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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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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她越来越恨了(4)

书籍名:《息夫人》    作者:曹雁雁


  芈惠为母亲捏着腿,道:“女儿也听夫君说过息国的事。说息夫人治家有方,息国大小事情面上是息侯治理,其实都是她暗中主政,去年因为被蔡侯气病倒了,才放手了一阵。呵呵,都说天下的婆母都是一样的,不喜欢聪明精干的儿媳妇,母亲您呢?”

  邓夫人自信地说道:“不喜欢聪明儿媳妇的婆母其实是最不聪明的,生怕比自己强盖了自己的风头?一代更比一代强,才有希望,都不如上一代,那家族岂不就慢慢自行萎缩灭亡了?那些婆母以为蠢蠢笨笨的儿媳就不会犯大错,想着又不要她们掌管国家,只需洒扫除尘、带带孩子就行了。殊不知,咱们楚国的男人们在外厮杀,这王嗣后裔待在母亲身边的时日更多,古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若是没有一个聪明的母亲,怎么会有一个聪明的王位袭承人?这聪明的女人就犯起错来也是圆圆满满,少有破绽,技高一筹得让人心服口服,不像那些蠢笨的女人总是弄些丢人现眼的事,弄不好还毁家倾国呢。”

  芈惠俏皮笑了:“母亲这话我可不理解了,外头的男人们提起息夫人,哪一个不是说她红颜祸水的?”

  邓夫人笑道:“你呀,成天来套我的话。男人们又不是个个都像你王兄那样聪明,还不是自己没能力,把自己不想承认的错一切嫁祸到女人身上。这是她太美的悲剧,我们不能成为他们的帮凶是不?难道没有这个女人,你王兄就灭不了息国了?笑话!日后,你不要人前人后一口一句息夫人,如今她成了你王兄御封的正妻,是你的嫂嫂了!”

  母女二人正说话,丹姬捂着红肿的脸气冲冲进屋来跪下,冲着邓夫人嚷道:“老夫人要为丹姬做主啊!”

  邓夫人眉头一皱,喝道:“你起来说话,鬼哭狼嚎的,像什么样子。”

  丹姬看芈惠也坐在这里,装作没有看见,气鼓鼓坐在软榻上,诉起苦来:“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那息国妖妇后于我进宫,我好心好意拜会她,她不仅不以礼相待,反而蔑视轻贱我。我只不过打了她两下,她就告到大王那里,让大王掌掴我,您看!”丹姬挪开手,果然一边脸肿胀不已。

  芈惠瞧了一眼,忍不住哧笑起来,想说“活该”,因在母亲身边就把两字咽了进去。

  邓夫人冷冷瞥了一眼丹姬的脸,斥责道:“先来后到和尊卑贵贱,哪个更重?你自己不醒事跑去横行霸道,只挨了大王一巴掌,那是你的运气!”

  丹姬傻眼了,不服地反问道:“我乃巴族尊贵之躯,以清白之身服侍大王,怎么如今竟比不得一只辗转于男人之手的女人尊贵?那女人天生狐媚,迷惑息侯败了家业,如今还来祸害大王,丹姬凭什么要服她?何况,大王真心对她,她竟弃若敝屣,又凭什么骄狂?”

  邓夫人实在听不下去这样没有分寸的话,骂道:“住口,你小心祸从口出!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息侯!凭什么?凭本事!你要是有本事,大王自然听你的,你没有本事不知安分守己竟来老身这里撒泼,你又是倚仗了谁这样蛮横?你不要以为老身没有出门儿就不知道你干的好事!你若是以为倚仗了大王的本事,只管叫大王来回我,哼,老身还不信管不了自己的儿子,他就能纵容这样腌臜的妾妃?”

  丹姬被一顿劈头盖脸地臭骂,委屈地哭了起来,再不敢回话。

  邓夫人冷哼一声:“惠儿,去叫仆人来。”芈惠出门叫来仆人,邓夫人吩咐仆人道:“你带着丹姬去找世医拿一瓶治外伤的药膏给丹姬敷伤。”丹姬看着芈惠嘲笑的眼神,更加生气,可又说不出什么,只能带着埋怨愤恨离去。

  几日后,邓夫人寿宴,楚国贵族均带着女眷来贺,所有人都挑着好话祝福年近古稀的老寿星,作为楚国正夫人的妫翟却没有出席。席间,邓夫人听到贵族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笑道:“大家不必议论,是老身亲自下旨,让妫氏静养身体不来赴宴的。”

  熊赀听了,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熊赀有点坐不下去了,他身在喧哗的寿宴,心却飘去了清寂的后宫苑中,不知那倔强的女人身体到底怎么样了,于是扭头命世医去察看一下妫翟的情况。

  妫翟躺在床榻上,一如既往的消沉。她空洞的目光停滞在一处,盯着墙上的砖缝懒得移动。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轻盈,似乎心跳也可以跟着微弱下去。她仿佛能看到从天空厚厚的白云里凿开了一条闪光的道路,道路上是一些飘逸潇洒的仙童玉女,正挥手迎接她去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地方。宫殿、花树、谈笑,没有杀戮,没有强迫,没有牵挂,这是她渴望的地方啊。妫翟眨了一下眼,觉得似乎没有那么难过了。

  世医把手搭在妫翟枯瘦如柴的手腕上,眉头凝结,若有所思。

  妫翟见到这么复杂的表情,难得一见地开口问道:“世医大人,我是不是就快死了?”夫人言语里透着的欣慰兴奋把世医惊了一跳,差点诊错脉。

  世医细细摸着微弱的脉搏,久久才停下,面露惊喜之色,报喜道:“恭喜夫人,您有喜了!”

  妫翟听罢这话,惊得脸僵住了,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世医重复道:“恭喜夫人,您有喜了!微臣这就禀报大王。”

  “哈哈哈哈,不用报,寡人都听见了。”原来熊赀放心不下,还是赶了过来,正巧赶上了好消息。

  妫翟的手重重垂下,刚才见到的天堂不见了,只有密布的乌云。她怎么就怀孕了呢?

  熊赀兴奋地把奴仆们都赶出门外,只留妫翟与他两人。熊赀捉住妫翟的手,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话也语无伦次:“秋侬……”

  妫翟没有抬眼看熊赀,一言不发,只有泪水汹涌。熊赀心里本充满了喜悦,看着妫翟这样黯然的神情便只剩郁闷了。熊赀瞅了一眼几案上的陶碗,那碗羹汤剩了大半。熊赀皱眉,叫人端来热汤,亲手喂着妫翟。妫翟心里除了哀伤,什么也不想增加。她无力地抬起手,将熊赀手里的碗打翻。

  滚烫的羹汤顺着熊赀的手背流下,撒在了熊赀的衣襟上,他的手背当即就烫起了燎泡。妫翟没有歉疚,没有惊慌,只有对熊赀剜心剖腹的恨意。

  奴才们听到动向正要推门进来,熊赀吼道:“谁也不许进来!退下!”

  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气愤,捏起妫翟的下巴,低声威胁道:“你戕害自己的性命寡人不管,但万不能够戕害寡人的孩儿!你听着,再这样下去,寡人有的是手段对付那个什么斗丹、你的婢女,还有息姬允!”

  妫翟扭过头,咬破舌尖,一口血痰喷在了熊赀脸上。熊赀气得要发狂,把妫翟摔在床上,发怒道:“你不信可以试试,试试寡人到底有多少耐心陪着你。从明日起,你一日不吃东西,寡人就杀一个人,两日不食,寡人就杀两个人。你若愿意用别人的性命来成全你的任性,那你就继续这样下去吧。”

  熊赀走到门口,回过身来看了妫翟一眼,心口堵得发慌,他克制自己心疼她的冲动,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拂袖而去。

  熊赀出了门,吩咐道:“叫几个利索的人来贴心伺候夫人,若是不见好转,统统杀头!告诉丹姬,不许她靠近这里半步,否则寡人要她的命!”

  熊赀来到宴席上,向邓夫人报告了好消息。邓夫人大喜:“真的?呵呵,老身这个寿诞过得有意义,明日要去宗庙祭祀,为我大楚迟来的王孙祈福!”

  邓夫人赶紧宣布散宴,当即到妫翟的房中探望她。

  看到邓夫人来了,妫翟起身来,对邓夫人行礼:“参见老夫人!”

  邓夫人将妫翟安枕好,和蔼说道:“还病着就不用多礼了。你这孩子生得面善,不该是乖戾之人,又何苦为难自己呢?好好养养,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妫翟虽然恨透了熊赀,对无辜的人却没有什么恨意,尤其是为她解围的芈惠与和善的邓夫人,但她心里有无法言说的痛,没有人能体会。她尽量忍着眼泪,想说些不为难自己也不使邓夫人难堪的话:“夫人,身为女子若要到我这样份上,又如何强颜欢笑得起来呢?生人作死别,离恨之苦,岂能说忘就忘?”

  邓夫人听着这话,也不禁感慨万分,道:“老身能明白你的心思,当个未亡人都不是一时半载能缓过气,何况你这样的事呢?我那个儿子性情是暴躁了些,骨子里其实是极好的人。命运让你到了楚国,你又何苦与命运相抗拒?我儿马上都五十岁了,娶了几房女人都没有留下子嗣,你一来就怀上了,这难道不是天命吗?你为息县子民做了那么多,就当可怜可怜这些奴才吧,他们当不好差,小命也不保,总归是一条性命。他们会感谢你的。”

  妫翟苦笑道:“我不过一卑贱女子,何苦众人都以性命相要挟,威逼利诱来哉?”

  邓夫人道:“那你就当可怜可怜老身,六七十岁的老婆子,至今还没有能够抱一抱自己的亲孙子呢。”

  妫翟不再应声,闭上眼任泪水滑落。她心里暗自挣扎:我不要任何人的感谢,我只要简单安稳的生活。

  邓夫人安抚了一会儿,又嘱咐奴才细心照顾后才离开。

  奴仆们把菜肴羹汤送进来,跪地请求:“夫人,求您吃几口吧,不然奴才们没有活路了!”

  妫翟望着一屋子的奴才,苦笑道:“我掌管息国政务之时,都没有如此排场,想不到到了楚国,竟是这样的局面。你们放在那里吧,我自己会吃。”

  奴仆们不起身,求饶得更厉害了:“请您饶恕奴才违令,奴才必须要亲眼看您咽下去。夫人,您可怜可怜奴才吧,奴才不想死,求您可怜可怜吧。”

  妫翟摸了摸肚子,心里打定了其他的主意,支起身来,指着那碗冒热气的羹汤,道:“好吧,把那一碗羹端来,我吃就是。”

  奴才们听了这话欢天喜地站起来,跑前跑后地伺候开来。

  也许是太久没有吃东西,也许是怀孕之后变得饥饿起来。妫翟喝完一碗羹,又吃了一小碗饭,喝了几口热汤才停下。妫翟叫人打来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换上了新衣裳。有人将夫人主动进食的消息告知了熊赀,熊赀听了,激动得眉飞色舞:“哈哈,我的秋侬终于听话了。”

  晚上熊赀过来查看,妫翟虽然依旧不理会,却也没有哭泣,一连好多天情绪都特别好。饮食调理得好,妫翟吃得也多,渐渐的,妫翟的脸色红润起来,月余后竟越发显得妩媚动人。她的食量加大,睡得也安稳多了。

  这天夜里,多日来不跟熊赀说话的妫翟推了推熊赀,忽然开口了:“我有了身子,不宜同房,你去丹姬那里就寝吧。”

  虽然是冷漠刻板的话语,仍是令熊赀万分惊喜:“你愿意开口跟寡人说话了!不用管丹姬,不看着你入睡,寡人不放心。”

  妫翟抬起头,幽怨地看着熊赀,似乎有诉也诉不清的苦衷与立场。熊赀一见她这神情,不由自主地妥协了:“好好好,我鼾声大不扰你了,你好好睡吧,睡好了才有精力吃东西,才能养好我的美人和我的儿子啊。”

  夜深了,熊赀搂着丹姬进入梦乡,妫翟却披衣起身偷偷点亮了灯。

  她把屋内的家具都挪开,腾出了一块空地。她站起身,抡起自己的拳头,一拳一拳砸向了自己的肚子。拳头的疼痛让她咬牙忍住。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憎恨地骂道:我不要这个孽种,不要这个孽种!

  她之所以愿意吃饱,不再哭闹,就是为了养足力气,扼杀掉这个孩子。她不是残酷的人,但她没有办法忍受自己与不喜欢的人生下孩子,如果说这是命运,那么她不愿意屈从这种命运。

  不知打了多少下,妫翟终于吐出一口鲜血,额头也挂满了汗珠。她见着地上的鲜血,没有伤心,只有高兴。她恨恨说道:“熊赀,你不用威胁我,我不会让你的孩子见到太阳!”

  每一个晚上,妫翟都是这样又打又跳甚至翻跟头,她对自己下了最狠的手。但是,命运是捉弄人的,无论她怎么折磨自己,怎么剧烈运动,肚子依然鼓了起来。

  几个月过去,天气越来越热了,妫翟的肚子凸显出来,像是装了一个西瓜,她不但没有力气跑跑跳跳了,反而越来越容易困倦与饥饿,身体的本能需求已经战胜了意志,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她没有能力再拒绝睡眠与食物。

  到了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腹里的胎儿再也不愿呆在子宫里,而是奋力挣扎着要出来。这天,妫翟刚喝完一碗羹汤,肚子突然疼了起来,她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下像是开了一个口子,一股体内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巨痛。妫翟惊叫一声,仆人都慌了,一时间该来的人都来了。

  稳婆和仆人们把妫翟抬到榻上,妫翟扯着帷帐,借着撕心裂肺的尖叫,想减轻疼痛,可疼痛已遍布她的全身,让她感觉生命是那么的虚无。

  “夫人,您用力啊!”稳婆焦急地喊。

  门外,楚王熊赀焦急地询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了?怎么生了这么多个时辰还没生下来?”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走廊下徘徊,怎么也不肯离开,等得不耐烦了,他说:“我要进去看看夫人!”

  “大王,夫人难产,这会子还生不下来,您还是先就寝吧,免得血光冲了您!”门外的老婆子拼命拦住熊赀。

  “难产?”熊赀听到这里更紧张了,“不行,寡人更要进去看看了!”

  “大王,不能啊,这,这不吉利的!”老婆子们不让。

  “让开!他们母子若有事,寡人大吉大利又有什么用!”熊赀眉头紧皱,心被妫翟一阵阵尖叫揪得紧紧的。他不理会产婆们的劝阻,推开门冲进到屋内,握紧了妫翟的手。此时,妫翟已经浑身湿透,疼痛搅得她睁不开眼睛,汗水像是无数条小溪流进她的眼睛里、嘴唇里。

  “秋侬,来抓住寡人!再用些力!”熊赀看着挣扎得一脸发白的妫翟,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这个受苦的女人。

  妫翟疼得神智不清,只感觉痛。她看向身旁的男人,恍惚间竟看成了息侯,仿佛死亡旅途上找到了同伴,扯开嘴角,柔情地喊到:“大王,大王,您……”

  话没有说完,妫翟一阵抽搐,尖叫一声几乎把嗓子扯破。她手臂青筋毕现,尖尖的指甲把熊赀的血肉抓出了一道道血痕。熊赀任由妫翟抓着自己的手,再次鼓励道:“秋侬,寡人在,你再加把劲儿!”

  一天一夜过去了,妫翟所有的力气用尽,终于在黎明时刻,一声嘹亮的啼哭让所有的人放下心。熊赀双眼熬得通红,抱着瘦小的儿子,兴奋不已,道:“这孩子来得这么艰难,差点要了他母亲的命,不如就叫艰儿吧!”

  熊赀一直陪伴着稳婆们把一切都收拾好。看着孩子,熊赀乐得一直合不住嘴,五十岁的人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把孩子放在沉睡的妫翟身边,亲吻了一下沉睡中的妫翟那光洁的额头。

  “秋侬,你睡着的时候美极了。”熊赀喃喃称赞,初为人父的激动让他难以入睡,慢慢细瞧着妫翟美丽的脸庞。

  37.息侯去了

  第二天,熊赀睁开惺忪的睡眼,见妫翟已经醒来很是高兴,叫乳娘把孩子抱到妫翟面前,兴奋说道:“秋侬,你看,我们的孩子。”

  妫翟转过脸,被熊赀说到的“我们”两字勾起无限的恨意。她扫了一眼欣喜如稚童的熊赀,又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我不想看到他,他是魔鬼的种,我讨厌他,让人抱走,抱走!”妫翟闭着眼,声音微弱,但一字一句都让熊赀的温情化作了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