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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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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书籍名:《丛林战争》    作者:黎汝清




这话我理解,胸前一架望远镜,身随一部报话机,越共游击队自然知道我是指挥员。一块弹片击碎了我的望远镜,撞断了我的肋骨,却没有打进胸腔里去。……我动了动左脚,虽然疼得全身抽搐,却还能转动。我希望不会成瘸子上尉——麦克罗第二。

“那个引我们上钩的老混蛋,竟然会战术动作,他一听地雷爆炸立即卧倒,埋伏在草丛中的游击队立即向我们开火。……”克里斯讲得很平静,“杰克逊算是好样的,他立即组织还击,首先干掉了那个老家伙,我带的小队立即把你救起,命令杰克逊小队阻击,掩护我们后撤。……”

“杰克逊他们呢?”

“头,我只能说他们完成了阻击任务,能活下几个来,只有上帝知道。……我想,他们生还的可能性只有十分之一……”

克里斯依然说得轻松而又平静,声调里居然没有半点凄凉,我想:这个心如铁石的家伙是个真正的军人!但我不能不感谢他把我从战场上背了下来。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话到嘴边反而觉得还是深藏不露好:

“克里斯,如果再碰上游击队,你就给我留下一支枪,我给你们打阻击……”

“好哇!”克里斯这个冷硬的家伙竟然懂得一点幽默,“只是你的手枪丢了,只好给你留下手榴弹了!”他开朗地笑笑,“头,你的想法还真不错,明天,美联社就会向全球广播:安德森上尉以断了两根肋骨之手臂,投出五磅重的手雷,掩护他的部下撤退。……这可是竞选总统时最好的拉票方法。”他扭头向蹲在我旁边的士兵淡淡地一笑说,“麦克米伦,你觉得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啊,是啊,我准得投上尉一票,……”他低头问我,“安德森总统候选人,你想干哪一届呢?”那样子显得非常认真,认真到滑稽的程度。

“你们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我的情绪欢快起来,“在我昏迷不醒时,我已经站在西点军校的阵亡将土纪念塔前看到我的名字了,那是金碧辉煌的大写的名字:威廉·安德森,……这可是上帝给我的启示!……不过,既然你们都投我的票,我还是放弃上帝的指令遵从诸位的意愿,当总统总比当英雄好一些,这么说,我的竞选班子在越南丛林里的乱石堆上已经搭起来了!……”说到这里我忽然动了感情,我说:“哥儿们!如果我真当了总统,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首先把埋在越南丛林里的士兵们的尸骨搬回去。第一个,就是把埋在乱石堆里的黑人士兵罗伯特搬回去。……”我心境黯然悲凉起来,两眼莹莹欲泪了,我不能不想到,我的别动队进入丛林以来,加上先后补充的士兵,41人,现在只有7人在我的身边了!

驼峰山口一颗引爆地雷的轰响,结束了我精心构想的“蜗牛行动”,我又看到了那火光一闪,在我前面的报务员肢体飞起的瞬间。……我们打败了吗?我绝不承认这个事实。在宝岩村的行动,无疑是成功的,这次的成功不在敌我损伤多少,而在于它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启示。

克里斯告诉我,他已派人到丛林里砍伐毛竹为我绑制担架去了,并且决定沿着我们砍伐过的来路再回到林间空地。我觉得,我们第一夜宿营的那种情景,仿佛已是年代久远的往事了。唯有罗伯特的歌声是那么切近:“我心爱的克莱门泰因,你竟然永远离开我们,我多么伤心啊克莱门泰因。……”这歌声使我惆怅而又留恋,我想,祖国有多少克莱门泰因在等待她的罗伯特回去共享人间爱情的欢乐呢?

我又想到,如果回到克莱基地,当我看到亲爱的康妮的来信,如果麦克罗上尉还在,我们的谈话将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二)精明的决策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二十

担架进入丛林,即使是在原来砍伐过的路上,依然无法通行,时常被纵横交错的葛藤和树枝树干挡住,不得不把我从担架上弄下来,由大个子卫生员背我前行,有时我们两人一齐摔倒,一阵阵剧疼传遍全身,抑制不住尖声惨叫和低声呻吟。我觉得胸膛里有血滴落,我觉得口腔里一股腥臭的东西涌出,那是一口鲜血,只觉得丛林突然变黑,天地一个倒转,我又昏了过去。

昏晕比清醒要好受得多,可是,疼痛又不时把我弄醒。我浑身疼得大汗淋漓,却又觉得寒气浸骨冻得簌簌发抖。……有一次麦克米伦在替换卫生员时,失手把我撞到树干上,我“嗯哼”一声就痛昏过去了,又一次为我带来仁慈的黑暗。

这时,我悟出一些痛苦到极点的人,为什么要自杀了,当痛苦无法摆脱时,他宁愿去接受与世长辞溘然入睡的快感!

克里斯少尉独断专行,一切行动绝不跟我商量,这是个权力欲很强的家伙,但我承认他有遇事冷静、信心十足的专长。他绝不埋怨,也不焦躁,甚至有点得意,因为最后拯救这支部队不被全歼的使命落在他的肩上!

克里斯命令以卫生员为首的四名士兵轮流背我或是抬我,有时需要两人架我——一人抱我的上身,一人托着我的双脚。这些粗鲁的混蛋们就像弄着一袋土豆那样颠来倒去,我就像被放置在酷刑台上,我早已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甚至已经无力呻吟。我只觉得胸部为放射性的剧痛弄得麻木——变成了一种灼热,血,从嘴角里向外流,名符其实的满腔热血洒丛林。

我仿佛肚子里长了眼睛似地看到我的断掉的两条肋骨正压迫我的心脏,也仿佛看到我的腿部的伤口皮溃肉烂,似有蛆虫蠕动。一阵阵超越死亡的恐惧向我袭来——他们抬着我,绝对走不出丛林!

克里斯绝不婆婆妈妈地过来问问我的伤情,他带着另外两个士兵在前面带路,好像忘记了后面我们一行人的死活。

“去!麦克米伦,”我色声俱厉地说,“到前面,命令克里斯停下,我有话说!”

“上尉,你想说什么呢?”麦克米伦竟然忘了叫我“头!”

“去,告诉他,把我放下,你们走!”

麦克米伦追上了距离我们30米远的克里斯。过了大约5分钟,麦克米伦等到了我、他说:

“上尉先生,克里斯少尉说了,从前天起,这里的头是他不是你,你得听他的!”

“这个混蛋!”我嘟囔了一声,“他发动了一场军事政变!”

麦克米伦只是笑笑。在他看来,克里斯指挥有方,试想,一天一夜,从驼峰口的伏击中脱逃出来,并不是容易的事。也许这个古怪的家伙有他的独到之处,这是他第6次进入丛林,可是他至今毫无损伤。

克里斯从前面派一个士兵回来传达命令;

“一,原地休息,用餐;二,尽最大可能轻装;三,准备战斗;四,令麦克米伦去见他。……”

我完全搞不清前面出现了什么情况,也不知克里斯作何安排,似在故弄玄虚。但我从卫生员的充满戒备的脸上,知道前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克里斯这个混蛋不想让我知道,免得我干预他的决策……

“史特里,”我问正在开鸡汁蘑菇罐头的卫生员。“前面出了什么事吗?”

“有点事!”

“什么事?”

“林间空地上有越共游击队!”

我的心倏忽间沉落下去,忘记了自身的伤痛,一时间的惊悸直感就是两个字——完了!大凡人到绝望的时候,他的心总是向宿命倾斜,这么说,我的梦想成真——我的名字将要镌刻到西点校园里的阵亡将士纪念塔上去了!那上面有2240个名字,我是2241名!我也仿佛看到西点公墓北区第34段坟场上我的墓碑。在洁白的墓碑前,有一束洁白的花,那是康妮奉献给我的那颗纯洁的痛苦的心!

林涛时而舒缓,时而澎湃,我微闭上眼睛,毫无作为地等待着不可知的命运降临。我感到自己极度虚弱,我的灵性反而被丛林的层层声浪激活了,以向所未有的清醒把我心灵的信息传递给亚热丛林,似乎要从这神秘的丛林中得到一种哲理性的反馈。

我对能否从丛林中得以生还,已经不存在信心:即使林间空地上没有越共游击队,我们到达林间空地后,仍然没有脱出丛林的包围。因为林间空地是我们乘直升机到达的。现在,我们的报务员和报话机已不存在,我们就跟基地和策应我们的C连失去了联系。唯一的希望是基地得知我们和B连处境险恶,派侦察机和直升机在驼峰山左近寻找我们。我们可以用信号枪同他们联系或是用衣衫和包头巾、面巾摆出求救的信号——K字。其实,在茫茫林海里,就像在柴草垛中去找一根针,得救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一,更何况我身负重伤将他们拖累,他们在目身难保的情况下,有几分可能抬着我走出丛林?

走出丛林又怎么样?从马努到克莱还有40公里的路程。沿途有越共游击队神出鬼没,我们仍然无法摆脱他们的袭击,我的身体还能经得起那样的折腾吗?妄自拖累了别人也妄自折磨了自己。

我绝不自杀,但等待我的却是一个更可怕的字眼——坐以待毙!我觉得自己已是极度衰弱,微乎其微的生机慢慢消亡。在这种时候,就是威斯特莫兰将军亲莅现场,也未必能创造挽救这支部队的奇迹!

亚热丛林并不因我们的处境困危而略发慈悲,无性生殖的植物群落仍然满怀敌意地包围着我们,蚂蟥、毒虫、蚊蚋、蚂蚁、黄蜂、毒蛇都在伺隙向我袭击。士兵们脸上的丛林疮流着黄水,烂裆烂脚,淌血流脓。平时,这些都是难以忍受,可是,在生死中磨练过的士兵的感觉似乎已近麻木。生理学大致可以测定人体机能所忍受的限度,可是,谁能测定出士兵在超过这些限度时还能创造出什么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