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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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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书籍名:《教坊犹奏别离歌》    作者:陈佰草


还有消寒帖,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九个字,每字九画,每日一笔,九九八十一天后,便是开春了。古人消遣时光的方法的确很多,我倒没这耐性一日一笔画八十一天,描了两笔便丢开了。

芜夜到内苑来过几次,一次是尚仪宫的娘娘嘱咐他来与我排练新曲,一次是送了几盆含苞的水仙过来,还有几次是送草药茶来。

草药茶分成一小份一小份,盛在香木屉子里,一格一份,每日取一份,用清泉水冲泡了喝。

“你要保重。”每每,他都是这样轻声嘱咐,言语间不见一丝情感。而我,终究是内心暖然,隔了屏风,有话对他说,却不知说什么。

“苏才人,告辞了。”他转身离开时,我却往往要唤住他。屏风那边的他停了步子,却没有回身。我心蓦然提起,又蓦然落下,只有静静说:“没有什么了,你也保重。”

草药茶快泡完的时节,春已暮了。

我在窗前看芍药花,和子在内间小憩。四月里她曾日日倦懒,恶心呕吐,太医诊出来说她怀有龙种。众人皆惊,连和子自己也不知所措。然而几天后太医又说是误诊,不过是和子身体虚弱,需要静养。

原本受人瞩目的歌飞楼一下子冷清了。和子也无端端惹来流言蜚语,叫人暗地取笑。她心中郁结,却又不能外露,强撑了几日,便缠绵病榻。玄宗来看他的辰光也少了,后来索性连派内侍问候也省了。人情薄凉,和子只有默默吞咽。有时候以泪洗面,人愈憔悴。我只劝她说,如此并不值得。她失声痛哭,哽咽难忍。

于是亦陪她垂泪,毕竟是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却要来承受这一切,实在残忍。

就这样,她一直病到如今。

“妹妹,我怕是连上阳宫的那位都不如了……”和子轻声唤我,泪水又滚出来。

我心里也觉得她太过脆弱,又有些好笑,论姿容才华,和子自然比不上梅妃,她却要将自己和她比较。

但还是好心劝她不要劳心费神。

“若是我们现在依旧留在宜春院,也罢了。”她凄凄道,“谁有知道,在宫里的每一日,都是这般煎熬。”

我忍不住道:“姐姐亦曾风光无限,占尽圣宠。如今不过是病倒数日,不必伤感至此。”

她却冷笑:“妹妹此话怎讲,我何曾占尽圣宠,又何曾风光无限,不过是低贱卑微,仰人鼻息……”最后几句生生咽了下去,逼得泪盈于睫。

我也不再多说,由她去吧。

抬头看一看天色,这暮春的黄昏最是动人,花香薰暖,禽鸟翩然。只可惜,战事已近、太平不久了罢。

想起四月里韦青进宫说,南诏大灭唐军,李宓将军身死敌手,他自己勉强留得一命……无奈杨国忠李林甫一干人还向皇上隐瞒军情,十万大军尽数覆灭的消息被封锁得极死。

“若是说出去,就是杀头的命。”韦青苦笑,“如今我回来了,竟还要被当作打了胜仗的大英雄,庆贺祝酒……”

彼时和子正是情绪低落,不愿待见韦青。韦青悄声吩咐我,要我好好开解她。

“韦将军放心。”当时我这样许诺。

后来我又问:“韦将军,若有一日和子姐姐落难他乡,你会不会拉她一把。”

他面色一凛,警惕道:“苏才人怎么这样说。”

我只有截断话头,微笑不语。

漫长的辰光,我靠制曲养花打发消磨。有时候恍惚着想,会不会没有安史之乱呢,如此就在唐宫里清清净净地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但,该来的,却是无法逆转。

5.

……缚在背后的手,那么疼。手腕仿佛要被折断一般。浑身骨头散架一般。刺鼻气味汹涌而来。

然后,我醒了。

也只是想挪一挪身子,缓一缓浑身的疼痛与酸胀,却发现动弹不得。

再一定神,发现身边东倒西歪着许多个姑娘。她们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咒骂,有的在发呆,有的已经扑地晕倒。听她们的口音,看她们的装束,大多来自长安。

我们在颠簸。

我费力支起身子,将头仰得高一点,再高一点——看到了一扇窄窄的窗,破旧的竹帘扑答扑答。原来,我们都在一辆马车上。

我身后是一个白衫蓝裙的姑娘,有一张玲珑的脸。她亦被反缚着手,眼神却无比坚定,示意我们互相解开对方手腕上的绳索。

我们挣扎了许久,一次次抓住了绳结,又因为一个不小心松开。如此反复,几乎绝望。这个姑娘却不愿放弃,狠狠瞪我一眼,继续努力。

终于,我解开了她的绳结。她身子几乎要瘫软下去,但马上便抖擞起来,迅速为我松绑。马车里一阵混乱,姑娘们纷纷互相松绑。大家长吁一口气,总算,总算获得了片刻的解放。

但,马上又有人嘤嘤哭泣:“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不想离开长安……”

哭声很快感染了马车里的每一个人。前途未卜的姑娘们眼圈都红了,有几个已哭成一团。马车恰好在这里狠狠颠簸了一下。一个姑娘的额头被狠狠撞到了车厢一角,沁出血来,又很快肿成一大片。

马车里混乱一片。

我暗暗观察情境,用力回想,回想我们是如何来到了这辆马车上。

天宝十四年冬,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又兼河东节度使的安禄山称“奉命讨伐杨国忠”,发所部三镇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兵共十五万,号称二十万,起于范阳,大张旗鼓,南下直趋两京。

甫听这消息,宫内倒没有我想象得那样混乱。皇上照样夜夜笙歌,杨妃依旧千娇百媚。大病初愈的和子争强好胜的心少了许多,每日随我一起看花看草,倒添了一段平静安和的美好时光。

皇上一直在杨妃那里脱不开身,他竟能体恤我的寂寞心境,允许芜夜出入内苑,来与我练习新曲,打发辰光。

年关将近,我却猝然病倒,昏迷中口出谵语。内心深处涌起莫名的恐惧与悲哀。我竭尽全力,似乎要抓住一样东西,费力挣扎了许久,手中却空空如也。这般反复,死去活来。

静娘,静娘,她心中究竟牵挂着什么,这力量如此强大,叫我愈来愈执著,叫我愈来愈美丽,然后,渐渐憔悴,渐渐枯萎。

仿佛,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低沉的,喑哑的,徐徐在我耳畔呢喃。我用力捕捉,灵光闪现,豁然明朗。

那一年的春季,虞山的芍药花全部盛开了。思贤从长安回来。我换了一条春绸刺绣蝴蝶缠枝纹的裙子,裹了彩虹双色罗纱帛巾,梳了盈盈的飞仙髻,坐着马车去见他。

崔府人来人往,纷纷祝贺他中举。他含笑应酬,眉眼间衔住一丝沉稳与端庄。一路仆仆风尘的他定是累了吧,我默默心疼,隔得远远的看他。丫鬟说,小姐,快进去埃

我优柔寡断,偏偏不愿进去。

内心深处,却蓦然生起一段幽怨。思贤哥哥,你回来了,怎么能不先来见我?你知不知道你去长安的每一个日子里,我都在想你。算着你的归期,看月满月亏,痴痴愣着,长安的月,会不会有虞山的月这般清澈妩媚?你去了长安,一切可还习惯?有没有长高?会不会时常想起你的静妹妹?会不会喜欢上其他姑娘?……

终于又看到你了,你却有心思在这里忙着应酬,却想不起我来。

我犹疑着转身,心里又是不甘又是委屈。

“静妹妹1呵,你终于见到了我。我并不回身,依旧朝外走,赌气一般。而丫鬟已先抿嘴笑了,牵着我的衣袖笑嘻嘻使眼色。我又恼又羞,轻声斥她:“越来越没规矩了1而自己,却已先回了头,看见他炯炯的眼神,心顷刻化了,眼泪抛滚而下:“思贤哥哥……”

“妹妹,我正要去看你。”他眉宇间含着从前不曾有的温默与安宁,然后,缓然绽出陶醉般的宠溺,“妹妹,你长高了,比从前更漂亮了。”

我不再羞怯,而是直直望着他的眼。

崔、苏两家决定,择吉日即为两个孩子成亲。

我记得,分明记得,那是陌上柔桑初破芽的季节。

虞山郊外,无垠的桑田,铺展出大片大片温柔喜丽的嫩碧。他驾着流苏璎珞马车,我在马车内偷眼望他。

车行至桑田中央,他唤我出来。我把手交给他,他瞬时一揽,竟能将我全部抱在怀里。我惊了慌了,挣扎着捶他胸膛,他轻松握住我的拳,细细摩挲。

挽好的发髻盈盈欲坠,我不再挣踊,他亦将我放下。我只是,轻轻,轻轻,伏倒在他怀里。只希望,这一刻,这一时,我与他,连同这虞山的大片桑田大片湖泊,统统凝固在时光的琥珀里,光影寂灭。

我徐徐抬起手腕,玉镯与雕银臂环铮铮碰撞有声,仿佛是最温柔的召唤。软缎衣袖悄然褪至肘边。

柔软衣衫宛如蝶蜕。

眼泪落下来。却是少年时欢喜羞怯的泪。他的唇轻轻贴上来,一点点吮干那些温暖清凉的液体。

那时候的我,可曾想过,这一生,亦不会有这样清澈暖然的泪了。

一面躲藏,一面抗拒,而,又一面狠狠,用力攥紧他,在他耳畔呓语呢喃。

三月缱绻的风,在幽深的桑林内缠绵。

那时候的我,可曾想过,那一日,带给我有多少欢乐,就会在以后的记忆里,填注多少悲伤。

这是一段精致且美丽的回忆。我小心翼翼捧住它。一切,又戛然而止。为了它,我再次缠绵病榻,而与完整的记忆,却始终相差了微妙而致命的、令人伤感迷茫以至绝望的距离。