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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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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籍名:《教坊犹奏别离歌》    作者:陈佰草




他们终于走远,我长吁一口气,而和子却已在我怀中软软滑倒。

一队宫女跟过来:“和子姑娘,皇上要你过去再歌一曲1

和子缓然微笑,平静得让我害怕。但她却很听话地往回走,分毫不差地唱完歌,仪态万端地谢了赏。

“妹妹,如果我早一点认命,就好了。不能和他在一起,是我的命。”后来的某一日,我进内苑为和子送花时,她这样告诉我,“但,我偏生到现在,依旧没有认命。”

3.

听说,阮舟在秋试中落败。我应和子之求,出宫去清平书馆找阮舟。书馆先生说阮舟已经搬出去了。

他竟没有留一点消息独自走了,他可知深宫内的和子每日为他寝食难安。

一股从不曾有的固执涌上心头,我一定要把他找到。

于是一家一家茶馆酒肆棋楼客栈找过去,我并不在乎路人异样探询的目光,见人便问可曾见一个叫阮舟的年轻男人,俊朗面孔,青色长衣。

路人皆是摇头。其实我也知道,茫茫人海,有谁知道这样一个寻常书生?

彻底绝望。而却峰回路转。那家饭庄靠窗处大口灌酒的青衣男人,分明是阮舟。他舌头已纠缠不清,却还挥着手问小二要酒。小二跟掌柜使个眼色,想是担心他付不了酒帐,于是命他先给酒钱。

“连,连……你们,也瞧……瞧不起我,连,连酒钱都给不起?”他狂笑一阵,高高抓起酒坛,坛口对准嘴巴,抿砸许久,却不见有一滴酒落下。他恼恨地砸了酒坛,伸手从衣襟里洒出一把碎银:“滚-…给我上好的酒1

掌柜这下放心,喜孜孜拾了银子去打酒。这些银子够买的酒,足足能将他淹死。

“阮舟。”我颇是不忍,“喝酒伤身,何必如此。”

“你,你给我……”他的逐客令没说出口,终于认出我,“静,静娘……又是她叫你来的?她……她好端端的歌仙做腻了,又,又来找我消遣?告,告诉她,我,配不上她!让她,安心过日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哈哈哈哈哈……”

我火了,一把夺过酒坛:“你闭嘴!不就是考试落败了么?什么天大的事!今年不行明年再考,明年不行后年再考!在这里喝酒顶什么用?有本事的今日醉死在这里,从此不再有任何烦恼,否则,你醒来还是痛苦1我压低声音:“她在里面身不由己,每日对你心心念念,你却还忍心丢下一句让她安心过日子!她若能安心,就不会一次次冒险与你传信,就不会一次次想着冒险溜走,就不会一次次差我出来看你1

我转身便走,明显感觉他浑身颤了一下。他似乎顷刻酒醒,行事举止恢复正常,只是眼角似乎有泪。我心一软,或许他是故作醉态吧。他也不易,明知心爱的女子就在长安,却永远与她隔了一道宫墙……

但当我走出门时,又听见他的狂笑与醉话。他吟着并不连贯的诗句,用力将一坛又一坛的酒喝干。

进入宫门的刹那,我慢下了步子。我在水边看自己的倒影,调整好了情绪去见和子。我不忍告诉她阮舟醉了,我只有笑着告诉她,他很好,一切平安,现在在用功读书,预备来年再试。

我在和子面前滔滔不绝编织谎言。我编得神定气闲,连我自己也快相信。和子长舒一口气,拈了这季节难见的杨梅送到我嘴中:“妹妹,我放心了。”

4.

依照陈芜夜吩咐,这些日子,我一直喝花瓣茶,熬煮一些滋味清香的中药吃。因为我不断地想起一些曲子,又不断地忘记现代生活的点滴。这过程让我痛不欲生,又衍生出奇特的快感。

于是每一日都是双颊潮红,发着低烧,掌心内微微沁出汗水。

“你需要安静。”芜夜默默弹琴。他的琴声令我耳目清明。我愿意长时间待在他的住处,听琴,听风,听竹叶摩挲。

长安冬来早。天很快凉了下来,风开始有刺骨的味道,枝头的叶片似乎在一夜间被调皮的风偷尽了。

这一天,我又忘记了嘉树的年纪。

开始我只是在那里想,自己今年多大了?来到唐朝前,我二十二岁。来到唐朝后,我一度不知自己的年龄,后来看到宜春院的记录册上写着:苏静娘,年十六。这才晓得。那么,嘉树有多大呢?我是什么时候遇见他的?又是为什么而遇见他?我不记得了。

面对遗忘,我已没有了当初的哀恸。剩下的却是缠绵煎熬的疼,细水长流。

惟有芜夜的琴声,是我最好的药。

长安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片从天而降。宜春院的姑娘们欢喜无比,因为雪天可以不练歌舞,大家可以尽情吃酒作乐。有几个年岁小的姑娘还跑到庭院里抓起积雪玩耍。那些性情恬静的姑娘则在廊檐下对弈,并不在意棋局,只需一分散淡。

我穿着狐裘长衣,从婆婆那里选一束腊梅,穿过寂落的芍药街去见芜夜。

芜夜闻见花香,知是我来。

“还在写信埃”我把腊梅插在一只古旧的白瓷瓶中,看见竹台上摊着信笺。

他小心翼翼来到火盆边,添了几片炭。屋内愈暖,刚才在寒风里皱缩的毛孔徐徐舒展。

“为什么不把信给她呢?”我忍不住问,“你一个人悄悄写了这么多,她也不知道……”

“她知道的。”芜夜一脸笃定,“良卿知道。”

这唐朝情笃之人还的确不少。

宫墙内又传来歌声。也许是哪个年老色衰的宫人,沙哑着嗓子,哼着古老歌谣,一唱三叹。歌声细微哀凉,叫人不忍卒听。我出门去看,真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宫女正在扫雪。尽管她衣衫单薄,却依旧梳着一丝不苟的乌云髻。只是白发丛生,恐怕是白云髻了罢。一枚显示了她从前不凡身份的凤凰衔珠钗插在鬓间。她低低吟唱,声音愈来愈悲伤。

“姑娘。”她看见我,冷冷笑了,“姑娘亦是教坊中人么?”

我点头。她的笑愈是阴森:“姑娘,我曾是此中红人,受先帝深宠,这珠钗便是凭证。而今垂垂老矣。想回家,家乡却被吐蕃占了。想出宫,却不知靠什么活下去。那么就在这里扫雪吧。”她又开始哼歌,缓缓离开。竹帚在洁白积雪上划出一排排细密痕迹,仿佛梳齿篦过一般。她走出很远,白发间的珠钗依旧耀眼,晃得人双目疼痛。

5.

我跟花房婆婆说起这扫雪的老宫女。婆婆没有任何惊异:“姑娘,宫里这样的女子数不胜数。”

她口吻冷静,没有一丝感情。但当扫雪的老宫女路过宜春院后门时,婆婆还是让我把一些半旧衣裳交给她御寒。

“年轻时恩宠占尽,风光太盛,晚景愈是颓唐。”婆婆一面洒扫花房,一面淡淡说。

“那婆婆年轻时呢?”我脱口问。

婆婆一直微笑:“我年轻时默默无声,只因擅长养花而留在宫内。这一留,就是一辈子了。”

“那我也陪婆婆一起养花。”

婆婆笑了,温柔注视着我。

花房里第一丛海棠绽放时,我就剪了一束去见芜夜。盲眼的芜夜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质。我总是忍不住想象他的经历,想象他已不存在的眼神。

我们彼此言语不多。最多的,只是互相倾听琴音与琵琶。琴与琵琶互相理解,音符纠缠交汇,浑为一体。

芜夜突然停止弹琴:“你依旧在发低烧么。”没待我惊讶,他便解释:“我听出你的琵琶声中有些微火气。”

我喃喃:“因为最近总能想起一些零碎片段,于是心浮气躁,无法平静。芜夜,来宜春院前我们认识么?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我遗忘的记忆。”

“静娘。”他喊我的名字,脸上露出悲伤的笑容,“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总是在写永远寄不出去的信。那是属于我的记忆,我想忘却无法忘记的一切。”

“但是你要答应我,无论你突然想起了什么,或者是触动了什么,都不要打断我。让我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我答应了他。风铃响起来。竹台上安置的海棠花簌簌凋谢。

6.

秋季的杭州格外迷人。郊外绵延成海的菊花,城内人烟繁盛的街道。炒茶师傅掀着一柄巨大的铁铲,茶香浸染了整个杭城。西湖上画舫荡漾,婉转低眉的船妓或抱琵琶,或吹横笛,或弹箜篌。

白衣少年将折扇一甩,掀起袍襟一路狂奔,一面跑一面晃着手中的香袋。

“良卿1他冲进一座绿荫掩隐的亭子,对亭中端坐的小姐突然一声大喊。小姐微笑,倒是小姐那伶牙利齿的丫鬟数落起来:“陈公子也不稳重些,仔细摔倒磕了牙1他依旧笑嘻嘻,将香袋自小姐面前一晃,又飞快收起。

“好香1丫鬟展颜。小姐的笑容愈是羞涩。他却涎着脸摇头晃脑:“不给1

小姐绞着一绺长发,站起来背过身:“那我还不要呢1

“不要?不要可不行1他呵呵笑着,“我跑了好多路才买来的,这是天竺国进献的香料呀,佛前贡过的!良卿妹妹要怎么谢我呢?”他凑上前,迅速在她颊上啄了一口。丫鬟早含笑避开,良卿羞红了脸,扬起手要打他:“讨厌-…”而手却缓缓落下,眼底亦升起无限温柔。他拉起她的手,将香袋放到她掌心内,又拢好,握住她温润的小手。二人默默望了一阵,她醒过神,慌忙抽出手,离他远一些:“要死了……”

他却不依不饶,硬是一步步上前,眼里含满温柔,宛如蓄了两汪深潭:“良卿妹妹,等我爹从长安回来,我就来你们家提亲1

她终于退到阑干边,他趁势揽紧她,她没有挣扎,而是悄悄往他怀里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