠信之言,身不履德义之行,咎戾多端,难以承祀。用是昭告昊天上帝,特行废斥,勿致贻忧邦国,痛毒苍生。抑臣更有哀吁者:臣自幼而孤,未得亲承父母之训,唯此心此念,对越上帝,不敢少懈。臣虽有罪子,远不及臣,如大清历数绵长,延臣寿命,臣当益加勤勉,谨保终始。如我国家无福,即殃及臣躬以全臣令名。臣不胜痛切,谨告。’”

  此为第一次废太子,其时已言似有鬼物凭之,遂开允祉首告允褆厌胜事。厌胜当亦不诬,但促其首告,或此疑为鬼附之说。要之圣祖之爱憎太子,初无成心,非有移爱他子而致此,则甚可信。祭告文不见《东华录》,王《录》唯云:“翰林院奉敕撰之文,不当帝意,自撰此文。翻清书时,又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二语改译。再谕以‘不可改,不可以为此系人臣语,人君实更应鞠躬尽瘁’。”云云。据此则祭告文实是亲笔,世疑宫中发见圣祖亲笔文,文字俱甚劣,遂以为御笔尽出倩代者,前言清列帝作字,每对众挥毫,不应尽假,文理亦于讲读谈论中窥见程度。证以此文,及其谕饬撰译之人,决非不能作通顺文字者也。

  此后,太子废又复立,圣祖顾念其子,疑为鬼物所凭,而又恰有谋太子者适为厌胜之事。太子之失德,自不缘厌胜而来,而其乘此疑团,遂认为被厌胜,以图一时之复位。帝虽欲复立,终疑请复立为图见好太子,作异日居功之地,则务谴臣下之言复立者。窥伺帝旨之徒,遂疑帝实不欲复太子,而别举允禩以当之,又大失帝意。此善投机会者之弄巧反拙,成康熙间夺嫡案之一大反复。

  自四十八年三月,复立太子。逾二年,至五十年十月,复以旗籍大臣多人为太子结党会饮,所牵涉者有户部书办沈天生等,串通本部员外郎,包揽湖滩河朔事例,额外多索银两,诸大臣皆受贿,为数亦不过数千金。因谓:“允礽求此等人保奏,唯其不仁不孝,难于进益,徒以言语货财,卖属此辈,潜通信息,尤属无耻之人。”此其痛斥太子,情节猥琐,《东华录》甚详,而似亦不甚近情。以将传帝位之太子,何求于群小而与为朋比?《史稿》撮叙,更不分明,疑其中有难言之隐矣。

  诸大臣者,尚书耿额,又指为索额图之家奴,欲为索额图报复,牵连审讯,至明年五月始结,罪至绞监候以下有差,而太子尚未俱废,使其觉悟改悔,未尝不留与时机。而太子为人,众臣既盛道其聪明,圣祖亦言其骑射、言词、文学无不及人之处,何以甘入下流,为稍知自爱之子弟所不肯为?此则失教之至,而纵使习染于旗籍昏愦之索额图家,少成若性,岂非溺爱不明于先,而又不能终于愦愦,尽失英主之本色,以致有一废再废之举耶?太子过恶,前辈别无纪载,故只有疑其冤抑,意为夺嫡之余,世宗朝修圣祖实录多未可信。然世宗于允礽初无图夺之迹,后因不立太子,始生事在人为之志,乃别是一事。谓允禩辈夺嫡甚烈,适为世宗驱除,未始不幸获渔翁之利则有之;至《圣祖实录》谓尽出雍正朝伪撰,则于事理为不必然。而其证据,今尤有可举者,录之以存其真相。

  《朝鲜实录》:肃宗三十四年戊子,即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庚寅,是月癸酉朔,庚寅乃十八日。是日书:“皇历赍咨官韩重琦赍来清国咨文,清国废其大子胤礽,本朝方物之赠太子,勿令赍来。其废黜诏制略曰:‘荒淫无度,私用内外帑藏,捶挞大臣以下,欲为索额图。傍伺朕躬,若不于今日被鸩,即明日遇害云。’”

  据此则废太子诏,实是当时原文。

  朝鲜忠于明,始终对清视为胡虏,乾隆以后稍改,然终不忘明。盖其国见解,自命为箕子之后,而于女真持种族之见甚深,因种族之见,其评清帝本不甚作美辞,自难尽信,但所传清国百姓谈太子王过恶,及诸子之无佳誉,当是得诸闻见。

  《史稿·允初传》:“五十一年十月,复废太子,禁锢咸安宫。”

  据《本纪》及《东华录》,书废太子在九月庚戌,即九月晦日,次日十月辛亥朔,御笔朱书谕王大臣,故允礽再废在五十一年十月,谕中有云:“前次废置,情实愤懑,此次毫不介意,谈笑处之而已。”故更无颁诏等事。

  不立太子,为清一代特色。乾隆朝有端慧太子永琏,则由追赠。复作《储贰金鉴》,集古来立太子之为祸事迹,垂训后世,亦皆以康熙朝事为炯戒焉。证以《朝鲜实录》,亦载太子之立而复废,略如清《国史》所说。

  《朝鲜实录》所载,与《东华录》约略相符。益知《圣祖实录》非世宗以意修改。而世宗于太子之废,实无所干预。但神器无所归,乘机取得大位,康熙间极力营谋夺嫡者,至时反为他人拾取而去,因忿极而多不逊之言行,遂开世宗屠戮兄弟之端,余别有考,不具录。

  夺嫡之狱,允禩为主,度允禩笼络人心,其术必有大过人者。诸兄弟皆为尽力,宗藩贵戚,满汉大臣,亦多有预其谋者。老臣如佟国维、马齐,勋旧如遏必隆之子阿灵阿,佟国纲之子鄂伦岱,明珠之子拨叙,汉文臣如王鸿绪,皆以举允禩为太子被谴。兄弟中如允褆、允、允禟、允,皆甘推戴,允褆为皇长子,尤身犯大不韪以遂其私,不知何以归心允禩至此。世宗亦专以允禩为大敌。互见余所作《世宗入承大统考》。

  《史稿·允褆传》:“四十七年九月,皇太子既废,允褆奏曰:‘允礽所行卑污,失人心,术士张明德尝相允禩必大贵,如诛允初,不必出皇父手。’上怒,诏斥允褆凶顽愚昧,并戒诸皇子勿纵属下人生事。允褆用喇嘛巴汉格隆魇术,厌废太子,事发,上命监守,寻夺爵幽于第。四月,上将巡塞外,谕:‘允褆镇魇皇太子及诸皇子,不念父母兄弟,事无顾忌,万一祸发,朕在塞外,三日后始闻,何由制止。’下诸王大臣议。于八旗遣护军参领八、护军校八、护军八十,仍于允褆府中监守。上复遣贝勒延寿、贝子苏努、公鄂飞、都统辛泰、护军统领图尔海、陈泰并八旗章京十七人,更番监守,仍严谕疏忽当族诛。雍正十二年卒,世宗命以固山贝子礼殡葬。”

  又《允禩传》:“圣祖第八子,康熙三十七年三月,封贝勒。四十七年九月,署内务府总管事。太子允礽既废,允禩谋代立,诸皇子允禟、允、允,诸大臣阿灵阿、鄂伦岱、拨叙、王鸿绪等,皆附允禩,允褆(原作祉当误)。言于上,谓:‘相士张明德言允禩(原作禔当误)后必大贵。’上大怒。会内务府总管凌普,以附太子得罪,籍其家,允禩(原作禔当误)。颇庇之,上以责允禩,谕曰:‘凌普贪婪巨富,所籍未尽,允禩每妄博虚名,凡朕所施恩泽,俱归功于己,是又一太子矣。如有人誉允禩,必杀无赦。’翌日,召诸皇子入谕曰:‘当废允礽时,朕即谕诸皇子,有钻营为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所不容。允禩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党羽相结,谋害允礽。今其事皆败露,即锁系交议政处审理。

  ’允禟语允,入为允禩营救,上怒,出佩刀将诛允,允祺跪抱劝止,上怒少解,仍谕诸皇子议政大臣等,毋宽允禩罪。逮相士张明德会鞫,词连顺承郡王布穆巴,公赖士、普奇,顺承郡王长史阿禄。张明德坐凌迟处死,普奇夺公爵,允禩亦夺贝勒为闲散宗室。上复谕诸皇子曰:‘允禩庇其乳母夫雅齐布,雅齐布之叔厩长吴达理与御史雍泰同榷关税,不相能,诉之允禩,允禩借事痛责雍泰。朕闻之,以雅齐布发翁牛特公主处(圣祖第十三女和硕温恪公主,下嫁翁牛特杜棱郡王仓津)。允禩因怨朕,与褚英孙苏努相结,败坏国事。允禩又受制于妻,妻为安郡王岳乐甥,嫉妒行恶,是以允禩尚未生子,此皆尔曹所知。尔曹当遵朕旨,方是为臣子之理。若不如此存心,日后朕考终,必将朕躬置乾清官内,束甲相争耳。’”

  圣祖斥责允禩,深刻如此。纵谕诸皇子语,或一时未达外廷,然会鞫张明德,词连多人,又夺允禩贝勒,当已明白可共喻矣。然又有大臣会举为太子一事,终疑太不近情,或斥责允禩之语,不无世宗朝添入。至其被举而为圣祖所责,则固事实。允禩之夺贝勒,则但以闻张明德诞语而不奏闻耳。

  《传》又云:“上幸南苑,遘疾还宫,召允禩入见,并召太子使居咸安宫。未几,上命诸大臣于诸皇子中,举可为太子者。阿灵阿等私示意诸大臣举允禩,上曰:‘允禩未更事,且罹罪,其母亦微贱,宜别举。’上释允礽,亦复允禩贝勒。四十八年正月,上召诸大臣,问倡举允禩为大子者,诸臣不敢质言,上以大学士马齐先言众欲举允禩,因谴马齐,不复深诘。寻复立允礽为太子。”

  以上为允禩夺嫡曲折。后世宗即位,引近允禩,首封亲王,畀以重任,初不致憾于夺嫡,且举允禩之大臣,亦多倚任。后来深罪允禩,不缘夺嫡前案,别见余《三案考实》中《世宗入承大统案》。太子复立后又废,斯时允禩无可希冀,而允独为抚远大将军,圣祖拟有付托意。允为世宗同母弟,后亦不容于世宗。当时人言藉藉,以为世宗乃夺允之位。允行十四,世宗行四,所谓亲承末命时,以圣祖“传十四皇子”之语,改“十”字为“于”字而夺之也。语见《大义觉迷录》,世宗自述而自辟之。要之圣祖诸子,皆无豫教,唯世宗之治国,则天资独高,好名图治,于国有功,则天之佑清厚,而大业适落此人手,虽于继统事有可疑,亦不失为唐宗之逆取顺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